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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見《薛懷義傳》第三章神州惡風

薛懷義在宮中，在神都洛陽的特權，天下無人能及。

朝廷宮中馬廄的駿馬，薛懷義任意挑選，鞍韉飾以官庫里的綢緞綾羅，自己役使。就連武照配備給他的二十名太監(jiān)，也在后宮選馬，無人敢管。

薛懷義是重修后白馬寺的住持，因而從太初宮到白馬寺，從白馬寺到太初宮，來來去去，一路上花團錦簇，耀武揚威，全是他和嘍啰的身影。

薛懷義出了白馬寺，一路向西，疾馳一陣便到了洛陽城的上東門。根本不看守門的禁卒，便闖入了。

進了上東門，走過三個里坊便是北市，這個地方快沖即過。北市西邊的里坊是“思恭”，安定大長公主的大戶朱門就在旁邊，好在她不開啟，出入是另一方向的竹門。

薛懷義放慢馬蹄，回顧安定公主的馨香內室。

若非這個淫蕩的女性，他馮小寶還在北市的泥土地上摸爬滾打，賣藥弄棒呢，如今已做人上之人，這個女子功不算小。

起初，從履順坊的胡人小酒館到了安定大長公主的內室，已感覺換了天地。

最難忘那個鋪設厚毯的屏風圍子，安定公主笑得像個小姑娘，胸前兔子亂跳，讓他馮小寶像平時街頭市上表演那樣，露一兩手。

性感公主的意圖，讓他滋生了大膽和雄壯，扔掉上衣，便要耍棒。公主卻遞給他“如意” ，只要表演兩三下，就好了。

公主為男人強健的身體驚喜，讓他靠坐在一起。不要穿衣服，“請飲下這杯相識酒” 。

嫪毐，“老愛” ，秦地名人，公主感興趣的，是嫪毐“巨大”的挑車武器。插進一輛車的不知什么地方，叫聲“起” ！便把趴著的車撬了起來，又叫聲“走” ！居然把車子推出去老遠。

當時的馮小寶已經(jīng)膨脹起火了，安定公主也是同樣，伸出玉手剝掉他的最后的包裝……

忽然聽到有聲音說：“看，那不是耍棒賣‘大力丸’的嗎？那不是市北賣藥的江湖郎中嗎？”

薛懷義勒馬轉身，突然發(fā)怒，只見一群指點著他的人正在慌忙逃走。

他立刻甩開鞭子，抽打坐騎，追趕上去，跑在最后的一個人，不幸遭到他的鞭打，頭掛鮮血，倒在路上。

他的太監(jiān)隨從，惟主子馬頭是瞻，迅速追打其余逃散的人。

行兇之后，薛懷義昂然地撥轉馬頭，繼續(xù)向太初宮的東門馳去。

薛懷義知道人們還記著他的“小出身”，賣“大力丸”耍棍棒的地攤主，極是惱火。從此以后，走在洛陽的大街上，只要百姓庶民膽敢走近他，就要挨到馬鞭的抽打?？v然沒有走近他，而是被他和嘍啰們走近，也免不了慘遭暴打。

官民皆知，在洛陽街上，凡是遇見薛懷義的人，都得火急躲避。

膽敢不避，或躲避得慢，再或因挑擔推車忙于事情來不及躲避，薛懷義手中的馬鞭就毫不客氣地抽打下來。被打的人連聲慘叫，血濺滿地，薛懷義卻從不眨眼，照常離去。

薛懷義認為自己是白馬大寺的住持，一個僧人，既然是個僧人，那與道人便是“天敵” 。于是，只要在路上遇見道士，所謂術士、大師，就立即命令隨從的太監(jiān)們捕捉起來暴打，打得半死，還要當眾把道士的頭發(fā)剃光，剃成像和尚一樣的葫蘆。

唐朝文化，由于皇帝姓李，從李世民到李治時期，基本上是道家占上風，佛家居于下。武照重用了薛面首，讓他當和尚，做白馬寺的住持，為掩人耳目，修葺白馬寺的時候，海內一起行動，擴修重建寺院，成為一股風潮，佛家揚眉吐氣，也敢于跟道家吵架了。

薛懷義恨道家，跟道佛爭執(zhí)沒有任何關系，因為他沒有文化，什么都是一問三不知，是個只認得女性門戶的家伙，但是他的暴行卻一定要施加于世人。

其實他恨的是佛教。他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被剃了光頭的。

某個女性，日里夜間抱著那個光頭十分快意，他本人卻下意識里討厭和尚，不滿情緒，憋在心里。自己是和尚，又無法打和尚，那就只有打道士。

所以薛懷義只要看見頭發(fā)盤髻的道士，就如同惡疾發(fā)作，定要先打后剃，非把對方的頭發(fā)剃得精光，如同自家似的，否則誓不罷休。

曾經(jīng)在洛陽北市賣“大力丸”給予人們歡樂的馮小寶，如今變成了虎狼般讓人憎恨的薛懷義。

坊間小人，一夕得勢，欲其謹慎，難過登天。

自從享用過安定大長公主的榻上熱烈，被安定公主獻給武照，體驗到了勝過安定公主的熱烈不說，尤其體驗到了天下第一份的“艷”和“媚” ，后宮中，十六院里，御榻陪太后，探囊送“顫活” ，感到十分歡喜，十分光榮，十分自豪，十分驕傲，十分不知天高地厚。

一般來說，年齡不饒人，像武照的六秩之齡，怎么著，臉上、身上也得刻上年輪痕跡，但是，世上硬是有些奇跡，有些女性硬是要受到上天垂愛。乍一看，也許不無老態(tài)，但是近處欣賞，便驚喜了。

