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

暮春的雨絲斜斜劃過竹簾,在茶席上織出半透明的羅紗。我獨坐在老宅的廊檐下,看銅壺嘴溢出的白煙與雨霧纏綿,恍惚間竟分不清壺中沸騰的是水,還是被春色融化的云。那只南宋建窯的兔毫盞臥在榆木茶臺上,釉面流轉(zhuǎn)著八百年前的天光,裂紋間沉淀的茶垢,是歲月寫就的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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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針挑開普洱餅的瞬間,沉睡的陳香驟然蘇醒。茶刀沿著緊壓的紋路游走,像是剖開被時光封緘的信箋。二十年的光陰在蒸汽中舒展成褐金色的蝶,落在盞心漾起漣漪,驚動了茶海上倒懸的春山倒影。忽然懂得陸羽在《茶經(jīng)》里說的"茶性儉"——原來最奢侈的享受,恰是這般清簡的鄭重。

【器韻】

茶柜深處藏著祖父的紫砂壺,壺身包漿溫潤如古玉。記得幼時見他執(zhí)壺分茶,壺嘴三點成線,茶湯總在空中劃出完滿的弧。壺底銘著"松風(fēng)竹爐,提壺相呼",如今摩挲這八字,指尖竟觸到江南梅雨季的潮濕。去年在京都古玩市集覓得一只朝鮮高麗青瓷碗,冰裂紋里沁著茶色,像凍住的海波。異國的匠人大概不會想到,這只茶碗會在中國的春日下午,盛住整片龍井茶田的晨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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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妙的還是那只錫制茶則,清末閩南匠人鏨刻的纏枝蓮紋已然模糊。量茶時金屬與瓷罐輕叩,叮然聲響驚醒了茶則里沉睡的往事——那些順著海上茶路漂泊的歲月,那些在船艙里與咸澀海風(fēng)抗?fàn)幍牟柘?,此刻都化作掌心的重量?/p>

【水相】

煮水最宜用老鐵壺。經(jīng)年累月的水垢在壺內(nèi)結(jié)成鐘乳石般的奇觀,這是獨屬于茶人的地質(zhì)年輪??粗鎻?蟹目"到"魚鱗",再到"涌泉連珠",恍若目睹生命的三種形態(tài):初生的悸動,壯年的舒展,歸寂前的圓滿。

某年深秋在無錫惠山汲泉,竹舀觸破水面時,驚散了泉眼上棲息的光斑。那日的二泉水煮出的碧螺春,竟真如古人說的"有金石氣"。后來才明白,所謂好水,原是能照見本心的鏡子——虎跑泉泡龍井顯其清,趵突泉沏普洱彰其醇,而故鄉(xiāng)井水里的粗茶,最解離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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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

茶席上最動人的,是那些被茶煙熏染的停頓。等水沸的須臾,看茶針在餅茶上雕刻年輪;出湯的間隙,數(shù)著建盞里浮沉的茶毫;品飲的留白,任舌底的甘韻攀上眉梢。這些細碎的時光切片,在電子鐘表的數(shù)字洪流里,是格格不入的奢侈。

記得在杭州中國茶葉博物館見過唐代煮茶場景復(fù)原。那些被碾成翠末的茶粉,在銀茶鍑?yán)锓瓭L如春江潮水。今人總嫌古法繁瑣,卻不知當(dāng)茶杓擊拂出"雪沫乳花",陸羽們正在完成對時間的馴服——將焦灼的等待,熬煮成詩意的儀式。

【禪機】

日本茶道講究"和敬清寂",中國文人卻更愛說"茶禪一味"。在景德鎮(zhèn)拜訪過一位做茶器的陶藝家,他的茶室墻上懸著"吃茶去"的墨寶,地上卻散落著智能手機與藍牙音箱。見他從容地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間擺渡,忽然懂得:所謂茶道,原不在形制,而在那杯茶湯映出的本心。

深秋夜雨時讀《茶之書》,讀到千利休說"茶湯無非是燒水點茶而已",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得清澈。起身用玻璃杯泡了袋裝綠茶,看嫩芽在沸水中舒展如初,竟也覺出三分禪意。原來茶道的至境,是能于紛繁中守拙,在急促里得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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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韻】

暮色漫上茶臺時,最后一泡茶已淡至無味。建盞底殘留的茶漬,在夕照里泛著琥珀色的光。收攏茶具的動作總比展開時緩慢,像是在為一場儀式書寫尾聲。銅壺漸漸冷卻的嗡鳴,紫砂壺蓋上凝結(jié)的水珠,還有茶巾上暈染的淡黃痕跡,都在訴說著未盡的余韻

想起在云南景邁山見過古茶樹的采茶祭。布朗族老人將新茶撒向千年茶樹王,吟誦聲與茶香一同飄向云海。

此刻方知,當(dāng)我們閑坐喝茶時,啜飲的不僅是草木精華,更是天地人間的某種永恒契約——以片刻清閑,換得靈魂的吐納;借一盞春色,窺見生命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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