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深處舊時光

甘元俊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川東鄰水深丘地帶,一半是良田沃土,一半是多個大小不等姿態(tài)各異的山巒。其中有個名叫北林溝的斜山坡,大約三個足球場那么大,里面除了幾棵零星的李子樹以及其它雜樹木外,每三五米間距,便長有一株油桐樹。據(jù)父輩們講,這些油桐樹并非人為刻意栽種,而是風(fēng)兒播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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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花(蓬州閑士 攝,圖源:四川方志圖庫)

在川渝一帶,桐花被稱為春天最后登場的花朵,所以開得較遲緩一些,幾乎每年都會與清明節(jié)“撞”個滿懷,意味著將有一場倒春寒來襲,家鄉(xiāng)人叫作“凍桐子花”。在民間,“凍桐子花”視為一個時令的分水嶺,標(biāo)志著天氣正式變暖。在眾多贊美桐花的詩詞中,“夜夜春寒漸覺輕,桐花十日過清明”,剛好與川渝一帶“桐花開不過十二天便要謝”的傳說相吻合;而李商隱的“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更是勾勒出了桐花漫野、雛鳳聲清的畫面。

已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年,直到“花兒都謝了”,也不見下“桐花雨”。我十分好奇地問父親,“桐花雨”去哪里了?父親用我們那時還聽不太懂的話說,沒有“倒春寒”,就不會“凍桐花”,不“凍桐花”,又何來“桐花雨”?其實,并不是每個清明節(jié)都會“雨紛紛”,有時也會春光明媚。記憶中,這樣的年份,幾乎各占一半。

若是在晴好天氣里欣賞桐花,遠(yuǎn)望過去,北林溝的油桐樹像是一山山雪蘑菇頂在青天上。近看才曉得,那是桐花攢成的傘蓋,密密匝匝遮了半畝陰涼,陽光穿透薄如蟬翼的桐花瓣,鵝黃花蕊從綴滿光斑的喉管中探出,恍若凝固的琥珀星火,艷而不妖,恬淡素雅,著實令人賞心悅目。若是在“雨紛紛”時欣賞桐花,雨幕中,桐花垂首的姿態(tài)像一盞盞浸透的紙燈籠,整簇花序在雨簾里低垂搖晃,宛如系在綠枝末梢的風(fēng)鈴,搖落滿地濕潤的星屑。這便是我喜歡桐花的理由。

喜歡桐花的不止我一個。我們生產(chǎn)隊有個叫小茹的女孩子,雖比我小兩歲,卻是個鬼機靈,特別愛臭美,也特別喜歡桐花。她是我的“跟屁蟲”,我每次去北林溝放牛時,她都會跟過來。我們曾在油桐樹下玩過“過家家”,她每次都要我爬桐樹上去給她摘桐花,還要我給她插在頭上,戴在耳朵上當(dāng)銀耳墜。她曾說,要我給她戴一輩子的桐花花冠。

童言無忌。后來,她還是在她母親的“你在這個山溝溝里還沒有苦夠呀”的再三“干預(yù)”下,成為別人的新娘。

花開花落。待到蟬聲震落桐花雨,油桐樹已撐起翡翠華蓋。油桐葉片闊大,宛如農(nóng)人厚實的手掌,五根紋路十分清晰,似乎與桐花的五片花瓣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曾有人說,桐葉是花瓣的化身,而桐果則是雄蕊與雌蕊愛情與智慧的結(jié)晶。我卻一直信以為真。

油桐樹下好乘涼。那些年的盛夏,我們將桐葉對折成尖尖帽,插兩根狗尾草當(dāng)雉雞翎,活脫脫是小兵張嘎。每棵油桐樹,幾乎都留有我們攀爬的痕跡。最愜意的是躺在油桐樹上假睡的姿勢,頭戴桐葉帽,一匹桐葉當(dāng)扇子遮捂住半邊臉,口中念念有詞,“嘿,哈兒哈兒摸……”與“濟公”沒啥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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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花(孫東平 攝,圖源:四川方志圖庫)