愈是切近，愈會發(fā)現(xiàn)，她那眼睛里放射出的熱烈的光澤，她那嘴唇上散發(fā)出的性感的美麗，她那肌膚間獨特的光滑滋潤和柔軟彈性，她那聲音中飽含的唆使男人沖動的“千嬌百媚”的基因，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顧、偏愛和賞賜。

難怪先皇上李世民“首幸”小才人，一夜歡快，天亮時就賜她一個“媚”字，武媚，武媚娘，香艷的名字伴隨了她很久。

最初，薛懷義是伏身“謁見” ，小心翼翼，謹慎恭敬，后來是比肩并坐，得嘗香舌，打開門戶，折疊玉體，再后來，獨占仙女，沖鋒陷陣，迎來送往，橫豎享受，使得薛懷義分外狂喜，無法自已。

賣假冒“大力丸”溜地耍弄棍棒的街頭乞丐馮小寶脫胎換骨了，獨占著世上稀有的天下第一的高貴女人，誰還敢惹他不樂意，給他不自在？想死的了！

所以，洛陽民眾不知就里，觀察揣測，躲閃不及，肯定挨打。

挨打還是輕的，我“薛大人”想殺了他也不過是動下手指頭的事。

薛懷義在洛陽坊間狂暴無羈，對洛陽市民狂抽亂打，正是這種“小人得勢”心態(tài)的充分反映。

至于百姓反感、社稷厭惡，薛懷義根本不放在心上。問題是，這個后宮強盜，即使見到文武群臣，甚至勛貴高官，也是同樣趾高氣揚，極其無禮。

金剛大力士般健壯的身體，相貌又有男子氣概，穿上豪華服裝，有意擺出傲慢姿態(tài)，的確唬人。

朝臣中懼怕多事的，都會主動向薛懷義寒暄，下級官吏，更會明顯地卑躬屈膝，巴結奉迎。

朝廷中的武氏親貴，武承嗣、武三思之流，年輕時經(jīng)過世態(tài)炎涼，練就了滿腦子狡猾智慧，對現(xiàn)實官場十分敏感，知道薛懷義是后宮的榻上貴客，是姑媽肉體承接的乾坤物事，見到薛懷義，都趕緊以奴仆之禮事奉，伏地拜謁，沒有薛懷義的準許不敢起身，起身后則如僮仆一般，為薛懷義執(zhí)轡墜鐙，極盡殷勤。而薛懷義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

武承嗣、武三思懷有野心，爭相恭維薛懷義，巴望面首大人在榻上枕邊，實操業(yè)務之余，對武太后說上他們幾句好話。

庶民百姓敢怒不敢言，恨不能躲開薛懷義和他的嘍啰們八百里。

文武大臣感到壓抑和有如芒刺在朝，指斥薛面首曰：“男妓。”“淫器?！薄俺鲑u下半身的小人?！薄?狐假虎威的東西?！?/p>

薛懷義出身社會下層，從前流浪各地，經(jīng)常缺衣少食，大字不認一個，正常知識等于零，要他強硬地對付庶民，本事綽綽有余，要他巧妙地應付背景后面還有背景的官僚，那是不可能的。

薛懷義在內心深處，逐漸滋生了對那些高官大臣的不滿，包括對市民百姓的敵意，合并成了報復意識。

薛懷義想到了一個法子，除了朝廷配備給他的日常隨行太監(jiān)二十名外，又收羅聚集了不少無賴少年，緊急剃度他們?yōu)楹蜕?，編成專屬侍衛(wèi)隊，光著腦袋，恣意犯法，橫行霸道，無官敢惹。

薛懷義侍衛(wèi)隊的小霸王，本來就不是和尚，剃出光頭也根本不喜歡僧侶生活，只要有空，就三、五成群在洛陽的坊間轉悠，任意搶劫、恐嚇、強奸、傷害，旁若無人。

沒有人敢控訴薛懷義侍衛(wèi)隊的犯罪行為，擔任市區(qū)巡邏的金吾衛(wèi)士卒，對小惡魔們，也只是視而不見，敬鬼神而遠之。

沒有一個官吏向武照報告街頭強盜的實情，因為，如今的唐廷，早已沒有遠如魏征、近如裴炎等強硬宰相，有的只是聽命于武太后，按吩咐辦事的官僚而己。

于是，薛懷義和他的大群嘍啰，演繹出了武照垂拱年間大唐洛陽的一道罪惡風景線。

久而久之，朝廷官吏中對薛懷義地痞流氓侍衛(wèi)隊的殘暴害民行為，感到忍無可忍的硬漢終于出場了，他就是右臺御史馮思勖。

右臺御史是專門負責社會治安的，地方秩序監(jiān)察官。

馮思勖根據(jù)現(xiàn)成的法令，把薛懷義侍衛(wèi)隊抓了幾次“現(xiàn)行” ，逮捕了好幾撥無賴歹徒，關進牢里，判罪執(zhí)行。

由于馮思勖的正義之舉，坊間出現(xiàn)了難得的安寧，洛陽大街上恢復了相對正常的秩序，官員百姓暫時松下一口氣來。

可薛懷義豈能忍受？馮思勖有一日帶著兩三名侍從，騎馬在市區(qū)巡邏，讓薛懷義看見了，薛懷義指使隨從嘍啰包圍了馮思勖和他的巡邏隊，把馮思勖從馬上拉下來，毒打一場，打得馮思勖爬不起來，巡邏隊員也都挨了打，只有一個人僥幸逃走，跑到右臺御史辦公室報告。

