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娘啊娘,娘
把我嫁給什么人都行
千萬別把我嫁給鐵匠
他的指甲縫里有灰
他有眼里淚汪汪
——民歌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搞不淸楚這段民歌里包含的意義。“把我嫁給什么人都行”,嫁個莊稼漢行,嫁個叫化子也行,嫁個殺人越貨的土匪也行嗎?好像也行。就是不能嫁給個鐵匠。鐵匠,在小生產(chǎn)的鄉(xiāng)村經(jīng)濟中,應(yīng)該是具有超出一般莊戶人的地位的,他們的技術(shù)既可以使他們得到高于 我無意靠編造來演繹這個故事。 我寧愿相信這是一種原本就無意義的、隨口而出、只要押韻就行的為兒童的創(chuàng)作。 我是從我家的鄰居、孫家姑媽的嘴里聽到這首民歌的。當然,叫童謠也完全可以。孫家姑媽是頂著一頭白發(fā)進入我的記憶的。在我們家鄉(xiāng),媽等于奶奶,而媽媽則以娘謂之。因此,這孫家姑媽,實則是我的奶奶輩,我母親和父親以“姑”呼之。我不清楚我們家與她家?guī)状坝羞^什么樣的關(guān)系,但孫家姑媽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個重要人物。 我沒見過她的丈夫。但她毫無疑問是有過丈夫的,因為她有兩個兒子。我沒有見過她的兩個兒子,我只見過她大兒子的兩個女兒和小兒子的一個女兒。這三個女兒年齡差不多,都是我與二姐姐的玩伴。 孫家姑媽家有三間草屋,沒有大門,院墻很矮,墻頭上生著野草。她家房子后邊有十幾棵刺槐樹,開花季節(jié),香氣飄到我家來;落花季節(jié),房頂上一片白。我吃過她家槐樹上的槐花,甜甜的,吃多了則感到微澀。有一年姑媽還請我們吃過用高粱面混蒸的白槐花,粘粘糊糊的,很滑溜。她家院子里有過一棵石榴,花開時,紅艷艷如火,留給我極鮮明的印象。那石榴似乎開花不結(jié)果。她家院墻根上,還生著幾十墩馬蓮草。那是一種扁長葉、開紫白色花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子很韌,割下曬干后,常賣給屠戶捆肉。 孫家姑媽會吸煙,用煙袋吸。她那只煙袋是黃銅鍋兒、湘妃竹桿、玉石嘴兒。據(jù)她說那玉石嘴很貴。據(jù)她說玉石能救人,譬如說一個人登高不慎摔下,只要身上有玉,就傷不了筋骨,只是那玉就驚上了紋。所以玉只能救人一次。孫家姑媽說話時,用后槽牙咬著她的玉石煙袋嘴兒。從她那兒,我才為玉石的貴重找到了一個原因。 她的三個孫女,一個叫大蘭,一個叫二蘭,一個叫三蘭,現(xiàn)在都成了媽媽了。 那時,我與二姐經(jīng)常約三個蘭去鄰村聽戲。她們的奶奶一一孫家姑媽,總是很開通地同意她的孫女與我們一起去。 我記得她家的屋子里黑咕隆咚的,炕上和地下,摞著一些黑色的箱子,箱子里盛著什么,我不知道。當時我也沒去想過那些箱子里裝著什么。有一天我們?nèi)ム彺蹇戳艘怀鰬颍瑧蛎孟袷恰读_衫記》,或者是《龍鳳面》,記不淸了?;貋砗髮O家姑媽讓我們說戲給她聽,我們七嘴八舌,大概也沒說清楚。孫家姑媽聽著我們說,很寧靜地叼著煙袋,后來她就給我們,更可能是為她自己,哼哼著唱出了那首怕嫁給鐵匠的歌子。她唱完了,我們都笑了。我記得我二姐還說道:姑媽嗓子真好聽。 姑媽也笑了。 