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嘉六年(312),27歲的美男子衛(wèi)玠去世,謝鯤哭之甚慟,謂人曰:“棟梁折矣,何得不哀?”(《世說新語·傷逝》注)衛(wèi)玠死在豫章,亦葬在豫章。十余年后,王導以衛(wèi)玠“風流名士,海內(nèi)民望”,改葬于建康縣南十里之新亭東——正是周顗感嘆“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世說新語·言語》)的地方。巧合的是,衛(wèi)玠渡江時也發(fā)出過類似的悲慨:“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晉人初履南土,家國之憂,鄉(xiāng)關(guān)之思,身世之感,千頭萬緒,紛至沓來。衛(wèi)玠是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西)人,無論豫章或建康對他來說都是“山河之異”;但王導遷葬時顯然認為建康優(yōu)于豫章。建康,是東晉南朝近三百年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南渡北人實際上的“鄉(xiāng)里”。
當謝鯤哀悼衛(wèi)玠時,他或許會預想自己的命運。謝鯤卒于豫章太守任上,墓志卻在建康。志文云:
晉故豫章內(nèi)史陳國陽夏謝鯤幼輿,以泰寧元年十一月廿八日假葬建康縣石子岡。在陽大家墓東北四丈。妻中山劉氏。息尚,仁祖。女真石。弟褒,幼儒。弟廣,幼臨。舊墓在熒陽。
以陳國陽夏人而葬建康,故曰“假葬”,并云“舊墓在熒陽”,以示衣冠舊族尚有還葬祖塋的希望。然而,對實際葬地的詳細記載——不僅有絕對位置“建康縣石子岡”,而且有相對位置“陽大家墓東北四丈”——已隱隱流露出希望之渺茫。南京出土的53方東晉南朝墓志,絕大多數(shù)屬于僑人,南方本土士人死后往往歸葬家鄉(xiāng)。“絕對位置+相對位置”的記地方式在僑人墓志中非常常見,甚至不少用同宗族的墓來描述相對位置:“葬于丹楊建康之白石,于先考散騎常侍尚書左仆射特進衛(wèi)將軍都亭肅侯墓之左”(《王興之墓志》),“葬于舊墓,在贛令墓之后”(《王閩之墓志》)。同宗族的墓互相聯(lián)結(jié),將生前的血緣關(guān)系、政治關(guān)系固定為死后的喪葬空間,由此帶來的規(guī)模效應無言地宣示著家族勢力和榮光。
聚族葬和對葬地的書寫,包含著僑姓士族再造鄉(xiāng)里的努力。這種努力發(fā)生在地下,影響卻在地上,意在塑造生者的認同和歸屬。不同于買地券以鬼神為對象,墓志是針對活人世界的,既指向此刻,也通往將來。之所以設(shè)立墓志,是因為“年序云邁,陵谷徂遷”(《梁桂陽國太妃墓志》),墓可能遭到地殼運動破壞,也可能浮出地表,那時根據(jù)墓志便能知道是何人之墓。一方墓志提到周邊的墓,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坐標,其預設(shè)對象是未來陵谷變遷之后看到這方墓志的人,“千世邂逅,有見此者幸愍焉”(《張鎮(zhèn)墓志》)。讀者預設(shè)和展示性,是“入土為安”觀念之下墓志的隱蔽面向,也是把握東晉南朝墓志發(fā)展脈絡的一個切口。
展示性給墓志帶來什么?最直接的影響,墓志不再是工具化的標識,也不是永夜中無人問津的存在。墓志的石本和文本,都可能經(jīng)受他者審視。東晉墓志僅記葬地和家庭成員;爰及南朝,彩麗的文風吹到地下,墓志不僅對志主生平有所敘述,而且在辭藻上“卷”了起來。
