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王鵬凱 記者 張友發(fā)
界面新聞編輯 | 張友發(fā)

邊哭邊打五星,看哭千萬網(wǎng)友,催淚神作,比《請回答1988》還好哭,近期這些在各平臺流傳的標題和詞條,基本上都在討論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下文簡稱《苦盡柑來》)。

在“好哭”標簽下,這部由Netflix制作播出的韓劇最近席卷了全球,而在中國國內(nèi),目前在豆瓣已有超過10萬人標記看過,并打出9.5分,成為《請回答1988》之后的又一部現(xiàn)象級高分韓劇。這部劇集以上世紀后半葉的韓國濟州島為時空背景,講述了女主角吳愛純一家在跨越70年的歲月里充滿挫折和韌性的生活史。

劇如其名,《苦盡柑來》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苦”。故事開篇很直觀地展現(xiàn)了年幼吳愛純的艱苦處境:父親早逝,母親改嫁,生活在奶奶家飽受排擠。身為濟州島海女的母親長年下水勞作染上重病,只活到29歲。此后,愛純在上學之余承擔農(nóng)務,撫養(yǎng)弟弟妹妹,幾年后繼父再娶,愛純四處投奔親人,卻屢屢碰壁。

度過悲情的童年后,愛純與青梅竹馬的梁寬植私奔未果后被學校開除,上大學改變命運的愿望破滅。與寬植結婚后,一家人持續(xù)在貧困中掙扎,一度交不起房租、無米做飯,還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小兒子。到了晚年,操勞一生的寬植還是由于癌癥離世。

劇集中,每當愛純遭遇不幸,往往都會下一場大雨,像是天上的母親光禮在痛苦地流淚。而在現(xiàn)實的社交媒體中,觀眾們的一個共同體驗同樣是“哭”,故事中或悲慘或感人的情節(jié)讓人頻頻落淚,甚至有觀眾發(fā)出眼睛哭腫的照片,這在戲里戲外構成了一種觀看的聯(lián)結。

隨著短視頻的流行,“好哭”作為一種濃烈的情緒標簽被影視營銷所廣泛征用,類似的觀看體驗在近幾年越來越被強調(diào)。關于悲傷,戴錦華曾引述《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愛情》中的觀點,談到悲傷是可以宣泄、消弭或治愈,但我們的時代拒絕悲傷,否認其存在,因為在網(wǎng)絡、在游戲、在娛樂、在虛擬真實中,很容易找到替代性。

與對蘊含于家庭或社會層面的悲傷的拒絕相比,觀眾似乎并不反感文化產(chǎn)品中的苦難情節(jié),甚至可能還鐘愛有加,在拒絕悲傷和擁抱苦情之間,究竟觀眾所為之痛哭的是什么?

 《苦盡柑來遇見你》正式海報 同一個東亞,同一種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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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盡柑來遇見你》正式海報 同一個東亞,同一種苦難

《苦盡柑來》的故事讓很多人聯(lián)想到小說《活著》,同在東亞社會,兩部作品的主人公展現(xiàn)了相似的品質(zhì):吃了足夠多的苦,但仍保持善良。

與《活著》的主角福貴和家珍在一連串的歷史苦難中堅守善良的傳統(tǒng)道德相似,在《苦盡柑來》中,愛純兒時心疼為搜尋鮑魚在海里憋氣太久的母親,寫下題為《笨鮑魚》的詩,想每天賺100韓元讓母親能夠休息;成家后,發(fā)誓不要做保姆的愛純主動承擔起操持家務、撫養(yǎng)子女的責任,如房東婆婆所說:“你不是生來就要做保姆,而是有顆照顧別人的心。”

丈夫?qū)捴哺且粋€接近完美的形象,在愛純失去母親、無家可歸時,寬植自始至終守在她身邊提供各種支持,甚至不惜對抗自己的家庭;成家后,寬植吃苦耐勞、甘愿犧牲,直到因病離世前,還在考慮提前把儲物架最上層的東西拿下來,以防愛純夠不著。如劇中人物所說:“活著真的很苦,幸好還有一點愛。”在漫長的歲月里,愛純和寬植憑借樂觀與韌性度過了一次次厄運。

在《重讀二十世紀中國小說》中,許子東將《活著》的寫作特點總結為“很苦很善良”——多厄運、少惡人,多美德、少英雄。具體而言,這些人物往往都是道德完美,善良無瑕,厄運不斷,仍然心靈美。

在許子東看來,這種策略受到讀者歡迎是因為“很苦”是記憶積累,又是宣泄需求。“很善良”是道德信念,又是安全策略。他認為在1980年代以后的文學中(甚至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中),“苦難”是個取之不盡的故事源泉,“善良” 也是作家、讀者和體制“用之不竭”的道德共享空間。

 《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許子東 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理想國 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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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許子東 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理想國 2021-9

