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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墻上掛日歷了,不再掛了。

前些年每年都掛日歷,但總是忘了翻頁,常常想起時,日歷仍停在兩三個月前。誰會真的在乎日歷上的數(shù)字?

日歷和日子不是一回事。日歷上排列整齊的數(shù)字,幾月幾日星期幾,那些數(shù)字在印出時就已經(jīng)死了,一堆日期的尸體。

我之前掛日歷不是為了看日期,是為了看畫,日歷是墻上的裝飾而已。然而,最后連畫也看膩,視而不見了。

撰文 | 三書

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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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李德茂《蘆洲蜂蝶》

《蝶戀花·春暮》

(南唐)李煜

遙夜亭皋閑信步,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

數(shù)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里低低語。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還是空白的墻更好。

誰說我們必須要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人類沒有日歷也照樣生活了成千上萬年。沒有日歷,我們活得更完整,更天人合一。

讓我們忘了日歷,感覺一下什么是日子。古老而新鮮的日子,永遠是現(xiàn)在,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即便有,過去未來也與現(xiàn)在同在。日子不在乎今天是幾月幾號,也不勻速前進,有時快些,有時慢些,有時好像懸在某種永恒。

李煜這首詞寫一個春天的夜晚,他獨自在亭皋閑步,并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沒有事情發(fā)生時,自然界就會向我們敞開,萬物才會真正被看見,我們也才能聽見寂靜之聲,那更深的音樂。

先來看后主對這個夜晚的命名?!斑b夜亭皋閑信步”,遙夜,一般注釋為長夜或深夜,意思接近,但讀詩讀的不是意思,是意味,是感覺。遙夜而非長夜,肯定有遙遠的意味?!斑b遠”既可以用于空間,亦可用于時間。想象一個那樣的夜晚,你睡不著,獨自在戶外踱步,也不知到了什么時候,也不知身在何處,此刻離一切都很遠。這大概就叫“遙夜”。

當一切離得很遠,你就會離自己很近,離時間很近。你的呼吸變得無比真實,而時間呈現(xiàn)出虛幻的本質(zhì),你恍惚不再知道自己是誰。可惜后主沒能進入那種恍惚,對人間的眷戀把他困在這里。

“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這兩句的語氣,無限嗟息,才過清明節(jié),忽然已是暮春,花謝紛紛?!霸缬X”,有的版本作“漸覺”,若是漸覺春暮,就不會說“才過”,詩句也就不是詩句,而成了散文。

光陰似水,愈想珍惜,愈覺流逝。“數(shù)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睌?shù)點雨聲,為風收住,殘云映以淡月,疏疏來往。片時佳景,過眼皆空,不能不使人心驚。

仰觀之后,再看周圍,夜色中樹影重重,花香愈濃。“桃李依依春暗度”,這句聽得見季節(jié)齒輪的轉動。桃李依依,指的是香氣,花香如在挽留,如在告別。

“誰在秋千,笑里低低語?!鼻锴в幸环N純真之美,出現(xiàn)在詩詞里尤美。蘇軾的《蝶戀花》寫春景,亦寫到秋千,詞曰:“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倍际桥釉谑幥锴В勂渎暡灰娖淙恕LK軾寫的是晝景,且?guī)c戲謔的味道,“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贝俗允且环N風流,不知是在嗔怪墻里佳人還是在嗔怪春天,這里的不分明頗妙。后主詞寫的是夜景,影影綽綽,低低語笑,更覺得好,且詞中亦惱:“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p>

這首詞作者存疑,通常依《全唐詩》和《尊前集》記載,認為是南唐后主李煜。也有認為是李冠或歐陽修的。我們在此歸于李煜,因其清麗疏淡,纏綿哀婉,與后主詞相類。不過不必較真,一首好詩既不屬于時間,也不屬于某個人,一首好詩屬于它自己,而我們愛的也是詩本身。

笙歌散盡,始覺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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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鄒一桂《杏花燕子圖》

《采桑子》

(宋)歐陽修

群芳過后西湖好,

狼籍殘紅,飛絮濛濛,

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

始覺春空,垂下簾櫳,

雙燕歸來細雨中。

歐陽修語出驚人,百花凋零之后,正傷春時節(jié),他卻一反常情,說道:“群芳過后西湖好”。何以見得?