右臺立即轉報御林軍金吾衛(wèi)總部。金吾衛(wèi)士卒趕來，馮思勖已經(jīng)滿身是血，奄奄一息了。

數(shù)日后，馮思勖不治死亡。

馮思勖死得冤枉，但其遺囑卻未敢提出任何控訴。當時在洛陽大街上看到馮思勖遭打的目擊者，也沒有人敢站出來指認罪犯。人死事了，不了自了。

原本一般朝臣，對薛懷義是反感和憎惡，從馮思勖命案之后，變成了恐懼和痛恨。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武照可能認為自己怎么著也得“垂拱”一下子吧，于是在年初的擴大朝會上，讓了句話給兒皇帝李旦：“你主持朝廷工作唄！”

李旦嚇得亂退亂躲，連連懇請說：“主持不了，主持不了。老媽您凈主持了，您凈主持了。兒臣沒話說，兒臣沒話說?！?/p>

皇帝被嚇成“兒臣” ，堅決辭讓，也真是大唐李家的恥辱。

開年的第一次朝會，是新春正月二十日在武成殿即武照所謂“紫宸殿”舉行的，主要議程是“農(nóng)夫、農(nóng)村和農(nóng)業(yè)” ，簡稱“三農(nóng)朝會” ，實際上是做個樣子。

本次朝會，武照將左豹韜衛(wèi)大將軍李孝逸流放儋州。

儋州，即今天海南島的西北的儋州。

李孝逸是李治的遠門小叔，不怎么有才干，尤其是不會打仗，武照曾用他為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去鎮(zhèn)服李敬業(yè)揚州之亂。由于監(jiān)軍——參謀長魏元忠智勇超眾，謀略得當，用兵取勝，平定大局。

李敬業(yè)是唐朝開山大臣李勣的孫子，糾集了一幫志大才疏的文人才子，在揚州“舉事” ，想建立個革命根據(jù)地，但一眨眼便被評定掉了。

武照的大侄子武承嗣等武家班主力討厭李孝逸的聲望，繼續(xù)向武照進讒，說李孝逸自解名字，“逸”字里邊有“兔”字，兔子是月亮上的動物，于黑夜中照亮天下，故而自己有做天子、坐天下的鴻運，時辰一到，即會實現(xiàn)。

如此看來，應是謀反，即應處死。武照念其曾經(jīng)鎮(zhèn)反有功，減免了死罪，撤掉他的施州刺史職務，流放儋州。

李孝逸到儋州后，不久便含恨而死。

魏元忠被升任鳳閣侍郎，代理宰相。他是實際的平亂大參謀，大功臣，深受朝臣敬重。魏元忠病了，大家便約定，帶著鮮花果籃，一同前去探望、問候。

“四其御史”郭弘霸也跟在眾人后面去看魏元忠。

李敬業(yè)揚州起事，武太后派兵鎮(zhèn)壓，皇家軍隊緊急動員，在外地小縣做個政府秘書的郭弘霸，聽說消息，趕緊跑到洛陽表忠心，握著小拳頭，要到揚州去打李敬業(yè)，發(fā)誓言“抽其筋，食其肉，飲其血，絕其髓” 。

武照笑了，說：“大軍已發(fā)。你到左臺做個御史吧?！惫氚砸虼吮环Q為“四其御史” 。

眾御史告辭時，郭弘霸故意走在最后。見別人都走了，便又回到魏元忠榻邊，要魏元忠的便盆，將便盆端在懷中，伸出右手，用食指沾起一點，放到口中“品嘗”起來。

魏元忠驚愕不已，顧不得病體，撐起身子，瞪著眼睛問：“郭御史為何要干這種蠢事？”

郭弘霸高高興興地說：“好了，快好了。糞便味道如果是甜的話，病還可能不會好；在下剛才嘗了一下，味道略帶苦澀，說明宰相大人的病很快就要好了。”

魏元忠差點兒氣昏過去，心中一陣惡心，趕忙躺下身子。病好后上班時把郭弘霸“嘗便斷病”討好自己的事情抖落了出來。大臣們聽了，都嗤之以鼻，“四其御史”又成了“吃屎御史”。

武照很久以來就患了疑心病，老覺得朝野之人皆有反心——無不在存心推翻她的統(tǒng)治，甚至恨之入骨的對手，極有可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這種疾病，叫迫害狂。位高權重，就會罹患。基本癥狀是懷疑天下人多想算計自己。

武照因為長期專擅朝廷事務，而且操行不正，侮辱婦德，私生活荒淫糜爛，知道天下不滿，尤其是皇族大臣，心中不服，就想大加誅殺，來威懾天下，儆懼臣僚。

于是，大開告密渠道，鼓勵暗中害人，美其名曰“舉報” 。

朝廷前侍御史魚承曄的兒子魚保家，擅長工科制造，曾在揚州為李敬業(yè)雇傭做軍備官，在反政府軍中打造兵器，李敬業(yè)失敗，魚保家逃出一命。

魚保家到了神都洛陽，有志靠“科技發(fā)明”實現(xiàn)仕途志向，上疏給武照，建議鑄造告密銅匭來接受秘密奏章。

匭，讀音“軌” ，小盒子也。

史載：“其器共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竅，以受天下密奏，可入不可出。太后善之。”

