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4月29日,陳寅恪在《關(guān)于黃萱先生的工作鑒定意見》中寫道:“總而言之,我之尚能補正舊稿,撰著新文,均由黃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幫助我便為完全廢人,一事無成矣?!?/u>

黃萱陳寅恪相差20歲,合作近14年。關(guān)于這段往事,廣東行政學(xué)院張求會教授與廈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謝泳教授于3月29日在外圖廈門書城展開對談,探討黃萱與陳寅恪的合作關(guān)系及其學(xué)術(shù)遺產(chǎn)。澎湃新聞·私家歷史擇其精要,整理成文,以饗讀者。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活動現(xiàn)場

張求會:黃萱女士之所以能夠被外界所知,還要感謝陸鍵東老師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這本書是陳寅恪研究領(lǐng)域中里程碑式的著作。也是因為這本書,黃萱女士第一次走進大眾視野,我們才知道陳寅恪晚年身邊有這樣一位除夫人之外知己一樣的女士。

我認為,黃萱女士跟陳寅恪的關(guān)系可以概括為兩點:第一,他們年齡相差20歲,我稱為“忘年知己”;第二,他們是重要的合作者,兩人彼此尊重、彼此信任、彼此成就。

其實,外界對黃萱女士為陳先生提供教學(xué)科研的助手作用,以及黃萱女士自身的科研水平,一直是存在爭議的。期待新的材料出現(xiàn),解開其中的謎團。

我們知道,汪篯先生在1946年到1948年之間在清華大學(xué)給陳先生做過助手。當(dāng)時他還沒成家,就住在陳先生家里面,是真正的“入室”弟子。陳流求、小彭、美延三姐妹在《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這本書里講到:“汪先生住我家教室黑板后面,用布簾隔開的小間里?!?/p>

《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披露:1953年,汪篯帶著中國科學(xué)院院長郭沫若和副院長李四光的兩封信,滿懷希望地從北京趕到廣州,想將陳先生迎請到北京任職。陳先生一家人對他還是一樣地親熱,讓他住在家里。后來談崩了,不歡而散,陳先生下了逐客令。這才有了1953年11月22日早上那封著名的信——陳寅恪口述、汪篯筆錄的《對科學(xué)院的答復(fù)》。黃萱稱陳寅恪暮年臏足失明堅持寫作是“驚天地、泣鬼神”,其實更加驚世駭俗的是這封信。值得一提的是,在那個星期天的早上,現(xiàn)場有五個人:除陳寅恪、汪篯外,還有唐筼、冼玉清和黃萱。黃萱擔(dān)任兼任助教才一年,就能獲得陳寅恪如此信任,所以我稱她為陳寅恪的“忘年知己”。

汪篯這一次待在陳家,除了勸說老師,還觀摩了黃萱為陳先生提供教學(xué)科研服務(wù)的場景。因為汪篯的學(xué)歷、文史素養(yǎng)、專業(yè)知識比家庭主婦出身的黃萱都高出不止一個臺階,所以,汪篯回去告訴同門說,現(xiàn)在陳先生的工作效果不如以前。

陸鍵東老師在書里特別介紹了黃萱從不適應(yīng)到慢慢適應(yīng)的過程。這個剛剛走出家門且年過四十的普通女子,要完成角色轉(zhuǎn)換——從一個妻子、母親,變成陳寅恪這樣一位大師中的大師、教授中的教授的著名學(xué)者的助手,確實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書里介紹說,黃萱年幼時在娘家接受過五年的文史培養(yǎng)。盡管如此,但跟汪篯這樣的北大文科研究所出身的專業(yè)人士相比,還是不太一樣。所以汪篯才會說黃萱為陳先生當(dāng)助手,工作效果不如王永興、陳慶華等之前的專業(yè)助手。此外,陳寅恪說話的口音,黃萱一開始也不太適應(yīng)。好在陳先生特別有耐心、有辦法,有時候還會在小黑板上寫出來,讓黃萱抄下來。這樣,慢慢地一點一點打消了黃萱的顧慮,越到后面就越順暢。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張求會教授

中山大學(xué)陳寅恪故居的二樓走廊上陳列著一幅照片,拍攝于1957年3月8日,反映的正是陳寅恪、黃萱合作開展研究的場景。文字說明來源于黃萱的回憶:“陳先生因出入不便,就在寓中的走廊上課及做研究工作。他起床較晚,工作的時間是每星期五、六上午九時到下午一時半,每天早上我上樓后還來不及坐下,他便把當(dāng)天的工作安排給我。例如:應(yīng)查關(guān)于他的教學(xué)或研究的材料的某書某句,論文中的某段某句要修改或移置等等。他說:‘晚上想到的問題,若不快點交代出來,記在腦子里是很辛苦的。’以陳先生當(dāng)時的健康情況,倘無一種巨大的堅毅精神,是不可能堅持教學(xué)和研究工作的。他曾說:‘人家必會以為我清閑得很,怎能知道我是日日夜夜在想問題,準備教學(xué)和做研究工作的。’”

