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7月,安寧云龍山,遠處桉樹因當年干旱而變得枯黃。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冬天的螳螂川河谷霧氣蒸騰,在許多個晨昏把整個安寧盆地暈染得仙氣繚繞。
大歷元年(766年)南詔王閣邏鳳所立《南詔德化碑》稱“安寧雄鎮(zhèn),諸爨要沖。山對碧雞,波環(huán)碣石。鹽池鞅掌,利及牂牁。城邑綿延,勢連戎僰。乃置城監(jiān),用輯攜離。遠近因依,閭閻櫛比”。
安寧,云南省會昆明的西部門戶,連接滇西、滇南及東南亞諸國的必經(jīng)之地。受滇中高原的構(gòu)造控制,是滇池西岸由丘陵、臺地、河谷與中低山交錯,向高原主體過渡的地帶。境內(nèi)群山環(huán)繞,盆地相間,河溪縱橫。地形南高北低,山系總體屬烏蒙山脈,大都呈南北走向。
安寧歷來是滇中工農(nóng)業(yè)重鎮(zhèn),自古富鹽鐵,近現(xiàn)代又發(fā)現(xiàn)富集磷礦等。它也曾是溫暖、濕潤的高原水鄉(xiāng),漢晉文獻記載了這一地區(qū)有田漁之饒、畜產(chǎn)之富,出產(chǎn)鸚鵡、孔雀、鱷魚等。廣袤的森林和無數(shù)泉潭溪澗川泊,使這里擁有良好的氣候條件。朱國禎于萬歷天啟年間(1609-1621)撰寫的《涌幢小品》指出了這一關(guān)系。他說:“滇中風氣,夏不甚熱,冬不甚寒,日則單夾,夜則枲絮,四時一也?!囟嗪W樱铺煸斓卦O,以潤極高之地,亙古不潰不埋,猶人之首上之脈絡也?!闭怯捎诒姸嗪W樱ê矗┑淖饔茫庞辛怂募救绱旱奶厥鈿夂?,適宜人居。
讀明代楊慎詩句《螳川獨泛》,可知那時地方生活狀貌。
其一
柳市村村接,松燈點點明。家家傾蟻酒,夜夜鲙魚羹。
其二
月游渾似晝,水泛不知寒。星罶驚魚躍,雙枝起鶴盤。
下文中的手繪圖摘自《云南三迤地輿圖說》、《夷人圖說目錄》。清代云貴總督伯麟奉圣諭繪制,即上奏嘉慶皇帝的圖說奏章(即《伯麟圖說》),成書時間約在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農(nóng)業(yè)時代螳螂川流域的狀貌,滇中云南府一帶的各民族形象、生活場景可見一斑。


“滇”的多重含義
群山之巔,水與天齊。這是“滇”的一重含義——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的云南解讀。
在文明記憶里,滇池出水口的不通暢,造成了“滇”的另一重含義——水倒流。前后屬于珠江、紅河、金沙江水系,流向南海,轉(zhuǎn)而北出流向東海,顛來倒去地變幻,也有每每雨季水流壅塞成患的逆世感。
人水之爭,在農(nóng)耕時代啟幕,也賦予“滇”新含義——文化意義上的倒流。
它在雨季時常漲水危及城區(qū)?!稌x寧州志》卷五《水利志》載:“滇池之水,唐宋以前,不惟沿池數(shù)萬畝膏膚之壤,盡沒于洪波巨浪之中,即城郭人民俱有蕩析之患?!?/p>
建武十八年(42年),滇池、連然、葉榆、梇棟、昆明諸種反叛。文齊南來平叛,率厲兵馬,修障塞,固守城池,開通路道,“降集群夷,甚得其和”。
