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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前,意外收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信息,自報是北京某出版社編輯,姓簡。說是讀過我的好些散文,覺得不錯!喜歡!建議編個集子,交由她出版。

其時我已發(fā)過數(shù)十篇散文,但還沒想過結(jié)集出版。一因文章數(shù)量不多,擔(dān)心良莠不齊經(jīng)不住挑選;二因自己名氣不大,擔(dān)心售賣不掉讓出版社賠錢。經(jīng)簡一說,且有她自告奮勇?lián)V責(zé)編,便覺或可一試。畢竟,一個在深夜里埋頭寫作的人,結(jié)集出書,才是他得見天光的時刻。

不久,簡來長沙,我們相約在一家咖啡廳。簡五十歲樣子,著裝很松弛,美拉德色寬裙,配了黑色長羊絨圍巾。不一定都是名牌,只因配搭得體,有調(diào)性,很是文藝風(fēng)。臉上的眼鏡很大,但依舊遮不住知識女性常有的倦意。看人時瞅著眼微微前傾,不知是視力不濟,還是一種自謙的禮儀。一開口,她便倦意全無了,邊說邊笑,語速快,機關(guān)槍似地,容不得別人插話;笑聲也脆,哈哈哈地很任性,有種小姑娘光著腳丫在荒原上邊跑邊笑的恣肆。平常我見人,有的很年輕,看一眼就能想見他年老時的樣子。簡卻正好相反,見她第一面,便能倒回光陰看到其青春的模樣。簡后來告訴我,大學(xué)時代她玩搖滾,搞主持,甚至在湖南衛(wèi)視竄來竄去。我能看出她骨子里有一股瘋勁,如今雖然累了倦了,但只要人對了事對了,那股勁兒隨時都能被喚回。簡說曾在我手下工作過,做過湖南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她沒說一個在文藝圈上竄下跳的美女,為何選了編輯這個安靜的職業(yè)?也沒說她家安在長沙,為何舍近求遠跑去了北京?只說那時她和我隔得天高地遠。聽弦外之音,她似乎對當(dāng)時的職業(yè)境遇不太滿意,但對湖南出版這個大平臺,依然有些不舍。

臨別約定,集子編好交給她。

得知我要出散文集了,好友張煒似乎比我還開心,讓我立馬把稿子發(fā)給他看看??催^他便直接推薦給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我告訴他已答應(yīng)給某社了,他問簽了合同沒有?我說沒。他便說那就給人文社吧,否則太可惜!人文社果然看中了書稿,且派了孔令燕、楊新嵐擔(dān)任責(zé)編。我舍不下人文社這金閃閃的品牌,也舍不下孔、楊這響當(dāng)當(dāng)?shù)木庉?,便硬著頭皮向簡道歉,取消先前的稿約。我以為她會情緒激憤,倒出一筐責(zé)怪的話來,怎么說也是我爽約食言了。誰知她平靜得像一碗水,好像早就預(yù)料到會有這一齣,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那就下一本給我唄!

人文社出了《日子瘋長》,社長臧永清又自己跑到長沙,簽下了《滿世界》和《樣范》,他甚至在一次發(fā)布會上宣布:曙光先生的新書,我們?nèi)宋纳缍家?!其實我的每本新書,簡都盯過,到頭仍舊被人文社搶走了,畢竟人家是大社名社。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向簡道歉,每回她都很篤定,說那就下一本哈!簡似乎堅信,我一定會給她一本書稿!分不清這是一種期待、信任還是激將,反正對我來說,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壓力。我覺得若不還了這筆稿債,自己就是個言而無信的勢利小人!

悄悄編好了《寓言之歲》,我沒告訴人文社老臧,第一時間通知了簡。簡立馬飛來長沙,激動得兩腮緋紅,拿出合同讓我當(dāng)即就簽。像是一個撿了寶貝的人,生怕被誰伸手搶了。我注意到約定的出版周期長達一年,這有點反常,照說她半年內(nèi)就能把書出好。她說那是別的書,這本書,她要用一年來精編細(xì)磨!

在北京的一個文創(chuàng)區(qū),簡見了我很興奮,一直是她在談這書她想怎么編怎么編,還說要寫一本編輯手記。我沒覺得這本書非得編得不同凡響,也沒將她的話當(dāng)作一種職業(yè)承諾。別后,簡差不多每星期和我溝通一次,她會發(fā)給我各式各樣的編輯思路和營銷策劃,還有編輯手記,那是她閱讀書稿的藝術(shù)心得和思想闡釋。說心里話,雖然書中文章我的確有所寄托,尤其是寫隱寓的那一部分,但我也沒覺得有多少微言大義需要鉆探挖掘。簡不為我所動,集腋成裘寫下了15萬字的手記,而我的書稿,僅有12萬多字。起初她想將手記與書平行編輯,合為一本,我覺得也算一種創(chuàng)新,支持她;后來她覺得有點喧賓奪主,將手記壓縮到5萬字,打算配書發(fā)行,我也支持她。簡反反復(fù)復(fù)編了幾稿,尤其是她的那部分手記。好不容易她才滿意了,甚至還有點小得意,而我卻有些擔(dān)心,簡用心用功太重,這本小書未必承載得起。