我想起了那時村里的小孩中間流傳的一段順口溜兒: 從北走到南 孫家三枝蘭 大蘭愛哭 二蘭嘴饞 三蘭不開言 這是比較典型的兒歌了。但這兒歌是不是兒童的創(chuàng)作也很難說,因為它相當準確地說出了三個蘭的特點,小孩能有這樣的概括能力?三個蘭一個屬馬,一個屬羊,一個屬猴,長到十幾歲時,已經(jīng)分不出哪個大哪個小。她們的模樣都是比較淸秀的,三蘭更漂亮些,但三蘭是個啞巴。二蘭饞,喜歡用舌尖舔嘴唇。大蘭雖然年齡最大,但經(jīng)常被她的兩個妹妹弄哭,就好像她是個小妹妹一樣。 這三個女孩當中,我最喜歡的是愛哭的大蘭??赡芤驗槲乙矏劭?。我最不喜歡三蘭,倒不是因為她啞,而是因為大人們跟我開玩笑,要把三蘭給我做媳婦。我說我才不喜歡她呢!我才不要個啞巴呢!本來在這之前我是喜歡三蘭的,那時候我感到找媳婦是極其丑惡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種懼怕長大的心理在作怪吧。 我們長到十七八歲時,忽然就琉遠了,我二姐有時還去她們家玩,我就不去了。有一次我見到孫家姑媽在我家院子里與我父親說話,我竟然心中亂跳,想:一定是孫家姑媽要把三蘭中的一個說給我做媳婦了。三枝蘭,各有風韻,但三蘭不語,這無論如何也是個重大缺陷,所以三蘭是不要了。二蘭嘴巴尖,罵起人來嘴巴快得如同利刀切菜一般,也不要;還是要大蘭。大蘭的辮子很長,性格溫順,最好。那天父親一邊鋸著木頭一邊與孫家姑媽談話。溫暖的天氣,鋸末子金黃,父親臉上淌著汗水,孫家姑媽跟父親談了很久才走。我走出去時,感到父親看我的眼神很異樣。 第二天,我的臉上起了一些紅疙瘩,父親冷冷地說:“你不要胡思亂想。” 父親的話像一盆涼水澆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極其羞愧和自卑。 又過了幾年,大蘭找了婆家,緊接著,二蘭和三蘭也找了婆家。 現(xiàn)在,鐵匠們的故事涌到我的眼前來了。 每年的麥收前夕,是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最美好的季節(jié)。這時,是春尾夏頭,槐花的悶香與小麥花兒的清香混在一起,溫柔的南風與明媚的陽光混在一起,蛤蟆的鳴叫與鳥兒的啼叫混在一起。這是動物發(fā)情的季節(jié),也是小伙子們滿街亂躥的季節(jié)。每年的這時候,那三個鐵匠出現(xiàn)在我們村的街頭上。 鐵匠們來自章丘縣,操著外鄉(xiāng)的口音。雖然他們的口音與我們不同,但我們聽他們的話和他們聽我們的話都不費力。鐵匠爐支在老萬家院墻外,那兒有一塊空場,是第一生產(chǎn)小隊的人扎堆等待派活的地方。空場上安著一盤石碾子,那碾子整天不閑,吱吱地響著,碾軋著農(nóng)家的主食——紅薯干兒。墻根處有一棵柳樹,樹枝上掛著一口鐵鐘,很小的鑄鐵鐘,這鐘發(fā)出的聲音能把第一生產(chǎn)小隊的人隨時召喚出來。鐵匠爐支在這里是最佳的位置。 三個鐵匠,領(lǐng)頭的老師傅姓韓,大家都稱他老韓;打錘的也姓韓,是老韓的侄兒,大家稱他小韓;還有一個拉風箱兼打三錘的是個矮墩敏的胖子,人稱他老三,也不知他姓什么。老韓細高,脖子長,臉上皺紋又深又多,禿頂,眼晴果然是永遠淚汪汪的。小韓的個頭也很高,但比他叔叔魁梧許多。我在創(chuàng)作一篇與打鐵有關(guān)的小說時,腦子里曾多次出現(xiàn)過小韓的形象,所以也可以說那篇小說中的人物小鐵匠,是以小韓為模特兒的。 