夏天的太陽最毒辣。大人們在北林溝附近干活累了,有時也會三五個邀約一起去油桐樹下乘涼,或家長里短或海闊天空閑聊一會之后,又才去坡上繼續(xù)干活。

坡上的牛兒最解風(fēng)情,我們將牛繩纏繞在牛角上,任其自由自在地啃食地面長出的青草,從來不影響我們玩捉迷藏。北林溝上方那條橫臥的過水溝,平時我們把它當(dāng)作“戰(zhàn)壕”?!芭P倒……”“沖啊……”像這樣的“戰(zhàn)斗”,幾乎每天都會上演。待“戰(zhàn)斗”勝利結(jié)束后,我們又將桐葉疊成漏斗舀山泉喝,那畫面,至今還能感覺到特別的爽。記憶最深的是每天午后,母親放活回家時,用桐子葉給我們包回來的黃刺泡兒、野桑葚,吃起來酸酸甜甜,感覺永遠(yuǎn)也吃不夠。

最盼端午前后的桐葉香。農(nóng)村有種名叫葉兒粑(又名泡粑)的食物,那是川東人根據(jù)桐葉的形狀而命名的,是小孩子們的最愛。用桐葉“穿衣”、用柴火蒸出來的葉兒粑,當(dāng)揭開鍋蓋那刻,滿屋都是山野的氣息。

小時候,有種名叫豁辣子的綠刺蛾幼昆蟲(又名八角丁),它也會有意躲藏在桐葉的背面乘涼。人們采摘桐葉時,若是一不小心被豁辣子蜇傷到身體的任何部位,很快就會紅腫一大塊,小孩子會疼得直喊“媽喲!娘喲!”若是大人被蜇了,盡管很疼,但仍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像這樣的“傷痛”,無論大人小孩,幾乎每個人都曾經(jīng)歷過。被豁辣子蜇傷之后,現(xiàn)場用口水涂抹幾次,或者回家后再用溫水、肥皂水或鹽水清洗幾次,兩天之后就又恢復(fù)原樣了。

三伏天的桐果已有雞蛋大小,將肚臍尖削掉后,會滲出濃稠的液體,具有黏性。我們經(jīng)常將其當(dāng)膠水,用來粘貼脫落的書本,制作風(fēng)車斗、紙扇子。若是被大人發(fā)現(xiàn)了,會叫我們不要去摘桐子果,要不然肚皮會痛。長大后才知道,那是大人教育我們不要隨隨便便去采摘桐子果的一種善意的謊言。

夏去秋來,我常在秋天的夢里,吟唱《粉紅色的回憶》,又總是被父親一聲又一聲“起來去放?!钡拇叽俾曋薪o驚醒。

等到秋露凝霜,油桐又開始吟誦最富韻味的詩篇。樹葉由青轉(zhuǎn)黃再染酡紅,像一封封浸透陽光的信箋,打著旋兒與山風(fēng)絮語。

那時總嫌冬日漫長。待果實裂開三瓣笑紋,黝黑的籽粒滾落草叢,男勞動力舉著竹竿打桐果,中年婦女們則在地面撿拾桐果。當(dāng)大人們散場離去,我們這些小孩子會緊隨其后,背著背篼去撿拾石縫或刺籠的那些“漏網(wǎng)之魚”,待變賣出錢之后,可以換一雙解放鞋。像這樣的畫面持續(xù)了好多年。

待油桐樹褪盡最后一片枯葉,母親會抓住晴好天氣,手持撈耙,將散落山野的桐子葉,竭盡全力地?fù)苹貜N房,連同砍下的干枝椏一并塞進灶膛,嗶啵聲里飄出的桐花香,母親說那是樹在哭自己的葉子,我說是樹在講古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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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花(孫東平 攝,圖源:四川方志圖庫)

寒冬臘月,風(fēng)雪飄飄,只見嶙峋枝椏刺破灰白天空,那是它們在吸吮冬雪之精華。“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待到來年春暖花開,油桐樹又會繼續(xù)著一年四季的低吟淺唱。

昨夜,夢見小茹還是扎羊角辮的模樣,舉著桐葉帽在花雨里轉(zhuǎn)圈圈。醒來聽見檐水叮咚,才驚覺桐花又要開了。這些年,村里年輕人都往外飛,只剩些留守老人,還守著油桐花開花謝。

本文內(nèi)容系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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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甘元俊(四川鄰水人,廣安市作家協(xié)會、鄰水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代表作有《交公糧》《放牛娃》《父親的籬?背》等,作品多次獲有關(guān)獎項)

配圖: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