銅匭，是一個小箱子，內部分隔成四個小箱，小箱頂上四個方位各有一個小開口，條陳和狀子可以投進去，卻只能由管理人員從底下打開，方可取出。

銅匭有四面，對應內部的四個空間。

東面漆成黃色，名曰“延恩” ，專收拍馬屁的文章、對武太后政績的贊美及當官申請書。

南面漆成紅色，名叫“招諫” ，專收談論朝政得失的奏疏。

西面漆成白色，謂曰“伸冤” ，專收上訪材料，伸訴狀子，有冤屈的人可將材料投入。

北面漆成黑色，稱作“通玄” ，專收軍機秘謀的條陳和天象災異、命相吉兇之談的冊頁。

武照稱其為“下意上達”的絕妙設計，命令工部造好后，置于太初宮前，立在宮門旁邊，由朝廷監(jiān)察院負責管理，指定左補闕、右補闕、左拾遺、右拾遺這些初級干部和見習干部輪流值班。

密奏資料，一旦投入，無法收回。

銅匭里的文件，雙人監(jiān)督，方可取出。取出來之后，立即封包起來，呈送武太后。

武照仔細過目的，是其中的告密材料，舉報材料，從中發(fā)現(xiàn)線索，扼殺敵對勢力。

武照下令，在洛陽的各個角落張貼布告，介紹銅匭的用法用途，號召天下普通民眾都來大膽告密，進言獻策。

武照規(guī)定，所有州縣，必須無條件地為告密之人提供驛馬驛車驛船，只要是自稱告密的，任何官員不準詢問，哪怕他是乞丐，所有的驛亭也要依照五品官的標準給予旅行待遇和供應伙食。

下層庶民都為武太后前無古人的旨意歡欣若狂，大為喝采。

世世代代屈居社會最低層，被貪官污吏坑害的人們，被與貪官污吏勾結貪圖暴利的富商、地主壓榨的人們，如今得以申訴冤屈了。于是，天下告密者，像蝗蟲一般，自東西南北，飛向洛陽，成為驚天動地的大旋風。

平時借官衙權力收受賄賂的大小貪官污吏，已經(jīng)嚇得臉色蒼白，每天擔驚受怕，仿佛世界末日。

“告密之門”洞開，很多官吏很快被處斬或罷免。另外大批人因告密有功，獲得提拔升遷。

做官從政，又多了一條捷徑——進京告密。

“告密銅箱”的發(fā)明者魚保家，為“舉報”事業(yè)做出巨大貢獻，備受重用，不僅得到很多賞賜，還破格加官晉爵，一時頗為光彩得意。

武照如此動員天下民眾“舉報” ，處置則完全基于她自己的個人統(tǒng)治，不假別人之手。

對告密者的直接問話，由侍立于武照身側的“內侍大秘”上官婉兒擔任。

雖然告密舉報者數(shù)量巨大，但武照都能流水般予以接待，裁決事由。

宰相們都成冷置一旁的觀眾了，聽說武太后和上官婉兒的工作效率，都瞠目結舌。

大部分來自社會底層的告密者，一進宮就迷糊了?？匆娙A麗的殿堂，嚴密的警衛(wèi)，都緊張得神不守舍、手足無措，再進入紫宸殿，有人連話都說不出來。

上官婉兒會以和藹的聲音安慰他們，告訴他們：“沒關系，別緊張。”完了之后告訴他們：“辛苦了，你可以退下了?！?/p>

側立在旁的太監(jiān)，有時候得攙扶告密者，他們才能進殿和走出。

也有的笨嘴，告密內容爛熟于心，也不知道預習了多少遍，一旦站在太后跟前，輪到他說話了，支離破碎，不知所云。加上方言土語，根本聽不出他在說什么。像這類人，但凡多少能說出一些道理，即由上官婉兒代表太后賞賜幾句安撫話語。

那些一句話都說不囫圇的，或自己想說什么也不清楚的，獲得幾句賞賜話語，被太監(jiān)送出大殿，很是光榮，逢人就贊美武照。

他們至少以五品官的待遇到洛陽旅行，還拜見了武太后。有史以來，百姓中有誰看見過皇帝的老婆皇帝的媽？這是多高等級的榮耀??！

泥腿子，愣頭青，出了宮殿，走路扭著脖子，仰著頭顱，不知道自家是人是豬了。

天下各地奔往洛陽告密的人，勢若流水。而攜帶處置詔書分赴天下各地的敕使，每日也離開洛陽，向各個方向疾馳而去。

后來，告密擴大到五品以下官員均可參與，武太后依然親自召見。若告密的官員所說符合旨意，就超越正常軌道，破格授官，說的如果是假話，與事實不符，也概不問罪，不受降職等處罰。

對于武照而言，告密運動，是空前的大勝利，是空前的長威望的舉措。

發(fā)現(xiàn)敵對力量，予以殲滅，自不待言，而對于未來如何把握朝政、把握天下，武照的心中也漸漸有數(shù)了。

有個西域人，叫索元禮，不遠數(shù)千里跑到東土，中土，來參加革命工作。此人高鼻子深眼窩，滿腮幫長胡須，很是善于揣摩上意。

索元禮是薛懷義的朋友，薛懷義向武照推薦，索元禮很快被武照破格任用。

薛懷義還是馮小寶的時候，到處跑著賣假藥耍把式，在西域小城鎮(zhèn)的表演活動中結識了做生意謀財?shù)乃髟Y。

薛懷義那時節(jié)的大力丸做得非常之假，黃粟面不愿多兌，弄點各種石粉湊進去，在市面上猛吆喝。他自己膀寬腰粗，木棒耍得活泛，當時已請心有詭計的人幫他制作了廣告牌，“大力丸，真給力，吃了大力丸，女友真歡喜！”廣告效應非常明顯。