實事求是地說,當時的鄉(xiāng)村生活在物質(zhì)上是相當淸苦的。但回想起來,那時,我的精神絕對比現(xiàn)在要愉快。吃不飽,穿不暖,較之現(xiàn)在的腦滿腸肥衣衫臃腫,似乎活得更有滋味,更有奔頭;現(xiàn)在真是完蛋了,成了一個對生活絕望的人,成為一個無病呻吟的廢物?;貞涍^去,既是一樁饒有趣味的工作,也有可能成為治療脂肪多余癥的藥方。 那時候我們吃幾個熱地瓜、啃兩塊紅蘿卜咸菜就跑到第一生產(chǎn)小隊的發(fā)令鐘下看三鐵匠打鐵了。鐵匠們早晨晚起,我們看他們打鐵多數(shù)是在中午,有時晚上也去。那時的中午暖洋洋的,陽光促使我們扒掉棉襖里的棉花,我們變得腿輕腳快。狗在灣子里交配,我們坐在土墻邊曬太陽。張老三家那箱蜜蜂忙忙碌碌地采槐花粉釀蜜。張老三的妻子有麻風病,長年躲在家中不露面,很神秘很恐怖。張老三是第一生產(chǎn)小隊的飼養(yǎng)員,是個口才極好、出語即逗人捧腹的瘦老頭。他的兒子張大力,是我二哥的朋友,身材高大,膚色漆黑,活活一座黑鐵塔。我很崇拜他。我想象不出那個麻風女人怎么能生出這樣一個力大無窮的兒子。張大力繼承他父親出語滑稽的特點,村里大多數(shù)的男孩子,都愿意跟他去放牛割草,他帶領(lǐng)我們偷瓜、摸棗、捉魚、游泳、打架,還干一些坑害別人的事情。比如在道路上挖陷阱,在棉花地里埋屎雷,去搗亂小學(xué)校的教學(xué),把那位留長發(fā)的女教師捉出來剝褲子,等等。我父親曾嚴厲教訓(xùn)我二哥和我,不許我們和張大力混在一起。我父親說:你們不怕傳染上麻風病,難道不怕跟著他作惡犯法進監(jiān)獄嗎?父親的話讓我們膽寒,但我們還是跟張大力在一起。張大力帶我們?nèi)ジ畈?,總是先給我們“保養(yǎng)機器”,燒麥粒吃,新鮮麥穗,放火上一烤,搓掉槺皮,半生半熟,白汁豐富,味道鮮美,沒麥粒吃了就燒玉米吃,燒地瓜吃,燒豆子吃,反正都是生產(chǎn)隊的,不吃白不吃,吃飽了省下家里的口糧。實在沒什么莊稼可偷吃的季節(jié),就捉螞蚱燒吃,摸魚兒燒吃,反正只要跟著張大力下地割草,總能搞點東西安慰安慰我們饑腸轆轆的小肚兒。張大力的腰里永遠裝著一盒用油紙包著的火柴,有一次他的火柴被水濕了,他就用鞋底搓茅草纓兒取火,燒大毛豆吃。我想我們之所以能比較好地發(fā)育成熟,與張大力帶領(lǐng)我們大量地野餐有一定的關(guān)系。張大力每天都給我們講一些故事,有鬼怪,有武俠,有神魔。他講故事時,有一種讓我折服的力量,似乎他講述的一切都是他親眼看到的。 張大力很愿幫助人,我從小窩囊,有時割的草背不動,壓得呲牙咧嘴,張大力就說:不中用,不中用,這點草絮個老雞窩都不夠,我用雞巴都能給你挑回家去。 那些大一點的男孩就故意激他,說:不信不信,大力吹牛! 張大力被激得下不了臺,就說:小子們,今兒張大爺露一手,開開你們的眼界! 說完話,他果真褪下褲子,把那桿黑纓槍撥弄得像鋼杵一樣,挺著,憋足一口氣,把我的草筐掛上去。很遺憾沒有成功。他雙手攥著叫痛,我們彎著腰笑。 他倒了架子不沾肉地說:昨天夜里“跑了馬”了,鋼火不行了,過幾天再挑。 那時我搞不淸楚所謂“跑馬”是怎么一回事,我問張大力:怎么叫“跑馬”? 張大力笑著說:跑馬嘛,就是—— 我二哥大聲咋呼我:胡亂問什么? 我說:問問怕什么。 張大力說:別問了,別問。 