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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傅雷

文:楊絳

傅雷廣交游。他的朋友如樓適夷、柯靈等同志,已經(jīng)發(fā)表了紀(jì)念他的文章。我只憑自己的一點認(rèn)識,在別人遺留的空白上添補幾筆。

抗戰(zhàn)末期、勝利前夕,錢鍾書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會見傅雷和朱梅馥夫婦。我們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飯后經(jīng)常到他家去夜談。那時候知識分子在淪陷的上海,日子不好過,真不知“長夜漫漫何時旦”。但我們還年輕,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過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開日出。我們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樸素幽雅的客廳里各抒己見,也好比開開窗子,通通空氣,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悶苦惱。到如今,每回顧那一段灰黯的歲月,就會記起傅雷家的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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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在法國(1930年)

說起傅雷,總不免說到他的嚴(yán)肅。其實他并不是一味板著臉的人。我閉上眼,最先浮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個含笑的傅雷。他兩手捧著個煙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來,眼里是笑,嘴邊是笑,滿臉是笑。這也許因為我在他家客廳里、坐在他對面的時候,他聽著鍾書說話,經(jīng)常是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輕易笑;可是他笑的時候,好像在品嘗自己的笑,覺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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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夫婦下黃山,途經(jīng)杭州時合影(1936年8月中旬)

也許鍾書是唯一敢當(dāng)眾打趣他的人。他家另一位??褪顷愇骱掏?。一次鍾書為某一件事打趣傅雷,西禾急得滿面尷尬,直向鍾書遞眼色;事后他猶有余悸,怪鍾書“胡鬧”??墒歉道撞]有發(fā)火。他帶幾分不好意思,隨著大家笑了;傅雷還是有幽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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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梅馥與傅聰在上海中山公園(1954年1月)

傅雷的嚴(yán)肅確是嚴(yán)肅到十分,表現(xiàn)了一個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臉只許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嚴(yán)父。阿聰、阿敏那時候還是一對小頑童,只想賴在客廳里聽大人說話。大人說的話,也許孩子不宜聽,因為他們的理解不同。傅雷嚴(yán)格禁止他們旁聽。

有一次,客廳里談得熱鬧,陣陣笑聲,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興。忽然他靈機一動,躡足走到通往樓梯的門旁,把門一開。只見門后哥哥弟弟背著臉并坐在門檻后面的臺階上,正縮著脖子笑呢。傅雷一聲呵斥,兩孩子在噔噔咚咚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里逃跑上樓。梅馥忙也趕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搶先去責(zé)罵兒子;在兒子前,她卻是擋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溫言告誡。等他們倆回來,客廳里漸漸回復(fù)了當(dāng)初的氣氛。但過了一會,在笑聲中,傅雷又突然過去開那扇門,阿聰、阿敏依然鬼頭鬼腦并坐原處偷聽。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聽得傅雷厲聲呵喝,夾雜著梅馥的調(diào)解和責(zé)怪;一個孩子想是哭了,另一個還想為自己辯白。我們誰也不敢勸一聲,只裝作不聞不知,坐著扯淡。傅雷回客廳來,臉都?xì)馇嗔?。梅馥抱歉地為客人換上熱茶,大家又坐了一回辭出,不免嘆口氣:“唉,傅雷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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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雷1961在上海江蘇路宅院內(nèi)

阿聰前年回國探親,鍾書正在國外訪問。阿聰對我說:“啊呀!我們真愛聽錢伯伯說話呀!”去年他到我家來,不復(fù)是頑童偷聽,而是做座上客“聽錢伯伯說話”,高興得哈哈大笑。可是他立即記起他嚴(yán)厲的爸爸,凄然回憶往事,慨嘆說:“唉——那時候——我們就愛聽錢伯伯說話?!彼?dāng)然知道爸爸打他狠,正因為愛他深。他告訴我:“爸爸打得我真痛??!”梅馥曾為此對我落淚,又說阿聰?shù)钠夂桶职钟邢嗨浦?。她也告訴我傅雷的媽媽怎樣批評傅雷。性情急躁是不由自主的,感情沖動下的所作所為,沉靜下來會自己責(zé)怪,又增添自己的苦痛。梅馥不怨傅雷的脾氣,只為此憐他而為他擔(dān)憂;更因為阿聰和爸爸脾氣有點兒相似,她既不愿看到兒子拂逆爸爸,也為兒子的前途擔(dān)憂。“文化大革命”開始時,阿聰從海外好不容易和家里掛通了長途電話。阿聰只叫得一聲“姆媽”,媽媽只叫得一聲“阿聰”,彼此失聲痛哭,到哽咽著勉強能說話的時候,電話早斷了。這是母子末一次通話——話,盡在不言中,因為梅馥深知傅雷的性格,已經(jīng)看到他們夫婦難逃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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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雷,朱梅馥夫婦在寓所花園(1964年)

