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尊不足盈握的粉彩瓷瓶躺在絲絨匣中,像一粒凝固的朝露,又似一枚沉睡的星子。七分半的身量,恰能棲在掌心,卻在方寸間藏了整座人間四月天。指尖輕輕撫過釉面,溫潤的觸感里,三百年前的春陽正從蕉葉紋的褶皺間流淌出來。
這是尊觀音瓶式的鼻煙壺,器型如觀音凈瓶般端莊典雅。胎骨薄如蟬翼,迎光看去,釉色竟泛著玉髓般的通透。瓷匠定是取了江南煙雨作胎泥,揉了太湖晨霧入釉水,才養(yǎng)出這般瑩潤的光澤。壺身四面開光處,各繪著一幅嬰戲圖,孩童們活脫脫要從畫框里蹦跳出來。
轉至正面,抱書童子正倚著青石小憩。他懷里揣著半卷《千字文》,衣襟上還沾著硯臺濺出的墨痕,可眼皮早已在春光里打起架來。瓷畫師用極細的筆鋒勾出他微翹的睫毛,連腮邊壓出的紅印都透著稚氣。身后的太湖石間,幾枝墨竹斜斜探出,竹葉尖上凝著未干的釉彩,仿佛風一吹就會簌簌作響。
轉到右側,放爆竹的童子正踮腳點燃引信。他左手捂著耳朵,右手舉著線香,褲腳還卷著方才在溪邊戲水的痕跡。畫師用礬紅點染的爆竹紙屑漫天飛舞,那些細若塵埃的紅色斑點,在放大鏡下竟能看到翻卷的紙邊。背景里幾樹紅梅開得正艷,花瓣邊緣的粉色漸變,是匠人用貂毛筆尖蘸著清水慢慢暈開的。
轉到背面,執(zhí)蓮童子笑得最是開懷。他高舉的并蒂蓮足有半人高,蓮瓣上還凝著露水,花莖彎出的弧度恰好與壺身曲線呼應。最妙的是童子腰間系著的五彩絲絳,八種顏色交替纏繞,每根絲線都比發(fā)絲還細。畫師在不足指甲蓋大小的區(qū)域里,竟畫出絲絳隨風飄動的韻律感。
最后轉到左側,擁蓮童子盤坐在荷葉上,懷里抱著蓮蓬笑得見牙不見眼。他腳邊的池塘里,幾尾紅鯉正躍出水面,魚鱗上的金彩歷經(jīng)歲月仍熠熠生輝。最令人驚嘆的是那片荷葉,正面用翡翠綠打底,背面卻透著鴨卵青,釉色過渡自然得仿佛能看見葉脈里流動的汁液。
壺肩處凸雕的蕉葉紋最是費工。每片蕉葉都微微隆起,葉脈用金線勾出雙重輪廓,遠看如流動的金色溪水,近觀方知是千萬筆金彩堆疊而成。這些金葉沿著壺肩蜿蜒盤旋,在轉折處突然收束,又在凸起處肆意舒展,仿佛能聽見金箔在窯火中噼啪作響的瞬間。
壺身下部鋪著明黃色底釉,其上繪著連綿不絕的勾連紋。這些回環(huán)往復的紋樣既像祥云又似藤蔓,用赭石色勾勒的線條里藏著無數(shù)吉祥寓意。黃釉澄澈如琥珀,與上部的粉彩形成冷暖對比,卻又在轉折處用藕荷色漸變自然銜接,顯見是配色高手所為。
圓足內(nèi)的藍料楷書"乾隆年制",像四粒深海的藍寶石鑲嵌在雪地上。琺瑯料微微凸出胎體,筆鋒轉折處還帶著御窯廠匠人特有的矜持與恭謹。這四個字不僅是年款,更像一把鑰匙,輕輕旋開便能聽見景德鎮(zhèn)御窯廠的喧嘩——督陶官唐英正在巡視窯口,把樁師傅盯著窯火不敢眨眼,畫工們俯身在無數(shù)這樣的瓷胎上描繪盛世圖景。
摩挲這件掌上珍玩,恍見當年王公貴族從荷包里取出 三百年光陰在釉面上凝結成細密的開片,如同老人掌心的紋路。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粉彩漸漸染上歲月的包漿,金線蕉葉也褪去了些許鋒芒。但每當陽光斜射,童子們的衣袂依然會泛起淡淡虹暈,蓮葉下的池水仿佛還在蕩漾,讓人倏忽回到那個瓷器會唱歌的年代——景德鎮(zhèn)的窯火徹夜不熄,工匠們把整個春天的顏色都揉進瓷土,燒制成可以握在手中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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