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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傳媒學(xué)院 王怡璇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這是黃梅戲《女駙馬》中最膾炙人口的唱詞。
世人都知，黃梅戲《女駙馬》唱的是千金小姐馮素貞和情郎李兆廷的愛情故事。
馮素貞和李兆廷自幼相識，互許終身，后來，馮母去世，李家沒落，兩人的婚事不了了之，李兆廷更是被陷害入獄。
馮素貞為救情郎，女扮男裝進京，以李兆廷之名考中狀元，被皇帝招為駙馬。
洞房花燭夜，她向公主坦白真相。公主深明大義，成全了馮素貞和李兆廷這對璧人，也成全了文學(xué)史上一段佳話。
年少不懂曲中意，如今再聽，已知曲中人難得。
更難得的是，馮素貞并非虛構(gòu)。這出笑中帶淚的傳奇背后，藏著一個真實的歷史身影：
她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和才情，
她以女子身份為官，留下許多傳奇，
她就是馮素貞的原型——前蜀女狀元黃崇嘏（ɡǔ）。
官吏千金，女扮男裝
公元884年，黃崇嘏生于蜀中臨邛（今四川邛崍）。父親黃敏是地方小吏，家中雖非顯貴，卻藏書萬卷。
她自幼聰穎好學(xué)，能寫善文，棋琴書畫樣樣都精通。當同齡女子被教導(dǎo)“無才便是德”時，她已能提筆作詩，堪稱才女。
可惜天意弄人，12歲時，這位閨閣千金的生活發(fā)生驚天逆轉(zhuǎn)。
黃家遭逢巨變，父親卷入官場傾軋，不久便丟了性命，母親也隨即去世。她身邊既無得力的親眷，又沒有婚事傍身，只有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媼陪伴。
尚未及笄的少女，突然失去家族庇護，出路在哪里？是嫁人？是賣身為奴？還是墜入風塵中？
黃崇嘏選擇了一條驚世駭俗的路——剪斷青絲，扮作男裝。
從此，臨邛再無才女黃崇嘏，街頭卻多了一個布衣書生黃彥宏。
（春紅）小姐真大膽，
扮做男兒樣，
找到大公子，
救出李家郎，
擺上啊龍風燭，
麒麟成對人成雙。
——黃梅戲《女駙馬》選段
戲文里，馮素貞是為了情郎而拋棄女兒裝，改頭換面。
歷史上，黃崇嘏卻是為了求生，為了在男權(quán)社會的銅墻鐵壁中鑿出一條路，傲骨錚錚，斗志昂揚，豈是兒女情長可比？
蒙冤入獄，寫詩自救
黃崇嘏以男兒身份游歷于川東、川西，見識廣闊。
唐僖宗文德元年，她從鄉(xiāng)間進城，來到臨邛縣，恰逢縣城發(fā)生火災(zāi)。官吏忙著捕捉兇犯，把路過現(xiàn)場的黃崇嘏當作縱火元兇，將她關(guān)押入獄。
在縣衙公堂，她極力辯解，但始終無法自證清白。一來，她找不到人證物證，二來，有路人攀咬誣陷她。
案子一時陷入僵局，被移交到邛州府。
時任邛州知府的人名叫周庠，百姓都說他清正廉明，是個好官。黃崇嘏聽聞以后，立刻寫了一首詩，夾在辯詞里上呈，以表心意。
偶辭幽隱在臨邛，行止堅貞比澗松。
何事政清如水鏡，絆他野鶴在深籠。
——《下獄貢詩》
這首詩寥寥數(shù)語，雖然短小，卻意味深長。
黃崇嘏以“澗松”、“野鶴”自比，一方面是為了彰顯自己品行貞潔，如同松樹、野鶴，絕不會犯下縱火大案；另一方面，也是含蓄的求救，希望對方能成人之美，放她脫離“深籠”。
此外，“政清如水鏡”極力稱贊對方公正，雖然拍馬屁的嫌疑，卻也是一種智慧：都說您是為官清廉，想必您不會冤枉我這個小女子吧？
果然，周庠讀完此詩，大感興趣，立刻把黃崇嘏召來問話。
黃崇嘏抓住機會，向他講述了事情的始末，并且自表身份：我不曾作奸犯科，乃是鄉(xiāng)貢進士。
這一幕被《十國春秋》詳細記載：“崇嘏上詩，得召見。稱鄉(xiāng)貢進士，年三十許，祉對詳敏，隨命釋放?！?/p>
所謂鄉(xiāng)貢進士，是唐朝的一種科場稱謂，即由州府推薦，取得赴京參加進士考試資格的讀書人。
周庠見她年齡不大，相貌清俊，舉止又翩翩有禮，親自審問了一番。
黃崇嘏應(yīng)對自如，言談間才思敏捷，周庠暗自稱贊，起了愛才之心，判定她無罪，下令釋放。
幾天后，黃崇嘏為表謝意，向周庠呈上新詩。可惜此詩已經(jīng)失傳，但史書載“復(fù)獻長歌，洋洋灑灑，意新韻美”，可見其文才華斐然。
周庠更為驚奇，在學(xué)院召見她，并讓她與自己的兒子、侄子一起研討學(xué)問。
踏上仕途，為民請愿