有個老牧主，新得一小妾，像頭小馬駒一樣喜歡人，浪得也緊，可是老牧主年齡大，在氈鋪上開夜工，總覺得不能盡歡，遂在馮小寶的攤子上購買不少大力丸，回去服用。

做小生意，見富買主和窮買主是不一樣的，馮小寶見機行事，向老牧主索取了高價。老牧主無懼價高，但求藥好。

馮小寶的是假藥。無效?；蛘哂械哪腥顺院罂啃睦硪蛩亟鉀Q一夕問題?；颊叻弥螅X得自己行，有時還就真“行”了。

一般來說，馮小寶在一個地方賣三天就要走掉，以免有人找來退貨和要求賠錢。計劃這日收攤便走。誰想還沒收攤呢來了好幾匹快馬，踢了他的攤子，把他的腿也踢傷了。

快馬踢攤之后飛奔而去。馮小寶要吃啞巴虧了。幸運的是相鄰的攤子也被踢翻，人家看攤的是小仆人，背后的老板有來頭，便是索元禮。

一會兒索元禮來到現(xiàn)場，當晚查出快馬和騎馬人，吊起來便打，一直打到招認了根由：是老牧主買到了假藥，服用之后，馭女無效，異常生氣，指派他們干的。

次日，索元禮就讓老牧主賠償。

老牧主陪了索元禮，捎帶著也陪了馮小寶。馮小寶鎮(zhèn)日介幾乎等同于一個乞丐，哪里曾有這般揚眉吐氣過。忍著腿疼，拜索元禮為義父，干爹。

薛懷義上了武太后的臥榻，白日夜間騰云駕霧，歡快無限，漸漸地由一切“不知道”變得朝野大事先聞為快了。

由于武照立意除盡敵手，告密舉報盛行，抓捕株連泛濫，罪犯急遽增加，需要很多力量來審判，薛懷義自然而然想起干爹索元禮吊打騎馬人的往事，說知武太后。

武照當然信任薛懷義了，非常信任。加之武照需要酷吏來對付政敵，鎮(zhèn)服天下，立刻破格任用索元禮為游擊將軍，聘為洛州“制獄” ，監(jiān)獄長兼審判長，命其專門查辦謀反、叛亂大案。

盛行的告密舉報和泛濫的株連抓捕，使謀反、叛亂大案積壓很多，性格狠毒的索元禮，恰得其用。

索元禮不負武照厚望，上任伊始，便展示出刑訊逼供的卓越能力。

“只要是為了太后，哪怕碰到幾千幾萬個敵人，我也會把他們消滅光?！彼髟Y揚言。

索元禮的語氣，含著特有的殘忍和威懾力，這是武照最滿意的因素。

生性殘忍、心黑手辣的索元禮，掌管制獄之權，從此發(fā)揮非凡的才干，“推一人必令引數(shù)十百人” ，審問一個人，必須連瓜帶蔓扯出數(shù)百人一大串，每一個案子都能辦成大案要案。

魚保家為武太后設計的告密銅匭，那個四色銅箱子，已經(jīng)害死很多人命，還在害死更多的人命。

魚保家光彩得意，然而好景不長，“未幾，其怨家投匭，告保家為敬業(yè)作兵器，殺傷官軍甚眾，遂伏誅” 。

有一封匿名告密信被投入了“魚氏告密銅匭”中。

原來是其仇家檢舉揭發(fā)魚保家曾為起兵造反的李敬業(yè)設計制造過刀劍弓弩，殺傷了很多朝廷平叛將士。

魚保家案，成為索元禮接手的一個重要案子。

索元禮每辦案，必欲立功，立大功，建奇功，發(fā)明了新式大刑具“泥耳籠頭” ，發(fā)明了新式逼供方法“折脅簽爪，懸發(fā)薰耳”等，發(fā)明了新式審訊方法“晝禁食，夜禁寐，敲撲撼搖，使不得瞑”等。

“泥耳籠頭”是這樣的：索元禮制作了一個裝犯人的鐵籠子，在籠子中間，上下穿上一根主軸，主軸上固定一個十字架，犯人被裝進籠子，結結實實地捆綁在十字架上。

關人的鐵籠子的最上邊正中間，是個小的鐵籠子，只能容下犯人的頭顱。索元禮管上方這個小鐵籠子叫“泥耳籠頭” 。

注意，小籠子和大籠子是連在一起的，犯人被關進大籠子，頭顱伸入上面的小籠子，被固定在里面。

如何固定呢？在頭顱周圍打入木楔子。有的犯人在這一步就被整死了。

犯人的頭顱被牢牢地固定在“泥耳籠頭”里，身體和四肢被緊緊地捆綁在下面大籠子中的十字架上。

好了。審訊。招供不招供？不招？繼續(xù)行刑。

行刑的獄卒搖動大籠子下面的一個搖把，讓犯人的身體隨著大籠子中的十字架緩緩轉動——可是他的牢牢固定在上面小籠子里的頭顱是不會轉動的。

這個刑具如果轉到一圈，三百六十度，犯人的脖頸就會被生生地扭斷，頭顱就會被生生地扭下來。

人的脖子，是身上最為脆弱的器官，一點點被扭斷脖子，一點點窒息死亡的殘忍和恐怖，嚇尿了所有的犯人。

據(jù)說，便是英雄好漢，被扭到一百八十度也會認輸，讓招什么招什么，至多扭到二百二十度。

魚保家先是受到“折脅簽爪，懸發(fā)薰耳”的逼供，打斷肋骨，竹簽子釘入指甲縫，扎起頭發(fā)上吊，燭火熏燒耳孔，招出了當年一起參加李敬業(yè)起義的伙伴幾十個人。索元禮全部去抓捕歸案，之后認為遠遠不夠，便將魚保家裝進了“泥耳籠頭” 。