蔣天樞先生七八十年代接受陳家姊妹的委托,把陳先生的著作整理出來。他放下自己的研究工作,一門心思整理老師的著作,完成了一個壯舉。另外他也想把陳先生的家族文獻整理一番,包括陳寅恪的祖父、父親、兄弟的各類文字,盡量放在與《陳寅恪文集》配套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中。為此,他向陳先生的三個女兒、侄子、侄女,助手黃萱,還有像劉節(jié)、胡守為這些陳先生在中大的同事多方求證,收集材料。

陳寅恪的侄女、陳隆恪的女兒陳小從,委托我整理蔣天樞先生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寫給她的64封書信。陳小從女士當(dāng)時只給我提了一個條件——在她身后才能發(fā)表。我后來明白了,這里面涉及對一些親友的評價,老人家不希望引發(fā)不必要的誤解或糾紛。但這批信的史料價值確實很高,不公開實在可惜。權(quán)衡之下,她才提出了這樣的條件。按照她的要求,我在她去世后第二年,才在2018年春季號《中國文化》上發(fā)表了《蔣天樞致陳小從未刊信札輯注》。

這64封信中,有兩封跟黃萱女士直接相關(guān),一封寫于1980年4月8日,另一封寫于同年4月12日。陳寅恪生前曾希望黃萱寫一篇文章談?wù)勊恰叭绾巫隹茖W(xué)研究”的。黃萱如實回答:“陳先生,真對不起,你的東西我實在沒學(xué)到手。”陳寅恪只好說:“沒有學(xué)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边@件事讓黃萱一直深感愧疚。后來在蔣天樞的鼓勵下,黃萱打消種種顧慮,鼓起勇氣,抱著贖罪的心態(tài),撰寫了一份回憶錄。蔣天樞原來打算把這份回憶錄附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里,為了慎重起見,他把這份回憶錄給了幾個相熟的朋友看,幾個朋友都說“其中錯誤百出”,不足以代表陳先生本人的語言或觀點。所以,盡管陳封懷(陳寅恪的侄兒)很欣賞黃萱的回憶錄,蔣天樞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全部刪掉”。我們今天看到的1981年版《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和1997年增訂本都沒有黃萱回憶錄的全文。尚未整理出版的黃萱遺稿,有沒有類似的文字,值得期待。

最后,我想在這里念一下1964年4月29日由陳寅恪口述、唐筼代筆的《關(guān)于黃萱先生的工作鑒定意見》,向黃萱女士的在天之靈表示致敬。

“一、工作態(tài)度極好,幫助我工作將近十二年之久,勤力無間,始終不懈,最為難得?!?/p>

(這是1964年4月寫的。從1952年11月算起,黃萱為陳寅恪當(dāng)助手接近14年。直到1966年7月政治風(fēng)暴加劇之后,黃萱沒辦法去陳家工作了。陳先生跟黃萱女士都是大家庭中走出來的舊派人,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這種彼此的尊重、信任是非常難得的。比如說,黃萱雖然比陳寅恪小20歲,但他一直要求女兒們稱黃萱為“周伯母”。又比如,1953年,黃萱的丈夫周壽愷告訴汪篯:“陳愿意找黃萱做助手,大概是她不會將陳平時的言行往外傳?!保?/p>

“二、學(xué)術(shù)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聽之資料全是中國古文古書,極少有句逗,即偶有之亦多錯誤。黃萱先生隨意念讀,毫不費力。又如中國詞曲長短句亦能隨意誦讀,協(xié)合韻律。凡此數(shù)點聊舉為例證,其他可以推見。斯皆不易求之于一般助教中也。”

(汪篯說陳先生工作效果不如以前,蔣天樞先生幾個朋友說回憶錄錯誤百出,但陳先生當(dāng)年鄭重寫下的評語有“學(xué)術(shù)程度甚高”幾個字。當(dāng)然,不排除在寫給組織看的鑒定意見里可能會稍微拔高,但我相信,無論如何,黃萱的文史功底不會差,因為陳寅恪舉的事例都很實在,最考驗功夫。大家想一想,一個家庭主婦出身、年過四旬的女子,能夠迅速跟上陳先生的工作要求,其間還不斷進修。如黃萱的兒子回憶說,陳寅恪讓黃萱找一句話的出處,黃萱找到了,仍要將全書看一遍,以便更深地理解陳寅恪的思路。這就是一種研究,而不是簡單地提供幫助。所以,我認為陳先生講的“學(xué)術(shù)程度甚高”不是溢美之詞,而是有充分依據(jù)的。)