戲曲《女駙馬》里，馮素貞有個慧眼如炬的伯樂“劉大人”，現(xiàn)實中，周庠就是黃崇嘏的貴人。
黃崇嘏多才多藝，“雅善琴弈妙書畫”，深得周庠贊賞。在他的舉薦下，黃崇嘏代理司戶參軍。
可別小看了這八品官，管著戶籍、賦稅、倉庫交納許多事。黃崇嘏自上任后，辦事干練，心系百姓，頗有政績，讓原本輕視她的胥吏們都刮目相看。
有一年，蜀中大旱，黃崇嘏開倉放糧，親自監(jiān)督賑粥棚，救活災(zāi)民數(shù)千人。
百姓們都稱贊她“明如秋月，清似寒潭”。更有老婦跪謝道：“若天下男子皆如黃參軍，何愁世道不公！”
最令人驚嘆的是，黃崇嘏還精通斷案，據(jù)說她曾三日閱盡百卷宗牘，平反三十七樁冤獄。
這其中最值得稱道的，當屬一樁田產(chǎn)糾紛案。
當時，有豪紳強占孤寡農(nóng)婦的田地，但農(nóng)婦幾次告到衙門都無果，只因歷任官員都收受賄賂，置之不理。
黃崇嘏審閱案卷后，決定為民做主，卻苦于沒有證據(jù)。于是，她喬裝成貨郎，穿街走巷的暗訪半月，搜集地契憑證，最終在公堂上將豪紳的罪行公布于眾。
結(jié)案時，她提筆寫下判詞：“恃強凌弱，天理難容；欺孤霸產(chǎn)，王法必誅！”
天降良緣，身份揭穿
（劉大人）恭喜你少年得志名揚天下，
狀元及第誰不夸！
如今是美滿姻緣天作伐，
這才是錦上又添花！
萬歲有意招駙馬，
看中你文才出眾相貌不差。
金枝玉葉許配與你，
從此你出入在帝王家。
——黃梅戲《女駙馬》選段
正如戲曲里所唱，馮素貞因為年少有才，被點為駙馬。
黃崇嘏面臨著同樣的難題：周庠非常賞識她，又見她官場得意，便想招她做女婿，將最疼愛的女兒許配與她。
這如何使得？黃崇嘏又羞又愧，又驚又懼，倘若自己的女兒身被揭露，這可是欺天大罪。
就在她左右為難時，周庠已經(jīng)遣派媒人登門送聘禮了。
黃崇嘏無奈，只好主動送上辭職信，并附詩一首：
一辭拾翠碧江湄，貧守蓬茅但賦詩。
自服藍衫居郡掾，永拋鸞鏡畫蛾眉。
立身卓爾青松操，挺志鏗然白璧姿。
慕府若容為坦腹，愿天速變作男兒。
——《辭婚詩》
她說：我是女扮男裝，但我并非品行不端。自從當了州里的小官后，我就再未梳妝打扮了，像“青松”、“白璧”那樣，堅持姑娘家的操守，立身清正。您想要讓我作“女婿”，那我只能祈愿老天能馬上把我變成男子。
“愿天速變作男兒”，這句詩，堪稱最早的女性宣言。
難道是我想要蓄意欺瞞嗎？不過是世道艱難，對女子太苛刻，不容她們行走官場；
難道我不愿做男兒郎、不愿當高門貴婿嗎？不過是天意弄人，投作女兒胎。
難道男女真的貴賤有別嗎？
周庠大驚失色，將黃崇嘏召來，再三盤問，才得知她確實是女兒身。
此事一出，坊間轟動。
結(jié)局成謎，留作傳奇
黃崇嘏女扮男裝，不管是在當時還是后世，都掀起了軒然大波。
有人指責她不守婦道，比如明朝藏書家郎瑛，公然在《七類修稿》中數(shù)落黃崇嘏有“三不潔”：“偽為男子上詩，一不潔也。服役為吏，周旋于男子中，二不潔也。事露而不能告所愿，復(fù)以詩戲，三不潔也?！?/p>
也有人欣賞她獨立特性，明代文學(xué)家徐渭以她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雜劇《女狀元辭凰得鳳》；明代楊慎也在筆記《楊升庵外傳》中詳細記錄了她的故事。
紛紛擾擾的流言中，這位傳奇女子悄然退場，”乞罷歸臨邛，不知所終”。
誰也不知道她去往何方了，只留下許多瑰麗的臆想和傳奇。
據(jù)傳，周庠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后，失去一個心儀的女婿，大為遺憾。好在他的兒子在次年科舉中狀元，于是他舊事重提，將黃崇嘏聘為兒媳。
也有傳言，黃崇嘏回鄉(xiāng)隱居，從母姓改名楊姑，住在銅鼓山中，后貧病而死。后人為紀念她，將銅鼓山改名崇嘏山，至今，當?shù)厝杂谐缲潘?、崇嘏墓、狀元橋等景點。
往事已越千年，伊人遠去，幽幽不曾入夢來，但依然被銘記、被稱頌、被模仿。
她不是被禮教規(guī)訓(xùn)的閨秀，不是等待拯救的弱者，而是用才華撞破性別桎梏的孤勇者。
當現(xiàn)代女性身陷困境時，不妨回望千年前那個女扮男裝走向科舉考場的背影——她告訴我們：人生的疆域，從不由性別劃定；靈魂的光芒，永遠源自對理想的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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