魚保家在“泥耳籠頭”中，被殘忍地轉動脖頸，實在也供不出再多的人名了，被逼無奈，便把當時武照派去“鎮(zhèn)反平叛”的人名都報了出來——他們實際上是為唐廷立過戰(zhàn)功的。

繼續(xù)擰脖子。魚保家聽說過姓名的揚州地方人士、洛陽親友和同僚以及一般的相識，全都遭殃了。

魚保家參與謀反，被索元禮辦成了一個特大案件，抓捕審訊一百多人，最后魚保家被判處當街腰斬，全家老少，均被誅殺。

魚保家為武照設計了銅匭，銅匭卻讓魚保家保不了他的家——武照讓魚保家為史上留下了一個烏黑發(fā)亮的大幽默。

武照一看，檢舉揭發(fā)、秘密控告真的有用啊。魚保家這樣隱藏的階級敵人不是被抓出來了嗎？進一步慫恿，鼓勵。

很多野心家、陰謀家看到了告密的好處：對手馬上人頭落地，而自己升官發(fā)財。于是，告密暗流，洶涌澎湃。野心小點兒的，想通過告密把自己仇家的腦袋塞到鍘刀下，野心大的，就想要把別人的烏紗帽戴在自己腦袋上。

銅匭每日都被塞得滿滿的，全是告密信，其他三個格子的意見箱均在閑置。

當官的人，有文化的人，寫了告密信塞進銅匭，沒有文化的人，不識字的人，他們怎么辦呢？聰明的武照想到了這一層，于是發(fā)布詔令：若有重要密奏，沒有告密信做先導，也可以面見太后。

四面八方的告密者，都在言傳身教：任何人都可以告密，告密的待遇還特高級，效果也特實在。

所告為實，加官晉爵，查無其事，也不懲罰，仍然好吃好喝，平平安安地送你回家去。到神都洛陽旅游，只有賺沒有賠的好生意啊。

告密者，有的關照銅匭，有的謁見武照。武照和顏悅色，接見，賞賜，不讓一個人失望。

官員告密，各懷鬼胎，武照發(fā)現(xiàn)線索，處置敵手。可是，草民百姓知道什么，他們能揭發(fā)出來什么基層陰謀？

其實武照并不指望從庶民階層的告密中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她是在開展大規(guī)模的群眾運動，廣造聲勢，以形成震懾。另外，有人告密就得有人審訊，也可以從中選出有用的司法干部，刑偵人才。

索元禮應運而來，殘忍本性大得發(fā)揮。只要有一點嫌疑，即立刻逮捕，不給任何解釋余地。只要一個人被捕，隨后必然會有數(shù)十人上百人連坐。

在辦案中，索元禮的暴虐嗜殺本性得到全能的發(fā)揮，淋漓盡致，登峰造極，將朝臣們嚇的魂不附體。

索元禮發(fā)明的五花八門的刑罰，叫做“獄持” 。

“鳳凰曬翅” 、“玉女登梯” 、“獼猴鉆火” 、“旱鴨鳧水” 、“驢狗拔撅” 、“仙人獻果” 、“方梁壓髁” 、“定百脈” 、“突地吼” 、“反是實” 、“死豬愁” 、“求破家” 、“求即死”……

把短木棍綁到被告的手足上，扯向四個方向，如同絞毛巾一樣扭絞，名叫“風凰曬翅” 。

把被告的腰綁到粗柱子上，頸上套上長枷，往前猛拉，稱為“驢駒拔撅” 。

命被告跪下，雙手捧著本來就非常沉重的大枷，另把磚頭堆到枷上，不準讓磚頭掉落，稱“仙人獻果” 。

命被告一步步爬上高梯，獄卒則用繩子拴住大枷的尾巴，用力向后向下拉，稱“玉女登梯” 。

把被告頭朝下腳朝上倒著懸掛，在脖頸上吊一個大石頭。

用烈醋灌被告的鼻孔……

若說這些邪惡的刑具和刑罰，是對監(jiān)犯肉體上的摧殘，那么“宿囚” 就是索元禮發(fā)明的針對監(jiān)犯精神上的殘酷熬煎。

全日不給吃喝，終夜不準睡覺，車輪戰(zhàn)術，持續(xù)不止，“敲撲撼搖” ，又打又踹，監(jiān)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精神變態(tài)，只求速死，要么主動供認無中生有的大罪來獲得解脫。

被株連出來的“罪人”明明沒有罪，還是被安上了各種各樣的罪名，被迫承認，惟求一死。

每次審問過堂，索元禮先把千奇百怪的刑具陳列出來，教被告觀看。被告沒有不恐慌顫抖，汗流浹背，竭力誣陷自己有罪的。

朝廷頒布大赦令之前，黑心而殘忍的索元禮就要先把重要囚犯誅殺，怕他們命好，被赦免了。

武照認為辦出越來越多大案要案的索元禮是對自己忠心，對他越發(fā)信任和寵愛，好幾次親自召見，為他增加威勢。

榜樣力量無窮。尚書都事，從七品上的朝廷總務監(jiān)管周興、侍御史，監(jiān)察院工作人員來俊臣一類氣味相投者，紛紛效法索元禮，蓄養(yǎng)地痞流氓，暗地從事告密，竟然都獲得了擢升。

周興本來是個從七品的小官，尚書都事，尚書府主任科員，告密誣陷比索元禮不差，升任正四品下的秋官侍郎、刑部副部長。

來俊臣，社會流竄人員，不事正業(yè)的游民，靠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的“妄告密”走進干部隊伍，成了御史中丞、副總監(jiān)察長。