而《苦盡柑來》的成功證明,這一論述可以超出文學之外,在整個東亞的影視作品中適用。在這部韓劇中,故事源泉不再是此前偶像劇中的絕癥、車禍與失憶,而是濟州島海女及其后代的“苦難”,而主角的“善良”置于性別與生存難題之中,也更容易為劇集生產(chǎn)者與觀眾制造一處道德共享空間。

類似的創(chuàng)作思路在中國影視史上也可以看到,從早期的《媽媽再愛我一次》《星星知我心》,到上世紀末風靡全國的《渴望》,再到更近的《你好李煥英》《我的姐姐》,苦情元素一直都是打動觀眾的重要形式。

在早期影視作品的苦情戲碼中,角色往往流于臉譜化,親情和愛情則在苦難中成為“善良”的表達出口。查建英曾在《中國波普》一書中引述《渴望》編劇之一王朔的說法:“我們無非是使勁兒摧殘戲里的角色,讓所有人吃盡苦頭。我們讓好人好到家,又倒霉到家,讓壞人也壞到家,這樣就容易讓觀眾同情,就有戲?!?/p>

西蒙菲沙大學人文學系教授孔書玉對當代中國苦情戲的發(fā)展脈絡有過系統(tǒng)梳理,她認為,盡管故事被高度情節(jié)化,但苦情戲仍然與社會現(xiàn)實密切關聯(lián),并制造了一種“情感寫實主義”,讓觀眾產(chǎn)生共情并留下眼淚。

這點在《渴望》中表現(xiàn)的十分明顯,主角的不幸遭遇往往和改革開放前后社會的急劇變化相關,而《苦盡柑來》里,創(chuàng)作者同樣試圖征調(diào)當時韓國社會社會變遷的種種元素,來喚起本土觀眾的共情。

正如孔書玉指出的,苦情戲背后的社會動力是制作者試圖通過喚起觀眾的情感經(jīng)驗來調(diào)節(jié)轉型時期的社會情緒,這可以被視為儒家觀念對“苦”的政治應用:苦情的表現(xiàn)隱喻著父權社會在政治理想與情感挫敗之間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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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波普》查建英 著 李家真 譯???牛津大學出版社 2017-3 苦難敘事不只是“很苦很善良”

不過時至今日,我們可以從此類故事中看到新的變化,其中最為明顯的是苦難敘事中性別視角的轉換。

過往的許多苦情作品中,主角往往是男性,故事圍繞男性在社會中的遭遇展開??嗲閯⊥彩菚r代劇,時代局限的一?;页蔀槁湓趥€體身上的一座山,不論是政治運動還是家庭離散,時代的苦往往就是男性的苦,而女性只是沉默地承受苦難。即使女性成為敘事主體,也容易固定為苦難中的母愛敘事。

例如在《活著》中,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為了省錢讓兒子讀書,福貴跟家珍決定將女兒鳳霞送人,這種犧牲在故事里是常態(tài);在困難時期,家珍病倒了仍要去掙公分,去娘家求救,最后摔倒起不來,福貴說:“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種時候也不叫一聲苦。”

《苦盡柑來》雖然同樣有時代劇特征,但改變了這類作品長期以來男性中心的苦難敘事,并試圖指出女性在歷史中不可見的處境:即使在困難時期,女性仍然是更苦、更容易被犧牲的。劇集揭示了社會中長期存在的性別結構與不公,例如愛純在奶奶家被要求去工廠做工,用賺來的錢給家里的長孫還債;愛純婆家吃飯時女人和小孩坐在單獨一桌,吃著少得可憐的豌豆;喪母、退學的愛純被認為只能嫁給二婚男人,給他做免費保姆。

不同于簡單地訴說苦難,《苦盡柑來》還展現(xiàn)了女性在苦難中的進步主義想象。從做海女的外婆全光禮,到奔波于家庭和漁村之間的媽媽愛純,再到考上首爾大學的女兒金明,故事完整呈現(xiàn)了三代女性的彼此托舉。

從光禮開始,她一直在告訴愛純,不要做海女,也不要成為男人的“免費女傭”,要去上學,為自己而活,盡管在現(xiàn)實的生存壓力下,愛純沒能實現(xiàn)媽媽的期待,但她用自己的努力托舉起女兒金明,當婆家想要讓金明去做海女時,她憤怒地掀翻祭桌,帶女兒離開婆家,日后又賣掉房子供金明留學。如臺詞所說:“外婆在海里游,媽媽在地上跑,女兒才能在天上飛。”

 兒時的愛純與母親光禮,圖片來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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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愛純與母親光禮,圖片來源:豆瓣