張大力給我講過一個關(guān)于寶刀的故事,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說真正的寶刀軟得像面條一樣,能纏在腰里,像褲腰帶一樣。他還說寶刀殺人不沾血,吹毛寸斷,刀刃渾圓,像韭菜葉子一樣。張大力最輝煌的時刻是在那一年的“五一”運動會上。那時我已上了學(xué)。我們村里有一所完全小學(xué),學(xué)校里有幾位體育很棒的老師,年年都舉辦“五一”運動會。周圍村里學(xué)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都來參加,競賽項目很多,有籃球、乒乓球、跑、跳遠、跳髙。跳高比賽那天,村里人都圍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看熱鬧。張大力也在,他和我二哥站在一起,不停地起哄搗亂,我二哥那時已經(jīng)不上學(xué)。幾個男老師,跳過了150厘米的橫竿,就再也跳不高了。張老師沖一次,把竹竿碰飛,人栽到沙坑里;陳老師再沖一次,把竹竿夾在腿間,人栽到沙坑里。李老師說:行啦,到了極限了,破了我校的紀錄了。陳老師不服,把竹竿放在160厘米的高度上,說,讓我再跳一次。陳老師在那兒舒腰揉腿,一副認真的樣子。這時,張大力從人堆里擠出來,邁開大步,撩起長腿,吆喝著:噢喲喲——朝橫竿沖過去,在竿前,他胡亂一個翻滾,竟然過了竿,落在沙坑里。跳起來,他拍著屁股上的土,看著那些老師,說:你們白吃了小饅頭,還不如我一個吃地瓜的跳得高。圍觀的村民們哈哈大笑,學(xué)生們也笑。我們的老師都很窘,紅著臉。我們班主任張大個,是在縣武術(shù)隊受過訓(xùn)的,平常日子里每天凌晨就早起去河灘上打拳,那時他握著拳逼近張大力,村里人一看形勢不妙,幾位年老的忙上去攔張老師,并且說:張老師,張老師您別跟他個野小子一般見識。張老師雙臂往外一撐,便把老人們弄到一邊去。我著實替張大力害怕,也替我二哥害怕,因為我二哥就是被張老師給打退了學(xué),此刻他又站在張大力身邊,儼然一個同黨模樣。張大力好像有些緊張,臉皮紫紅,張老師一拳打在他胸上,他低下頭,哼了一聲。沒容張老師打出第二拳,張大力便一個黑狗鉆檔,把張老師拱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從肩上往后摔去。張老師仰面朝天跌在地上,看樣子跌得不輕。村里人圍上去,把張大力拉走了。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村子,張大力在村人中有了很大的威信,從此他便進入了壯勞力的行列,再也不與我們這些小孩子們結(jié)堆了。但我對他的崇拜和友誼與日俱增,現(xiàn)在亦是。張大力還有很多事可以寫進小說,譬如他當生產(chǎn)隊小隊長的趣事,他結(jié)婚后的趣事,等等。 我們坐在第一生產(chǎn)小隊的鐵鐘下,一邊看鐵匠打鐵,一邊聽張老三講故亊。我記得有一天張老三說老萬家的老婆吝嗇,竟當著她的面說,你們家的糞都要在水里淘幾遍,看有沒米粒什么的。老萬家老婆罵:張老三,你不得好死。張老三說:我死了你不是沒人戳了嗎。張老三說:現(xiàn)如今的人都沒勁了,幾十年前,他親眼看到一個人,把一個幾百斤重的碾砣子扛到樹杈上去放著。