周興、來俊臣這些新生的惡吏，都有見不得人的過去，可以說前科累累，皆系敗類。

周興是個文盲，曾經(jīng)歪打正著當了河陽縣令。

在一年一度的官員考績中，周興弄虛作假，分數(shù)甚高，到京師參加表彰大會，皇帝李治想要提拔他，有人上書指出，周興未參加過科舉考試，而且名聲不好，“尚未入流” ，不宜任用。李治遂打消了提拔的念頭。

周興對李皇上放棄了自己全然不知，繼續(xù)請托官員，送財物，走門子，然后每天去宰相辦公廳，坐在一邊，等待人事任用的圣旨。

圣旨當然沒有。所有宰相都不吭聲，對周興的態(tài)度也十分冷淡。

當時的尚書左丞，三品宰相之一，分管財政的魏玄同，對蒙在鼓里的周興，甚是同情，出于好心，勸道：“周先生可以走了，也可以離開長安了。”

魏玄同是朝廷大員，當然不能泄露朝廷用人機密，適當暗示，已經(jīng)很是仁義、善良了。

周興非但不感謝，反而認為魏玄同是自己升遷路上的絆腳石，是破壞自己仕途的元兇，至少是幫兇之一，于是懷恨在心。

索元禮的突然發(fā)跡，使周興深受刺激，趕緊見樣學樣，托一個秀才整飭了一篇嚴格治理刑獄的文章，投入銅匭，得了勝算，被武太后授予制獄官職，參與羈押被告、拷打辦案。

周興得勢，第一個報復的就是魏玄同，誣告魏玄同嫌棄皇太后，在心里擁護皇上李旦：“太后已老，應還政皇帝，好過悠閑自適的生活。”

“年老” ，“還政” ，這些話太刺痛武照了，于是，憤怒的發(fā)下敕令，“賜死”魏玄同于自宅。

來俊臣，少年時起，便是個品質低劣、反復無常、詭譎奸詐、兇險邪惡的人。

蔡本，是來俊臣他老爹。來俊臣本來姓蔡。蔡本是個賭徒，整天斗鵪鶉，跟另一個賭徒豪賭。輸了好多錢，房屋和田地也輸了，還塌下了巨大的債窟窿。

另一個賭徒叫來操。來操賭博技術高，從蔡本手里贏了好多財富。

蔡本常常躲債不敢回家，來操和蔡本的老婆私通，實操，嘗到了甜頭就逼蔡本拿老婆抵債。

女人當時已經(jīng)懷孕，說不清楚孩子是誰的。女人到了來賭徒家，就生下了來俊臣。

一個連真實的父親都搞不清楚的人，在賭徒無賴的家中長大，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師，來俊臣深受影響，很早就成了不干正事的小混混。

來俊臣浪蕩到了和州。和州是今天的安徽和縣，因犯奸盜罪即搶劫罪被捕入獄，最后被判死刑。

來俊臣“救自己命”的方法是“妄告密” ,捕風捉影，胡亂誣告。他知道現(xiàn)在從朝廷到地方都興這個。

在不論身份、不分職業(yè)的告密人群中，竟有一個死囚，實在特殊，所以武照對這個來俊臣，比對別人有了更大的好奇心。

宣召來俊臣，看他密告什么。

來俊臣說，他住宿客棧，客棧同宿之人是個強盜，殺人后逃亡，由于破不了案子，抓不到兇手，和州刺史東平王李續(xù)甚為焦急，不分青紅皂白，逮捕了他來俊臣，且強加刑罰，逼他承認犯罪。

他說，由于不是他殺的人，所以他一直喊冤，被拷打得皮肉綻裂，鮮血淋漓。無法忍受拷打逼供的苦痛，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殺人強盜。

來俊臣移花接木，但口吻不疾不徐，給人的感覺是十分誠實。

而且，字字句句，都在坐實和州刺史東平王李續(xù)的“犯罪” 。

李續(xù)是先皇上李世民的孫子，是李世民的第八個兒子紀王李慎的長子。

來俊臣察言觀色，見武太后對李家郡王產(chǎn)生了敵對心理，便借機進一步誣告李續(xù)，實施許多苛政，招致當?shù)匕傩赵购蓿傩瞻褲M腹怨氣都發(fā)泄到了朝廷頭上，發(fā)泄到了太后頭上。

武照敕令釋放了來俊臣，命將李續(xù)由和州刺史遷為徐州刺史，徐州即今之江蘇徐州。

來俊臣這個死刑犯，不但沒有被送回牢房，反而即刻被武太后提拔為從八品官司刑評事。

司刑寺即原先的大理寺，朝廷最高法院。評事，掌管被告的調查、管教牢中囚徒、起草判決書等。

由于膽量超大，來俊臣由階下囚變成了人上人，在索元禮手下實習。

來俊臣“成功逆襲” ，頃刻之間身價百倍，得以充分地發(fā)揮他那兇惡無比的大才，高才了。

此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侯思止、王弘義等酷吏，一個比一個兇惡、殘忍。

來俊臣和心腹嘍羅萬國俊、朱南山等十數(shù)人，為了陷害、誅殺更多的人，從而升更高的官，發(fā)更大的財，編寫了一套整人害人的工作手冊《告密羅織經(jīng)》。