文齊因公孫述占據(jù)蜀地,道路阻斷,留駐滇中。遷任益州太守,締造“滇東漢長城”,開稻田二三千頃,“民咸賴之”。不過同時期的記載也說,云南乃“金銀寶貨之地,居其官者,皆富及十世”。
造陂池,通灌溉,引水墾田,只是在濕地邊緣改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沒有變動滇池水位。至13世紀中葉,滇池水面基本保持原來情況,沒有多大改變[1]。
漢廷經(jīng)略西南,滇池進入內(nèi)地人的地理視野。大約魏晉時期,漢語文獻里出現(xiàn)了 “滇池倒流”的解釋?!段倪x?蜀都賦》劉逵注引譙周《異物志》:“滇池在晉寧界,有大澤水,周二百余里。水源深廣而末更淺狹,似如倒流,故俗云滇池?!背h场度A陽國志》也有類似記載。所謂“水源深廣而末更淺狹”,指出了滇池的入水口大而出口小,形如“倒囊”。出水口僅西岸一處——??诤?,異常狹窄,如此古人以為有“倒流”之勢。
明清,“倒流說”衍生出新的理解。滇池水西出而北流,與中國之水大多東流、南流入海的認知常識相悖,從地理觀感上對中土人士構(gòu)成很大沖擊,被賦予了一種強烈的政治意涵。清人劉崑《南中雜說?山川》云:“(云南)山盡西向,水盡西流,匯為瀾滄江西入緬甸,出西海,不聞勺水拳石朝宗于海,北衛(wèi)神京也,故號曰滇中。滇之為言逆也,山逆水逆,人服其水土者,不二十年,亦生獷悍之心。明朝二百年,號曰全盛,然兩迤土司無十五年不用兵之事,彼非不知螳臂擋車,萬無生理,徒以豺性豕心,僥幸萬一,至族滅不惜?!?/p>
滇池去水,一為蒸發(fā),一為流出。出水不暢,使得它在雨季時常漲水危及城區(qū)?!稌x寧州志》卷五《水利志》載:“滇池之水,唐宋以前,不惟沿池數(shù)萬畝膏膚之壤,盡沒于洪波巨浪之中,即城郭人民俱有蕩析之患”。
經(jīng)觀測和分析,滇池水位在唐宋時期約為海拔1890米,元代為1888.5米,明代為1888米,清代為1887.2米[2]。如今,滇池正常水位為1886米。
一直到13世紀,滇池長期呈現(xiàn)為一個自然狀態(tài)下相對封閉的間歇性出流高原湖泊。在??诤尤斯ら_掘以前,滇池隨降水量多少而漲落,每次漲水引發(fā)的間隙性出流,都會加深切割出水通道,進而又加速了滇池水泄出和水位下降。
元朝至元十二年(1275 年),由于“滇池出口淤塞,水浸昆明城池”,賽典赤·贍思丁因勢利導,倡議修鑿海口河,令張立道等挖龍王廟、雞心、螺殼、青魚等險灘,“付二千役而決之,三年有成”。后又命其子忽辛開海口河石龍壩跌水,使滇池水從??诤印鞍擦魅霐ⅰ保锰锶f頃。從此,滇池的漲落打破了自然的法則。
明清兩代延續(xù)了前朝的??诤邮杩9こ?。弘治十四年(1501年),云南巡撫陳金調(diào)集軍民夫役2萬多人浚海口,青魚灘、黃泥灘、黃牛咀、平地哨、白塔村諸處,遇石則焚而鑿之。完工后拆障水壩,水得就下,不數(shù)月,浸沒之田盡出也??紤]將來又復淤塞,為久遠計,規(guī)定大修、歲修條例,每年冬令責成昆明、呈貢、晉寧、昆陽四州縣分段疏通,一年小修,三年大修。
連年勞工,但汛期水發(fā),仍有泛濫之虞,民不堪其擾。萬口嗷嗷,眾怒難犯,流放至滇的楊慎以書質(zhì)問,“役夫之數(shù)以二萬計,銀之費以十萬計,謂之一勞永逸,不圖今歲復有此役也”,力勸地方官 “俯從輿議,憫民勞,愛眾民”。