男性角色也在變化。劇中愛純的丈夫?qū)捴彩莻鹘y(tǒng)社會中的一個非典型男性形象,他以一種幾乎毫無雜質(zhì)的忠誠對待愛純,當愛純被家人詰難時,他憤怒地與自己的媽媽和奶奶翻臉;他在吃飯時將豌豆夾給女兒,宣布自己以后要坐女人和小孩這桌;兒時的愛純在岸邊跟海女們聊天,說自己長大以后要做女總統(tǒng),這時她身旁的寬植說,他想做“第一先生”。這不只是性別與權力關系的倒置,更承載了當代人對男性氣質(zhì)的新詮釋。

有媒體指出,《苦盡柑來》相比不少國產(chǎn)劇的進步之處就在于將女性權益的爭取建構在歷史脈絡之中,而不是如國產(chǎn)劇一樣在真空之中忽然完成。在此前的《當“中女”看到韓女”》中,界面文化曾經(jīng)談到,由于共享相似的東亞文化語境,中女更容易看到在韓女文學中被書寫的韓國女性困境,又在韓女的抗爭中看到一種對于女性未來的想象,《苦盡柑來》對于韓女困境與互相托舉的設計,也因此被中國觀眾看到,從而哭著打出五星。

這或許就是《苦盡柑來》的突破。在遵循苦難作為故事源泉,善良提供道德共享空間的技法后,《苦盡柑來》關于女性成長與困境的編年史寫法,又建構了一處新的進步主義與女性主義的言說空間。換言之,它不只是很苦很善良,還試圖指出“苦”背后的權力關系和社會結構,并讓人們相信“苦盡”會有“柑來”。

 圖片來源:豆瓣 生活殘酷,但人們依然相信且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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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豆瓣 生活殘酷,但人們依然相信且樂觀

苦盡甘來,這不僅是東亞社會長久以來堅信的道德哲學觀念,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是如此,從劇集標題的設計即可窺見。

原始的韓文標題是濟州島方言中的常用短語,直譯為“辛苦了”,在制作中,Netflix借鑒了知名英文短語“When life gives you lemons, make lemonade”(當生活給你檸檬,就做檸檬水),將英文標題改為“When Life Gives You Tangerines”(當生活給你柑橘)——柑橘是濟州島象征性的出口作物,占到全國99.8%。中文標題“苦盡柑來”也是改編自這一譯名,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劇集希望傳遞的主題與觀念:生活很苦,但要保持樂觀堅強,去泡一杯甜蜜的柑橘茶。

這種觀念影響著觀眾的觀看行為,過去流傳著一種說法:生活越苦,越愛看苦情劇。在《殘酷的樂觀主義》一書中,美國文化理論家勞倫·貝蘭特(Lauren Bertlant)指出了當代人對于美好生活的一種近乎殘酷的依戀:人們被維系建構生活的日常弄得疲憊不堪,尤其是窮人和邊緣人群,生活是單一的,人們會犯錯誤,反復無常,殘酷而善良,而意外有時也會發(fā)生,人們的幻想和共同期待的美好生活正在被消耗磨損,即便如此,人們?nèi)匀粚@樣的關系如此眷戀。

在貝蘭特看來,這種依戀的殘酷之處恰恰在于,當今社會維系和再造生活的勞作,正是對生活本身的消耗,換言之,正是人們所期望的對象本身造成了這些失落。

 《殘酷的樂觀主義》[美] 勞倫·貝蘭特 著 吳昊 譯中國工人出版社 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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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的樂觀主義》[美] 勞倫·貝蘭特 著 吳昊 譯中國工人出版社 2023-7

在《苦盡柑來》中,兒時的愛純無比憧憬心中的美好生活,她喜愛文學,是濟州島出名的少女詩人,她想上大學,總說自己以后要去首爾,嫁到很好的人家。為此,她試圖抓住生活給予的每一個承諾,母親離世后,她相信了繼父的承諾,留在家中撫養(yǎng)弟弟妹妹,只為繼父出錢供她上學;被退學后,她一度相信二婚男人讓自己上學的承諾,但最后得知對方只是想要一個免費保姆;成家后,她放棄了這一心愿,轉而希望能由女兒替自己完成。

貝蘭特指出了一種“忍耐的技術”,即當代人常常通過一種“以后”的概念懸置對此刻的殘酷性的質(zhì)問,這意味著仍然相信他們習以為常的依戀系統(tǒng),保持在一種互惠、和解或順從的關系中,這可能伴隨著麻木。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期待和承諾?

在《苦盡柑來》以及一系列相似故事中,這個承諾可以被概括為“善有善報”,像愛純和寬植這樣善良、勇敢又充滿韌性的人,理應值得擁有美好的生活,即使只是一部分,即使會付出很多痛苦。屏幕前的觀眾何嘗不是如此呢?從這個維度來看,《哭盡柑來》仍然符合了大眾文化的社會功能,用善良與樂觀,為苦難與悲傷找到了消解方式。

因此,《苦盡柑來》之所以如此受歡迎,某種程度上就在于影片仍然替我們兌現(xiàn)了這一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