有人說傅雷“孤傲如云間鶴”;傅雷卻不止一次在鍾書和我面前自比為“墻洞里的小老鼠”——是否因為莫羅阿曾把服爾德比作“一頭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乍聽未免滑稽。梅馥稱傅雷為“老傅”;我回家常和鍾書講究:那是“老傅”還是“老虎”,因為據(jù)他們的鄉(xiāng)音,“傅”和“虎”沒有分別,而我覺得傅雷在家里有點兒老虎似的。他卻自比為“小老鼠”!但傅雷這話不是矯情,也不是謙虛。我想他只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情。

他對所有的朋友都一片至誠。但眾多的朋友里,難免夾雜些不夠朋友的人。誤會、偏見、忌刻、驕矜,會造成人事上無數(shù)矛盾和傾軋。傅雷曾告訴我們:某某“朋友”昨天還在他家吃飯,今天卻在報紙上罵他。這種事不止一遭。傅雷講起的時候,雖然眼睛里帶些氣憤,嘴角上掛著譏誚,總不免感嘆人心叵測、世情險惡,覺得自己老實得可憐,孤弱得無以自衛(wèi)。他滿頭棱角,動不動會觸犯人;又加脾氣急躁,制不住要沖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圓轉(zhuǎn)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書齋;他也像老鼠那樣,只在洞口窺望外面的大世界。他并不像天上的鶴,翹首云外,不屑顧視地下的泥淖。傅雷對國計民生念念不忘,可是他也許遵循《戇第特》的教訓(xùn)吧?只潛身書齋,做他的翻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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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羅曼羅蘭“巨人三傳”時期的傅雷(1934年2月)

傅雷愛吃硬飯。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兒那樣僵硬、干爽;軟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讓給梅馥了。朋友們愛說傅雷固執(zhí),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固而不執(zhí),有時候竟是很隨和的。他有事和鍾書商量,盡管討論得很熱烈,他并不固執(zhí)。他和周煦良同志合辦《新語》,盡管這種事鍾書毫無經(jīng)驗,他也不擯棄外行的意見。他有些朋友(包括我們倆)批評他不讓阿聰進學(xué)校會使孩子脫離群眾,不善適應(yīng)社會。傅雷從諫如流,就把阿聰送入中學(xué)讀書。鍾書建議他臨什么字帖,他就臨什么字帖;鍾書忽然發(fā)興用草書抄筆記,他也高興地學(xué)起十七帖來,并用草書抄稿子。

解放后,我們夫婦到清華大學(xué)任教。傅雷全家從昆明由海道回上海,道過天津。傅雷到北京來探望了陳叔通、馬敘倫二老,就和梅馥同到我們家來盤桓三四天。當(dāng)時我們另一位亡友吳晗同志想留傅雷在清華教授法語,央我們夫婦作說客。但傅雷不愿教法語,只愿教美術(shù)史。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陪傅雷招待一個法國朋友,鍾書注意到傅雷名片背面的一行法文:Critique d’Art(美術(shù)批評家)。他對美術(shù)批評始終很有興趣??墒乔迦A當(dāng)時不開這門課,而傅雷對教學(xué)并不熱心。盡管他們夫婦對清華園頗有留戀,我們也私心竊愿他們能留下,傅雷決計仍回上海,干他的翻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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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曼·羅蘭復(fù)傅雷函墨跡(1934年6月13日)

我只看到傅雷和鍾書鬧過一次蹩扭。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傅雷未能到會,只提了一份書面意見,討論翻譯問題。討論翻譯,必須舉出實例,才能說明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顯然也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印發(fā)給翻譯者參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了。這就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譯家竟氣得大哭。平心說,把西方文字譯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項極繁瑣的工作。譯者盡管認(rèn)真仔細(xì),也不免掛一漏萬;譯文里的謬誤,好比貓狗身上的跳蚤,很難捉拿凈盡。假如傅雷打頭先挑自己的錯作引子,或者挑自己幾個錯作陪,人家也許會心悅誠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談一下,準(zhǔn)會想得周到些。當(dāng)時他和我們兩地間隔,讀到鍾書責(zé)備他的信,氣呼呼地對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但不久就又回復(fù)書信來往。