那時一隊隊長是齄鼻子王科,自己說當過志愿軍,動不動就解下皮帶抽人,有一次抽二蘭,因為二蘭偷了隊里的蘿卜。孫家姑媽倒著小腳,直逼到王科前面,說:王隊長,小心著點,別閃了手脖子。 還是說鐵匠們吧。爐火熊熊,老三和小韓都光背,胸前掛一塊油布遮胸裙,裙子有密密麻麻的被鐵屑燙出來的黑色小洞眼。老三和小韓胳膊上的肉都是一條一條的,看上去就有勁。老韓穿一件老粗布的黑褂子,腰背佝僂,還時不時地咳嗽。 麥子眼見就熟了。農(nóng)民們送來鍛打的多數(shù)是鐮刀,也有鋤,也有鐮。有新打的,都要自己從家里拿鐵,有在舊器的基礎(chǔ)上翻新的,也要拿鐵來。我記得只有一次,村里有位老人來給舊斧頭加鋼,老韓拿出一塊青色的鐵來,說,老哥哥,我把這塊百煉鋼給你加上,讓你使把快斧。張老三跟保管員要了一些鐵,送來,讓鐵匠給打一把兩頭帶把兒的切豆餅用刀。豆餅要切成條狀,好泡,用豆餅水飲馬飲騾子上膘。圓圓的豆餅夾在雙腿間,雙手攥著刀把,哧哧地往下切。 晚上看打鐵,比白天有意思。通紅的爐火照著鐵匠們的臉,像廟里的金面神一樣。老韓掌著鉗,不斷翻動著爐上鐵,那些鐵燒軟燒白,灼目的光亮使煤火相比變紅。老三拉風箱,呼嗒呼嗒響。鐵燒透了,老韓提出來,放在砧子上,先用小錘敲敲,那些青色的鐵屑爆起,小韓早就拄著十八鎊的大鐵捶等候在一邊了,那柄大錘我用手提過,真沉。錘把子卻是用柔軟的木頭做的,一掄起來顫顫悠悠,掄這樣的軟把子錘要好技術(shù)。小韓得到他叔的信號,便叉開雙腿,掄起大錘,往鐵上招呼。他打的是過頂錘,用大臂的力量,掄錘都帶著風聲,打在鐵上,不太響亮,但那鐵卻像面團兒一樣伸長,變扁。小韓打錘,得心應(yīng)手,似乎閉著眼也能打,叮叮當當?shù)?,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打鐵先要自身硬,鐵匠活兒累極,但鐵匠們卻很少出汗,通古博今的張老三說:流汗的鐵匠不是好鐵匠。老三有時候也扔掉風箱把子摻進去打幾錘,但身手一般,尤其是跟小韓比較起來。淬火時挺神秘,我在《透明的紅蘿卜》里寫過淬火,評論家李陀說他搞過半輩子熱處理,說我小說里關(guān)于淬火的描寫純屬胡寫。我寫淬火時水的溫度很重要,小鐵匠為了偷藝把手伸進師傅調(diào)出來的水里,被師傅用燒紅的鐵砧子燙了手,從此小鐵匠便出了師,老鐵匠便卷了鋪蓋。根本沒有那么玄乎,李陀說。張老三給我們講的更玄,他說從前有個中國小鐵匠跟著一位日本老鐵匠學(xué)打指揮刀,就差淬火一道關(guān)口,打出來的刀總不如日本師傅打出來的鋒利。有一次日本師傅淬火,中國小鐵匠把手伸到桶里試水溫,那個老日本鬼子一揮刀,就把中國小鐵匠的手砍落在水桶里。我把這個故事跟李陀說,李陀說那是民間傳說。 淬火時水溫很盛,刺啦啦地響。如果是打菜刀,淬完火后要在石頭上磨出白刃。磨石的活兒也是由小韓來做。那么大一塊長條石,放在一條粗壯的木凳子上,刀用木夾子固定住,小韓便拉開馬步,俯下腰,只手撩水上石,然后,嚓——嚓——嚓——,一會兒工夫就把那刀磨得锃亮。有人問快了沒有?小韓不說話,找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子,往凳子上一放,揮臂劈一刀,木棍子兩斷。你說快不快?小韓反問。據(jù)我爺爺說他們打出的刀并不太利,鋼火一般,刀斷木棍,是因為小韓力大。 那一天,我們看到,小韓在鐵匠爐邊和面做窩窩頭兒,面是玉米面,小韓打鐵行,做窩窩頭不行,那只大手把一碗面擺成牛糞餅?zāi)樱N一只圓底子黑鐵鍋里。