清雍正四年(1726年),鄂爾泰履任西南,調(diào)查后撰寫了《興修水利疏》《修浚??诹邮琛贰杜R安修河諭》等興修水利的重要對策,指出云南跬步皆山,田少地多,水資源分布不均,旱澇災害不斷。受此制約,云南民眾“耕于山者不富,濱于水者不饒”,一旦受災,則米價騰貴,“竟有每石貴至十兩、十五兩者”。
鄂爾泰針對云南地理、氣候等自然條件,提出水利建設方案:滇省為山多水少之區(qū),水利尤需調(diào)劑,缺水之地,應設法尋找水源,疏通灌溉;有水之地,又須注意雨季山水漲溢,沖壞田畝;無論江河溝渠,各方官員都應因勢疏導,盡力開通。
對于關(guān)鍵的節(jié)點——??诤樱缎蘅:?诹邮琛氛f:“兩岸群山諸箐,沙石齊下,沖入海中,填塞壅淤,宣瀉不及,河身平衍,易于壅淤?!?/p>
這一看法,與1945年陳述彭考察螳螂川流域得出的結(jié)論十分相近。陳述彭碩士論文《螳螂川流域之地文與人生》記,“螳螂川自滇池至安寧盆地一帶,別稱為‘海口河’,海口河流向,大致與巖層走向平行,且與石炭紀灰?guī)r,及泥盆紀砂質(zhì)巖接觸帶符合。故河谷兩岸,殊不對稱,北岸為石灰?guī)r崖壁,迫臨河沿,絕少支流。南岸為砂頁巖緩坡,尖山、桃源、桃樹諸箐,皆順陂河,流長十余公里,以缺乏植物被覆,沖刷強烈,??诤颖冉颠^?。ㄇХ种瑹o力搬運,常淤塞為患?!?/p>
??诤訒r常淤塞,與兩岸植被破壞不無關(guān)系。一切要等到20世紀大規(guī)模人工干預,才能實現(xiàn)與螳螂川暢通連接。
而螳螂川自有源頭,在八街大龍洞。八街溫水村保存的清初木刻楹聯(lián)這樣寫道:“清溪白渡天無限,螳川南源水不寒?!?/p>
從八街到縣街,這一河段稱為鳴矣河,沿途納入多處河、箐、潭水。川水瀠洄,涌向通仙橋,匯合??诤?,流經(jīng)安寧、溫泉、青龍,東北入富民界,改稱普渡河,又北歷祿勸境,匯入金沙江。
螳螂川又引出了另一種“倒流說”。螳螂川的前身為三泊溪?!蹲x史方輿紀要》記三泊縣:“望洋、鳴矣、利資三河縈抱縣治,是為三泊,下流入于滇池。”在古人的記憶里,螳螂川曾經(jīng)倒流入滇池。
“滇”即“顛”,二字同聲,義可互訓,有顛倒之義?!暗帷痹诮鹕辰⒅榻?、紅河三大水系的襲奪中出現(xiàn)不同流向,或許是“滇”的又一重意象。
約3萬年前,人類舊石器時代,滇池水面曾在海拔1940米以上,面積超過1000平方公里,比現(xiàn)在的不足300平方公里大3.5倍[3]。那時,滇池屬紅河水系,溢水從西南面的寶峰鄉(xiāng)(海拔1940米)流出,經(jīng)玉溪刺桐關(guān)進入紅河。螳螂川或許就是這一時期注入滇池。當水面降至海拔1940米以下,普渡河-西山斷裂加劇了螳螂川、滇池的襲奪,滇池水才經(jīng)??诤酉蛭鞅遍g歇性流出,進入螳螂川、普渡河,最終納入金沙江水系。

明代云南輿地圖

雍正《安寧州志》輿地圖
三泊的退化與消失
今天的縣街、八街、鳴矣河一帶,是元代設立的三泊縣轄區(qū)。《讀史方輿紀要》記,“三泊縣,(昆陽)州西北七十里,西北至祿豐縣一百六十里。舊為僰、獠所居。大理時,筑那龍城于此,隸善闡府。元初,隸巨橋萬戶府。至元中,改置三泊縣,以溪為名?!?/p>
明因之。清康熙八年(1669年)裁三泊縣,雍正三年(1725年)改稱云龍鎮(zhèn),屬安寧州。