“苕苕玄緒,灼灼飛英。分光漢室,端錄宋庭。……淮棠不翦,澠鸮改聲。履淑違徵,潛照長冥。鄭琴再寢,吳涕重零。銘慟幽石,舟□□□。”(《劉懷民墓志》)按照南朝人的觀念,“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金樓子·立言下》),這樣的墓志文字綺靡搖曳,已然脫離應用型的“筆”而進入“文”的范疇。南朝后期墓志敘述家族世系時出現(xiàn)一種修辭性的寫法,不直書志主祖上歷代顯宦,而是“超鏈接”到其他文獻:“炳靈圣緒,體自琁源。積德景仁之基,配天經(jīng)營之業(yè),固以詳乎二策,載在六詩,今無得而稱矣?!保ā读河狸栒淹跏挿竽怪尽罚白郧貪h逮于晉宋,世載光華,羽儀相屬。既以備于前志,故可得而略焉。”(《梁永陽敬太妃墓志》)這類表述更早的源頭在碑銘和文集序。孫綽《庾冰碑》:“氏胄之由,累葉之載,固已被于竹素,播其名跡矣?!比螘P《王文憲集序》:“其先自秦至宋,國史家諜詳焉?!北托蜃匀挥性S多讀者,但就深埋地下的墓志而言,它是讓誰去參看前代的經(jīng)史?據(jù)《唐會要》,唐代出殯隊伍中有“志石車”,可見墓志是公開送到墓穴。南朝缺乏相關(guān)記載,但蕭梁皇室的墓志很可能在下葬前亦有公開展示的流程。
墓志進入文學,也就進入文學的場域。別集和選本是墓志文本流傳的重要途徑,而后者尤其體現(xiàn)出當時人對墓志文學性的認識?!段倪x》收有任昉《劉先生夫人墓志》,唐初人編《藝文類聚》,收錄南朝墓志48篇。文集和類書便利了墓志的閱讀,與此同時,墓志的作者意識日益清晰。前引《劉懷民墓志》文辭美則美矣,卻不知其作者;文集、類書收錄墓志則系于作者名下。南齊作家王融、謝朓均有多篇墓志文傳世,出土的南朝后期墓志上多見作者題名,如《蕭融墓志》“長兼尚書吏部郎中臣任昉奉敕撰”,《黃法氍墓志》“左民尚書江總制,太子率更令□東宮舍人顧野王□”。
作者從幕后走到臺前,人們觀看墓志,也在觀看墓志的作者;“名家手筆”因而成為追逐的對象。沈約、徐勉、徐陵等知名文士創(chuàng)作了大量墓志,帝王貴胄亦參與墓志寫作,他們的身份是文華之外的加持。南齊宗室蕭特臨終,向時為太子的蕭綱求取墓志銘;裴子野葬,“湘東王為之墓志銘,陳于藏內(nèi)。邵陵王又立墓志,堙于羨道。”(《南史·裴子野傳》)《藝文類聚》所收48篇南朝墓志中,蕭綱12篇,蕭繹8篇,蕭綸1篇,加在一起幾近半數(shù)。
還有皇帝親自下場撰寫墓志的情況。禎明元年(587),五兵尚書孫玚卒,尚書令江總為撰墓志銘,陳后主又題銘后四十字:“秋風動竹,煙水驚波。幾人樵徑,何處山阿?今時日月,宿昔綺羅。天長路遠,地久云多。功臣未勒,此意如何?”(《陳書·孫玚傳》)文辭清麗,是典型的南朝風格。后主不僅撰銘,而且派人大張旗鼓地到墓地上鐫刻,身后哀榮,于斯為盛。本傳稱“時論以為榮”,墓志及其撰人彰顯出逝者身份,成為時人品評的對象,在生者世界持續(xù)發(fā)生影響。
締結(jié)宗族,再造鄉(xiāng)里;石墨鐫華,清詞麗句。江左士人的身后事,可謂熱鬧非常,這份熱鬧與墓志是分不開的??v使“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陶淵明《擬挽歌辭》),墓志卻始終蘊含著“被看見”的渴望,在長夜中靜靜等待著重見天日的一刻,等待著它的讀者。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原標題:《渴望“被看見”的墓志》
欄目主編:楊逸淇 文字編輯:李純一 劉迪 題圖來源:新華社
來源:作者:吳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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