他們每天吃兩頓飯,三個人,一頓要吃五斤干面的窩窩頭,飯量很大。有時候,他們也買幾斤大肥肉膘子熬著吃,紅紅白白的肉,被黑的煤一戲,顯得出了格的嬌嫩,肉味兒香極了,勾得我嗓子眼里往外伸小手兒,二蘭曾說過,等長大了一定要嫁個鐵匠,吃黃金塔,就大肥肉。我們說你媽不是唱:嫁什么人也不要嫁個鐵匠嗎?二蘭說,唱歸唱,嫁歸嫁。 有一段時間孫家大蘭、二蘭看鐵匠打鐵入了迷,我和二姐不去時她們也去。后來我聽大蘭說,是孫家姑媽讓她們?nèi)タ吹?,看看那些鐵匠手藝怎么樣。大蘭和二蘭回來就夸鐵匠們的窩窩頭格外好吃。二蘭跟人家討要窩窩頭吃,周圍的人說這個小妮真饞。小韓卻寬厚地笑著,把一個燙手的大窩窩頭用一張葵花葉墊著,送到二蘭的手里。二蘭還跟我們說:小韓胸脯上還有黑毛呢。說完了還嗤嗤地笑。 四月初八那天,好玩的事發(fā)生了,那天是個集,集就在我們街上趕,人很多,鐵匠爐周圍自然空前熱鬧。 孫家姑媽弓著腰來了,她穿一件漿洗很白的斜襟褂子,白頭發(fā)梳得順溜,腦后的小髻上,插一朵紫色的馬蘭花,既像個老妖精,又像個老神婆。人們都看著她笑。她不笑,臉板著,嚴肅著呢。三個蘭跟在她身后,都穿著新衣服,像三個護兵一樣。張老三說孫家大嫂子,今日是怎么啦?中了邪了還是著了魔了。我說大蘭二蘭三蘭,你們干什么?她們都不理我。三蘭既啞又聾,不理我可以;二蘭跟我不睦,不理我也行;可你大蘭為什么不理我?頭天晚上我還給你一塊糖吃,你還讓我摸了摸你的屁股呢。我很生氣。 走到爐前,鐵匠們都停了手中話,沒風鼓動的煤火上,火苗子軟了,黑煙多了,好像要拆爐散伙的樣子。 孫家姑媽冷冷地問:“師傅,能打把刀嗎?” 老韓問:“您要打什么刀?” 孫家姑媽從懷里摸出一條四棱的銀灰色鐵,遞過去,老韓接了,翻來覆去地端詳著。臉色陰沉著又問: “您要打一把什么刀?” 孫家姑媽從腰里抽出一柄銀亮的刀,像抽出一束絲帛,遞給老韓,老韓不敢接刀,用雙手捧了那塊銀色灰鐵,恭恭敬敬地送到孫家姑媽面前,彎腰點首地說: “老人家,俺是些粗拉鐵匠,打打锨撅二齒鉤子,混幾口窩窩頭吃罷了,請您老高抬貴手?!?/p> 孫家姑媽把刀彎起,纏到腰里,又伸手接了鐵,揣回懷里,說:“好鐵匠都死凈了嗎?” 說完話,便轉(zhuǎn)身走了,三個蘭跟著。 孫家姑媽腰背彎曲,小腳兩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倒是她那三個孫女,在那天的陽光里,像三枝蘭花一樣,高挺著枝葉,散發(fā)著幽香。 鐵匠們當天晚上便卷鋪蓋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幾年后,孫家姑媽死了,三個蘭也嫁人了。啞巴三蘭嫁給了張大力,歲數(shù)相差不少。那把柔軟的刀也不知下落。張老三說那是一柄緬刀,殺人不見血,吹毛寸斷,一般鐵匠如何打得出? 我聽說,那把刀成了三蘭的嫁妝,帶過去,寶貝一樣藏了幾年,后來就拿出來,放在廚房里使用,有時剁肉,有時切菜。據(jù)三蘭和張大力生的兒子說,那刀盡管鋒利,但太輕太軟,使喚起來,還不如兩塊錢一把的菜刀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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