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醒來的。既非突然,然而又不能是漸漸的。我不能分辨我的已經(jīng)沉墜的生命什么時候又開始浮了上來。仿佛從那邊度到這邊并不很難,那可以說是很"巧",哪里輕輕撥動一下,有點像開一把鎖,我重新活了。證實的是一個感覺:一縷風,像一角緞子,從我頭上拂過,從我太陽穴下一條干去的汗?jié)n間斜切過去,還旁及我的鼻翼,我相信,一定把我搭上眉端的兩點頭發(fā)帶到耳邊去。我光赤的上身上有一片蜻蜓翅子掠過的記憶,那是兩根草。這風是貼地吹來的。這是我,這是我的手,我的左手,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按在水壺上。水壺外面一層氈子,氈子的毛。氈子上皮帶,皮帶的光滑。皮帶上一個扣子,扣子上一點結銹。銹斑正在我食指螺紋當中。我的左手平貼地面。胳膊彎著,肘尖靠近我的腰。我動了動左手,手掌下一個小石仔兒。喔,手掌壓出了一個小坑。我活了。我在這里躺著,我躺了多少時間?
我想看一看表。我的表還帶著。多少日子以來,我不想到時間,上表只是習慣,現(xiàn)在我想看看。我忽然想起一個弟弟生下來,午夜,我父親用那么莊重的態(tài)度去看家里的一架老蘇式鐘??墒潜硗A耍衣牪灰姅[的聲音。我沒有看,我想見表針呆呆地指在那兒。然而我不知道憑什么肯定現(xiàn)在是八點二十分,不會錯,八點二十。夜、月亮。 二 這只是兩根線條,幾個“筆觸”。畫畫往往會“畫過”了。一次又一次地描摹個理想,怎么樣也找不到合適的表現(xiàn)方法, (這自然是還未天然的成熟, )到后來越來越距初意遠了,手下全不是那么回事,看看糟蹋了那么多紙,要不停下來也不可能了;卻在一張烏黑一團,不成樣子的稿子上看看有三數(shù)筆還似乎有一點意思;雖然也笨重流滑了,不忍一齊毀去。居然剪下來夾在那里。這至少是日后重新拾起的一個種子。這是把這段東西抄出來的一個理由。自從我有了一個故事,三年來已經(jīng)前后落筆試寫了不下八次,愿意保留的只是這一點。日后再拿起來,我希望并不從這里走不下去。我想討論一點東西, (我自認現(xiàn)在己失去不少討論的熱情了, )一個軍官在緬甸陷落戰(zhàn)役中, (一次戰(zhàn)役好了,)惠通橋斷了, (隨便一個橋吧,)失了歸路,他得用平常不用的辦法歸來。只有一條路,爬過高黎貢山,一個人跡罕至,許多地方留存太古樣子的大嶺。在辛苦艱危的路程中部眾或散落,或死去,最后剩下(假定)三個跟著他走。這是他們絕路的最后一站的情形。吃的還不大愁,可喝的水很少了,就軍官身上這壺。他們四個一路來的自然已經(jīng)是“團結”在一起,不可分了。說“愛”,分量似乎太輕了。在疲困中,一齊倒下,暈去。第一個醒來的是軍官,他。清醒之后,他想起一點事:他記得在昏糊中,那三個同伴一個一個向他滾過來,他就滾過去,避開。滾過來,躲過去,滾過來,躲過去。我對這樣的事,沒有辦法。這是一個作者的苦。也算是一個交待,我有一天如釋重負,很高興的告訴自己:喂,他醒來了啊,醒來,就好辦了。醒了,醒了,我把這兩個字越念越輕,我知道我的責任未盡。我還不至就死,且活幾年再說吧。啊唷,我可也有點累。 載1947年1月16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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