簡將選題報上去,很快就被社里否了。這令我大出所料,肯定也令簡大出所料!我不知簡是怎么接受這一結(jié)果的?一本書等了五年,編了一年,說不出就不出了,這種打擊近乎殘忍!簡發(fā)微信給我:選題未過,稿子退您。我猜想,這情緒寡淡的八個字,她一定顛來倒去琢磨過好幾天,才一咬牙發(fā)了出來。簡只字未提選題不過的原因,大抵是她覺得荒唐,怎么都說不出口。我估摸原因不外是兩點:其一覺得內(nèi)容敏感,害怕出了會惹麻煩;其二覺得我非名家,害怕出了社里賠錢。我做出版20年,覺得作為出版社領(lǐng)導(dǎo),兩種擔(dān)心都情有可原。于是我問也沒問,便心平氣和接受了平生第一次退稿。若再問些為什么,無非是在簡的傷口上撒鹽。作為一個責(zé)任編輯,簡為這本書已經(jīng)付出太多,我不想再讓她左右為難。不久,簡就退休了,聽說退得很決絕,沒有一丁點留念。照說簡退了休會回長沙,回了長沙會聯(lián)系我,但沒有!她連一條信息也沒發(fā)。我想過是否該主動聯(lián)系她,想想還是放棄了。簡回避我,或許只是想忘掉這本書,忘掉為這本書所耗掉的一年心力與體力!因為那是她職業(yè)生涯的最后一年……

隨即我將書稿交給了深圳出版集團。之前該集團總編老聶到長沙約稿,因我手頭沒有新寫的書稿,他便要了一本選集《欲望花園》回去。如今《寓言之歲》退回了,正好給老聶。老聶自然喜出望外,立即安排了深圳出版社編輯出版,說是確保半年內(nèi)出書。他推了一個署名“剪水飛花”的微信給我,告知是一位業(yè)務(wù)精良的編輯部主任。稍后便有微信來,說是《寓言之歲》的責(zé)編,姓劉。我感覺劉職業(yè)而且干練,平素不聯(lián)系,一有微信,必是某一階段的工作已告完成。我是見識過人文社孔、楊這種老資格名編輯的,劉改過的稿子,竟能見出不相上下的功力。大約一個來月,她便將稿子重新編好,并立馬上報了選題。按這樣的節(jié)奏,半年出書便板上釘釘了??蛇x題的批復(fù),一等竟是半年。其間劉常有信息,內(nèi)容基本相同:又去催了,尚未批復(fù)!我能感覺到,其實她遠比我著急。終于有一天,劉來信息說是審讀意見出來了:評價很高,改動很大!刪改的稿子再報上去,又審了三個月。復(fù)審返回的意見很具體,一部12萬字的書稿,竟需刪去兩萬多字,著實令我沮喪!劉擔(dān)心我撤回書稿,說即使刪削了,這部書仍然很特別,市場上依舊很難看到!劉還說,其實審稿人很珍惜這本書,否則哪里用得著這樣字斟句酌地審讀。劉當(dāng)然知道,作為一個資深出版人,這些道理我全懂,她只是害怕我情緒一上來,什么道理都不認(rèn),賭氣將書稿要回去。

選題通過的正式批復(fù)下達了!劉在凌晨告訴我。我感覺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將近一年的提心吊膽,總算落地了,放下了……平常劉發(fā)信息,有事說事,基本不帶情緒,可那天,我分明感到了她的隱忍,似乎情感隨時都可能崩塌下來?;蛟S當(dāng)初拿到書稿,她只當(dāng)是一項尋常編輯任務(wù),經(jīng)歷這一年的來回折騰,她對這部書,似乎有了一份別樣的感情。

過了幾天,老聶告訴我,編完《寓言之歲》,劉便辭職了。他沒說劉是去了別的出版社,還是干了別的新行當(dāng)。一年了,我與劉雖不曾謀面,交流始終都在微信里,可這一年的喜憂與共,相互激勵,讓我們成為了能彼此理解彼此惦記的朋友?;蛟S,她已干上了自己更喜愛、更體面的新職業(yè),但在我的記憶里,她永遠是位盡責(zé)、善意的好編輯。

遇上簡、劉兩編輯,《寓言之歲》這本書,算是攤上了幸運!

2025年4月3日

于抱樸廬息壤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