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遲子建,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她1964年出生于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漠河市北極村,其文學(xué)作品多以東北人的生活為主要內(nèi)容。遲子建198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600余萬字,出版單行本百余部,曾多次獲魯迅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茅盾文學(xué)獎等重要獎項。其代表作品《額爾古納河右岸》2008年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深刻描繪鄂溫克人的文化和生活。遲子建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意、阿拉伯等多國語言出版,獲得不少世界“燈迷”(遲子建小名“迎燈”,其粉絲自稱“燈迷”)。

野草的呼吸

文/遲子建

去年三月,雪花還未從北方收腳,寒流仍環(huán)繞冰城、不識相地穿街走巷時,盼春心切的我,一頭扎進哈爾濱城郊的室內(nèi)花卉市場,在姹紫嫣紅的花中,選購了幾盆色彩艷麗的四季海棠,抱回家中。

這一簇簇的海棠花兒,在窗前,在桌畔,就像迎春的爆竹,等待點燃。而悄無聲息燃響它們的,就是陽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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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一周,它們在日光中心思透明地大炫姿容,開得火爆。粉色的比朝霞還要明媚,鵝黃的嬌嫩得賽過柳芽,橘色的仿佛通身流著蜜,火紅的透著葡萄酒般的醇香,讓人有啜飲的欲望。

居室春意盈盈,叫人愉悅。每日晨起,我都做早課似的,先閱花兒。我喝一杯涼白開,也給它們灌上一點生水。也許是澆水頻繁的緣故吧,十多天后,我發(fā)現(xiàn)粉色的四季海棠首先爛了根,花兒做了噩夢似的,花瓣邊緣浮現(xiàn)出黑邊,像是生了黑眼圈。鵝黃的四季海棠葉片萎靡,花朵也蔫兒了。我以為它們?nèi)狈I養(yǎng),于是又澆花卉營養(yǎng)液。

可不管我怎樣挽留,四季海棠去意已定,沒有一盆不爛根的了,花莖接二連三倒伏,那一團團花朵,自絕于青春似的,香消玉殞。

我只得清理了殘花敗葉,沮喪地將花盆摞起,扔在陽臺一角。

哈爾濱的春花,終于在四月中旬次第開放。先是迎春,接著是桃花、榆葉梅和櫻花。李子樹、杏樹和梨樹,緊隨其后綻放,它們承擔(dān)著坐果的使命,耽擱不得。再之后開花的,就是薔薇和滿城的丁香了。當(dāng)丁香花釋放著濃郁的香氣,把哈爾濱變成一座大大的香坊時,愛音樂的人就聚集在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園了。拉手風(fēng)琴和大提琴的,吹薩克斯和笛子的,莫不神采飛揚,激情蕩漾。此時的松花江漂蕩著謝落的榆樹錢,它們擠擠挨挨在一起,涌動著向前,好像在為這春天的旋律鼓掌。

到了六七月,哈爾濱樹上的花兒大都閉嘴了。不過不要緊,樹下的草本花卉依附著大地,七嘴八舌地開了。園丁們栽培的郁金香、芍藥、牡丹、鶯尾、玫瑰、石竹、瓜葉菊、孔雀草、鳳仙花等等,一樣千嬌百媚,爭奇斗麗。只是賞這樣的花兒,人得一副奴隸的姿態(tài),蹲伏著與其相視,不似與木本花卉比肩對望時,來得愜意。

但無論是樹上還是樹下的花朵,在去年都不如一盆野草帶給我驚艷之感。

我不是把曾記錄了四季海棠花事的花盆,棄在陽臺角落了嗎?雖說花葉無蹤影了,可盆中殘土猶存。暮春時分,一個午后,我去陽臺曬衣服,無意間低頭,發(fā)現(xiàn)這摞花盆的最上一盆,有銀線似的東西在閃光。我湊近一看,原來是一棵細(xì)若游絲的草,從干硬的土里飛出來了!它已生長了一段時日了吧,有半根筷子長了。因為是從板結(jié)如水泥般的土里頑強鉆出來的,缺光少水,它看上去病懨懨的,單細(xì)不說,草色也極為黯淡。

我想一棵草再折騰,也開不出花兒來,所以感慨一番,澆了點水,算是善待了它,由它去了。

那期間我忙于裝修新居,忙于外出開會,在家時雖也去陽臺舀米取面,晾衣曬被,但哪會顧及一棵草的命運呢?它就在無人的角落中,掙扎著活。直到七月下旬我參加香港書展歸來,打掃陽臺時,才發(fā)現(xiàn)它已成了氣候。盆中的野草不是一棵,而是七八棵了,它們相互攙扶著,努力向上,疏朗有致,綠意蕩漾。這盆不屈不撓成長的野草,終于打動了我,我把它搬到臥室的南窗前,當(dāng)花兒養(yǎng)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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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陽光的照拂,有了水的滋養(yǎng),野草出落得比春花還要漂亮。它們像一把插在筆筒里的鵝毛筆,期待我書寫著什么。有時我會朝它吹上一口氣,看野草風(fēng)情萬種地起舞,將穿窗而入的陽光,也攪得亂了陣腳,窗前光影繚亂。有時我會含上一口清水,“噗——”的一聲,將清水噴射到野草上,看它仿佛沐浴著朝露的模樣。我就這樣與野草共呼吸,直到哈爾濱的菊花,在濃霜中奪拉下腦袋,所有戶外的花兒,在冷風(fēng)中折翼,我居室的野草,依然自由舒展著婀娜的腰肢。它仿佛知道我嫌它不能開花似的,居然長出花莖,開出幾株穗狀的米粒似的花兒,如一面面耀眼的小旗子,宣誓著它的春天。

這盆欣欣向榮的野草,直到年底,才呈頹勢。先是開花的草莖,變得干癟,落下草籽。跟著是花盆外緣的野草,朝圣般地匍匐下身子。到了春節(jié),野草大都枯黃,只有中央新生的草,仍是綠的。它就這樣一邊枯萎一邊生新芽,所以直到如今,這盆野草,依然活著。

我從事文學(xué)寫作三十余年了,小說應(yīng)該是我創(chuàng)作的主業(yè),因為在虛構(gòu)的世界中,更容易實踐我的文學(xué)理想。但我也熱愛散文,常常會在情不自禁時,投入它的懷抱。它就像一池碧水,洗濯著塵世的我。這些不經(jīng)意間寫就的散文,就像我居室的那盆野草,在小天地中,率性地生長,不拘時令,生機繚繞,帶給我無限的感動和遐想。

當(dāng)一個人的呼吸,與野草的呼吸融合在一起時,在寒刀霜劍的背后,在涼薄而喧囂的世間,寧靜與超然,安詳與平和,善與慈,愛與美,就會在不老的四季中,纏繞在你的枝頭,與你同在。

我愿將這樣的野草,捧給親愛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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