且看西湖此時:“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边@里的西湖,不是杭州西湖,乃是潁州西湖,在今安徽阜陽西北,宋時極游觀之盛。1071年,歐陽修以太子少師致仕,退居潁州,寄情湖山,作《采桑子》十首。

游春盛況已去,西湖歸于空寂,這首詞寫的便是靜境。狼藉殘紅,飛絮濛濛,歐陽修的語氣,感覺并非凄涼,而是熱鬧之后的輕松。坐在湖邊,春風拂面,風中垂柳闌干,飛絮濛濛,與盛游相比,別有一番情味。

下片人去春空,“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痹姷穆曇粼谟凇笆加X”,有忽然之感。雖然狼藉殘紅,但笙歌游人未去,春天便還是繁華的,縱使已至暮春,也竟渾然不覺。而當笙歌散盡,游人皆歸,只剩下西湖,柳絮飄飛,此時才覺得空。

這種感覺很像我小時候過年,初七初八親戚差不多都走完了,年味其實已經(jīng)很淡,但因每年正月十二要唱大戲,所以仍覺得在過年。那種暫得長久的竊喜,延續(xù)到正月十六,戲一唱完,年就徹底過完了。戲臺拆走后,留下空空的場地,總令我惆悵不已。

歐陽修晚年參禪,悟透悲歡離合,這首詞寫暮春,取境不俗,無甚惜花傷春之態(tài),反覺曠懷。結語“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备邮璧良胖?,真味無窮。

《采桑子》十首,可謂歐陽修晚年一大力作,組詞前有一段“西湖念語”,類似開場白,交代了創(chuàng)作緣起與心態(tài),語曰:“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p>

宋代民間有聯(lián)章體鼓子詞,即聯(lián)合兩首以上同樣詞牌的詞,歌詠同類事物。歐陽修這組詞合詠西湖美景,為文人創(chuàng)作聯(lián)章體詞立下典范,其后效仿者眾。

晚春絕句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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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惲壽平《落花游魚圖扇頁》

《晚春》

(唐)元稹

晝靜簾疏燕語頻,雙雙斗雀動階塵。

柴扉日暮隨風掩,落盡閑花不見人。

元稹詩中的晚春真靜,他好像來到了一處棄屋,主人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自然界的草木鳥雀,當然還有風。吹過棄屋的風,使棄屋更空。

空屋令人徘徊,看門前臺階,看這柴扉,依稀想見這里曾有過的生活。晨昏四時,炊煙人語。庭院里樹還在,花開花落,春去春來。

初讀這首絕句,我想到的就是以上情景,因為棄屋對我有莫名的吸引力。無論何時何地,看到棄屋我總要停步,倒不是嗟嘆滄桑,甚至不覺得荒涼,而是耽于那寂靜,耽于循著遺跡去回想。這并不難,想象就是回憶,回憶亦即想象。

然而,元稹也許不是這個意思,讀第二遍,我感覺到詩里有人,不是詩人自己,而是一個女子。她坐在房里,垂下疏簾,我們看不見她的樣子,但聽得見她內(nèi)心幽怨。她的心聲由詩人代言,一個表達別人如同表達自己的人,便是詩人。

以女子的視角,再來讀這首詩,意味與棄屋不同。棄屋里沒有人,亦空亦滿,而有人卻如同沒人的屋子,亦滿亦空。晝長人靜,她卻是個無聊賴的存在,簾子放下,疏處透進日光,檐間燕語頻頻。雀子在檐階爭斗,揚起塵埃。這些都是活的,幸福的燕子,歡快的雀,美麗的塵埃。

貧窮的柴扉,也是可愛的?!安耢槿漳弘S風掩”,天要黑了,一陣風把柴扉掩上,這風也是有情的。最后,“落盡閑花不見人”,此人應是女子的意中人,等了一個春天,他也沒有來,花成了閑花,花的情意也荒失了。春天就要過去,眼看花落盡,仍不見他來。

韓愈的《晚春》絕句,沒有這般悲哀?!安輼渲翰痪脷w,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詩中的晚春,仿佛大舞臺,草樹都努力在臺上表演。擬人手法,雖然活潑,卻不怎么有趣,我嫌他說得太盡,嚼破則無味矣。

三四句寫楊花榆莢,語氣調(diào)侃,意似譏諷,不知究竟何所指。明末清初文學領袖朱彝尊評最后兩句,曰:“此意作何解?然情景卻是如此。”(《批韓詩》)不強作解人,批得真好。

春天就這樣,日子被打開,那些死去的,或者我們以為死去的,那些記憶和欲望,再次被喚起。水流花開,草長鶯飛,春天完成它自己。

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艾略特的意思,我想是在詢問生命的意義。當神性被放逐,在這崎嶇的荒原,生命為什么還要發(fā)芽,為什么還要開花?作為人類,我們無法得知,無法猜測,因為我們知道的僅僅是一堆破碎的形象。

重回詩經(jīng)原野

看天地鏡像

聽萬物回響

“周末讀詩”第三輯

《既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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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見君子:詩經(jīng)十五國風行讀》

作者:三書

版本: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5年1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chuàng)內(nèi)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趙琳。封面圖為傅抱石畫作《柳畔》,有裁剪。未經(jīng)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fā)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周刊》2024合訂本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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