三泊縣城即今縣街鎮(zhèn)治。鎮(zhèn)南有那龍山,“那”在蠻語中為“黑”,“那龍”應即“黑龍”。以龍命名山、泉,是當?shù)亓曀?。雁塔村民稱,云龍山原有“母豬龍箐”,泉自巖洞涌出,濆激若雷。
三泊,指望洋河、利資河、鳴矣河,曲洄縈繞舊縣城。鳴矣河今存。望洋河發(fā)源于白鶴山(又稱白云山),自西而東,至雙村注入鳴矣河;利資河,后稱縣街河,如今基本干涸,只有雁塔村民稱為小河的殘跡,它源自大地村,經(jīng)山口、雁塔,連接海菜塘,再流入鳴矣河。鳴矣河經(jīng)連然鎮(zhèn)通仙橋匯入螳螂川。
“古時候,三條河流上源森林茂密,水源旺盛。夏秋雨量過多時,常漲大水,翻滾奔騰,向著從中灘往安寧下游的螳螂川主河傾瀉,宛若三條銀色大蟒……沿河兩岸田園,常被淹沒或毀壞。”[4]
三泊境內(nèi)還有三個景色優(yōu)美的水塘,一個是山口與雁塔兩村之間山坳里的海菜塘,面積1000多平方米,海拔1890米水平線上呈現(xiàn)出山水交界的湖相景觀;一個是禮義村的藕塘,又稱觀音塘;一個是羊街坪的白鶴塘。雁塔村民說,海菜塘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干涸,50年代雨季時還能蓄積一定的水量,后來就徹底干了。藕塘差不多同期也沒水了。白鶴塘在七八十年代或因堆放磷礦礦渣被毀。

云龍山上的磷礦
三個小湖四面環(huán)山,映山紅與各類野花成叢。春夏之季,一片山花爛漫,映入池水,清波染得萬紫千紅。成群的鳥類在池中嬉戲。爬上云龍山慈云寺趕廟會,老人們在“托盤水井”坡頭歇腳,會告訴小孩,“海菜塘、白鶴塘是云龍山佛爺?shù)牟柰牒拖茨樈鹋?,藕塘是老佛祖的花盆?!盵4]
山起山伏,水漲水落。曾經(jīng)為鳴矣河、利濟河夾峙,擁抱著湖潭的云龍山,“岡巒秀聳,四時蒼翠,將雨則云凝其上”,如今變了模樣,披在身上的人工植被看起來也少了幾分靈性。

礦山植被修復后的景況
滇中高原,大小湖泊、濕地星羅棋布。它們在漫長時空里的變遷,深深影響著滇中的自然及人文。
人水爭地,是13世紀以來造成滇池及其周邊地區(qū)水域變遷的首要動因。鄂爾泰言云南民眾“耕于山者不富,濱于水者不饒”,那時卻有富山饒水的資源保障。數(shù)百年來,滇中地區(qū)的氣候總體呈暖濕向暖干方向發(fā)展。滇水,更需要人們加倍珍惜了。
注釋:
[1]方國瑜. 滇池水域的變遷[J]. 思想戰(zhàn)線, 1979(1):33-38.
[2]蘇國有. 古滇池的漲落及其影響[N]. 云南日報, 2010 年10 月22 日第11 版.
[3]何銳. 滇池水域變遷考[J]. 云南林業(yè), 2016, 37(6): 24-27.
[4]許增祥. 三泊縣漫談[A]//安寧文史資料第一至十輯合訂本[C]. 政協(xié)安寧市委員會,2016:100-101.
(本文是調(diào)研報告《山河影:金沙江中下游流域環(huán)境記憶》的第八篇,有刪節(jié),注釋從略。報告由自然之友玲瓏計劃資助。本文文化調(diào)查得到了夢南舍,以及雁塔村民張保友、馬增留等人的支持與協(xié)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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