“三、黃萱先生又能代為獨立自找材料,并能貢獻意見修改我的著作缺點及文字不妥之處,此點尤為難得?!?/p>

(陳先生最后還有一段小結(jié):)

“總而言之,我之尚能補正舊稿,撰著新文,均由黃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幫助,我便為完全廢人,一事無成矣。上列三條,字字真實,決非虛語。希望現(xiàn)在組織并同時或后來讀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張求會著《陳寅恪四書》,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

謝泳:我接著張老師的話,再簡單說一下黃萱的事。黃萱小時候住在鼓浪嶼。鼓浪嶼有一個地方名士,叫賀仲禹,黃萱跟著他學(xué)習(xí)。黃萱的父親是鼓浪嶼的首富黃奕住,家里可能請了不止一個老師,所以雖然沒有上過學(xué),但她的古代文化修養(yǎng)是沒有問題的。黃萱的后代將她的遺物先后兩次捐給了廈門圖書館。據(jù)我初步了解,值錢的書都沒有陳列,我能見到的多是常見書和工具書。如果想要了解陳先生怎么做學(xué)問,那它們就是重要的輔助資料。黃萱遺物中意義最大的是12本手寫筆記,里面還夾有不少隨手寫的便條,這個很寶貴。這些筆記,說實話,做兩篇博士論文都夠了。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謝泳教授

研究陳寅恪的論說派學(xué)者,一般不太會常年不懈追蹤陳先生的史料,多是在已有史料上進行闡釋。像張求會老師這樣完全從第一手資料、而且?guī)е鴨栴}意識去追根溯源的,是純粹的考據(jù)派,像他這樣做陳寅恪研究的,我感覺全國有“五個半”人。這30年來,研究陳寅恪的多數(shù)新問題和新史料,可以說多是這“五個半”人發(fā)現(xiàn)的。如果你要研究陳寅恪,看這“五個半”人的書,基本上就了解了。

我來一一介紹:首先是張求會;然后是同在廣州的胡文輝;南昌的劉經(jīng)富;杭州的劉克敵;第五個是陸鍵東,他比較低調(diào);剩下那半個人是在下,因為我只對他晚年的詩比較留意,我關(guān)注了十幾年。

陳先生說過:“詩若不是有兩個意思,便不是好詩?!边@句話也是黃萱披露的,陳先生有這個自覺意識,他也這樣做,這就導(dǎo)致了陳先生的詩需要箋釋,才看得明白,胡文輝在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我本人也對陳詩箋釋很感興趣,做過一些探索,出過一個小冊子。陳先生晚年是盲人,特別喜歡聽廣播。所有的報紙和學(xué)術(shù)雜志都有人給他念,從頭版一直念到最后。他的詩往往有對現(xiàn)實的觀照,很多時候都和當(dāng)時發(fā)生的具體事件直接相關(guān)。比如說《貧女》這首詩,胡文輝認為是批評“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我以前認為是諷刺陸侃如、馮沅君夫婦修改舊作《中國詩史》以迎合新時代,后來又覺得也有可能是指劉開榮(陳寅恪在燕京大學(xué)指導(dǎo)過的研究生)再版《唐代小說研究》時,大量刪除和陳寅恪相關(guān)的文字,而且致謝了與本書無關(guān)的學(xué)者,但沒有謝陳先生。當(dāng)然,這些都只是猜測,以后還需要更多的材料作為推測的證據(jù)。關(guān)于陳寅恪研究,各位不要迷信什么名校學(xué)者。

我剛才說的這五位做陳寅恪研究的學(xué)者,他們都比較注重收集材料,做的大部分工作都屬于考據(jù),而不是空泛的闡釋研究。現(xiàn)在研究魯迅的書,肯定百倍于魯迅自己寫的書。其實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即使有再多的思想,也很難把魯迅的思想都猜透,這方面的研究,多是大而無當(dāng),我注六經(jīng)而已,而考據(jù)最后是靠得住的。像張老師的《陳寅恪四書》就靠得住,如果你要了解陳寅恪,我就推薦這套書。它肯定能讓你了解到陳先生的生平和學(xué)術(shù)中最真實的史料。我始終覺得做研究應(yīng)該先把一些事實搞清楚,至于你想怎么判斷,那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