傅雷的認(rèn)真,也和他的嚴(yán)肅一樣,常表現(xiàn)出一個十足地道的傅雷。有一次他稱贊我的翻譯。我不過偶爾翻譯了一篇極短的散文,譯得也并不好,所以我只當(dāng)傅雷是照例敷衍,也照例謙遜一句。傅雷怫然忍耐了一分鐘,然后沉著臉發(fā)作道:“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贊是不容易的。”我當(dāng)時頗像頑童聽到校長錯誤的稱贊,既不敢笑,也不敢指出他的錯誤??墒俏覍嵲诤芨屑に麑σ粋€剛試筆翻譯的如此認(rèn)真看待。而且只有自己虛懷若谷,才會過高地估計別人。

傅雷對于翻譯工作無限認(rèn)真,不懈地虛心求進。只要看他翻譯的這傳記五種,一部勝似一部。《夏洛外傳》是最早的一部?!敦惗喾覀鳌冯m然動筆最早,卻是十年后重譯的,譯筆和初譯顯然不同。他經(jīng)常寫信和我們講究翻譯上的問題,具體問題都用紅筆清清楚楚錄下原文。這許多信可惜都已毀了。傅雷從不自滿——對工作認(rèn)真,對自己就感到不滿。他從沒有自以為達到了他所懸的翻譯標(biāo)準(zhǔn)。他曾自苦譯筆呆滯,問我們怎樣使譯文生動活潑。他說熟讀了老舍的小說,還是未能解決問題。我們以為熟讀一家還不夠,建議再多讀幾家。傅雷悵然,嘆恨沒許多時間看書。有人愛說他狂傲,他們實在是沒見到他虛心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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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譯傳記五種》初版封面

六三年我因妹妹楊必生病,到上海探望。朋友中我只拜訪了傅雷夫婦。梅馥告訴我她兩個孩子的近況;傅雷很有興趣地和我談?wù)撔┓g上的問題。有個問題常在我心上而沒談。我最厭惡翻譯的名字佶屈聱牙,而且和原文的字音并不相近,曾想大膽創(chuàng)新,把洋名一概中國化,歷史地理上的專門名字也加簡縮,另作“引得”或加注。我和傅雷談過,他說“不行”。我也知道這來有許多不便,可是還想聽他談?wù)勅绾巍安恍小?。六四年我又到上海接妹妹到北京休養(yǎng),來去匆匆,竟未及拜訪傅雷和梅馥。“別時容易見時難”,我年輕時只看作李后主的傷心話,不料竟是人世的常情。

我很羨慕傅雷的書齋,因為書齋的布置,對他的工作具備一切方便。經(jīng)常要用的工具書,伸手就夠得到,不用站起身。轉(zhuǎn)動的圓架上,攤著幾種大字典。沿墻的書櫥里,排列著滿滿的書可供參考。書架頂上一個鏡框里是一張很美的梅馥的照片。另有一張傅雷年輕時的照片,是他當(dāng)年贈給梅馥的。他稱呼梅馥的名字是法文的瑪格麗特;據(jù)傅雷說,那是歌德《浮士德》里的瑪格麗特。幾人有幸福娶得自己的瑪格麗特呢!梅馥不僅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不僅是非常能干的主婦,一身承擔(dān)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雜務(wù),讓傅雷專心工作,她還是傅雷的秘書,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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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紀(jì)50年代,傅雷坐在家中的陽臺上,身后的鐵門就是其后他的自盡之處。

傅雷翻譯這幾部傳記的時候,是在“陰霾遮蔽整個天空的時期”。他要借偉人克服苦難的壯烈悲劇,幫我們擔(dān)受殘酷的命運。他要宣揚堅忍奮斗,敢于向神明挑戰(zhàn)的大勇主義??墒牵腔酆托拍钏c燃的一點光明,敵得過愚昧、褊狹所孕育的黑暗嗎?對人類的愛,敵得過人間的仇恨嗎?向往真理、正義的理想,敵得過爭奪名位權(quán)利的現(xiàn)實嗎?為善的心愿,敵得過作惡的力量嗎?

傅雷連同他忠實的伴侶,竟被殘暴的浪潮沖倒、淹沒。可是誰又能怪傅雷呢?他這番遭遇,對于這幾部傳記里所宣揚的人道主義和奮斗精神,該說是殘酷的諷刺。但現(xiàn)在這五部傳記的重版,又標(biāo)志著一種新的勝利吧?讀者也許會得到更新的啟示與鼓勵。傅雷已作古人,人死不能復(fù)生,可是被遺忘的、被埋沒的,還會重新被人記憶起來,發(fā)掘出來。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