《告密羅織經(jīng)》最后成了華夏歷史上的一冊官場黑惡經(jīng)典。

武照早就在為“加冕登基”清掃障礙了，依靠酷吏，大開殺戒。

為的是消滅直接反對或者構成威脅的敵手都被了，暗中不滿的人也都不敢亂說流動了，統(tǒng)治穩(wěn)定下來了嗎？似乎沒有。

朝廷之上，君臣和諧的局面不見了?；侍髮Υ蟪家晃恫录桑蟪紓冿L聲鶴唳，草木皆兵，連生命都不能得到基本保障，還怎么能夠指望他們一心為朝廷操勞呢？

朝廷里所有大臣全都沉默不語時，有識之士終于忍無可忍，開始上書，要求整頓吏治，明確法令。

年輕的麟臺正字，朝廷秘書省圖書編輯部校對員陳子昂，挺身而出，上疏武照。

陳子昂認為，當權派痛恨李敬業(yè)之輩，為了堵塞奸邪的泉源，窮追細查他的黨羽，以至于使朝廷大興政治迫害，但有一點點嫌疑或是蹤影，或口供上有拐彎抹角的涉及或是牽連，沒有一個人不被緝捕歸案。

有些惡徒，利用天后的危機感，促使天后大設特種監(jiān)獄，重用嚴酷刑罰，形跡略有嫌疑，便即口供牽連，無不盡量追捕，嚴加審查詢問，以至有奸人乘危誣陷，密告似是而非之事，希圖獲得官職和賞賜，換取榮華富貴。

這些，恐怕都不是圣后制裁罪過、憐憫百姓的本意。

陳子昂說，現(xiàn)在，一旦有一個人告密，或一個人告一個人的密，就會有一百個人被塞進監(jiān)獄。

天后為了愛一個人而謀害一百個人，全國驚慌失措，怨聲四起，焦慮盼望，不知什么地方才是安全之所。

“隋朝后期，天下還算安穩(wěn)。朝廷有弊端，還未到達土崩瓦解的程度，盡管有楊玄感叛亂，百姓的心里還期望安居樂業(yè)。煬帝不明白這一點，指使兵部尚書樊子蓋盡情追究楊玄感黨羽，予以屠戮，以致殺人如麻，血流成河，天下破敗，人心大亂，群雄并起，奔突逐鹿，隋朝便告滅亡。

“謀反大獄，一旦興起，就可能牽連無罪的人，不能保證沒有濫刑濫判。受冤的囚犯悲苦嘆息，感觸和傷害了陰陽調和之氣，引起瘟疫流行，水旱災害隨之發(fā)生。庶民百姓失業(yè)，闖禍生亂之心便令人恐懼地產(chǎn)生了。

“古代賢明的帝王慎重刑罰，原因就是畏懼這樣的結果。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伏愿天后，慈悲為懷……”

上官婉兒奉命朗讀陳子昂的諫奏。

武照問她：“這篇奏文，如何看待？”

“條理明快，筆法練達。但是……”上官婉兒說，“門閥貴族，既得利益，渴望穩(wěn)定，富貴永續(xù)。須知陳腐不破，新象難立。固守舊物，畏俱革新，豈有進步？”

“說下去。”武照鼓勵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便接著說：“陳正字援引煬帝舊事，以諫太后，婉兒認為，不大合適。”

武照滿意地微笑，看著上官婉兒興奮的臉。

在沒有他人在場的情況下，上官婉兒現(xiàn)在可以大膽地對一些事情陳述自己的意見。

上官婉兒在武照身邊工作已有八九年了，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姑娘的精神受到武大媽潛移默化的影響，總能夠打破舊有觀念，對各種事務表達革命性的看法。

對上官婉兒來說，能夠坦誠地說出自己的看法，除了太后這個對象，在宮中，在她的生活范圍內，實在很難找到第二個人。

太后與婉兒一老一少，仿佛是杰出的老師和優(yōu)秀的學生，頗有“君臣之義，母女之情”的意味。

“說得不錯。一個人如果眼睛長在腦后，就沒有辦法看著前面，朝前行走。只會說過去如何如何，要求今人依照傳統(tǒng)去做，乍聽沒錯，而實際上，泥古不化，不敢革新，乃是滅亡之途。”武照道。

上官婉兒說：“破除執(zhí)迷不悟，是件極難之事。正如在沒有水脈的地方挖井一般，徒勞無功。”

“你認為，如果彼此意見不能溝通，應當如何相待呢？”武照詢問上官婉兒，問完了，未等著婉兒回答，講起來自己十六七歲時候的往事。

十六七歲的武照，比現(xiàn)在的上官婉兒還年輕。

那時候，武照被賜名武媚娘，是先皇帝李世民的“才人” ，侍妾中較低等級的一種。李世民是個軍事家，非常喜愛駿馬。他經(jīng)常尋求大宛出產(chǎn)的汗血馬，特別珍視。

大宛是古代中亞以游牧為主的國家，位于帕米爾大高原西麓，錫爾河上、中游，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交界處的費爾干納盆地，地處東西方陸路交通要地，以出產(chǎn)汗血馬著稱。

汗血馬是大宛綠洲最古老的馬種之一，身體呈管狀，頭細頸昂，四肢修長，肌肉發(fā)達，強健有力，皮薄毛細，周身亮澤，步伐輕靈，體形優(yōu)美，據(jù)說能夠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汗血馬非常耐干渴，即使在攝氏五十多度的高溫下，一天也只需飲一次水，特別適合長途奔馳。

汗血馬的皮膚較薄，奔跑時，血液在血管中流動容易被看到，另外，汗血馬的肩部和頸部汗腺發(fā)達，出汗時先潮后濕，棗紅色或栗色馬，出汗后局部顏色會更加鮮艷，給人以“流血”的錯覺。

李世民非常喜愛戰(zhàn)馬，他的陵墓昭陵前就有他騎過的六匹戰(zhàn)馬的石雕像，稱作“昭陵六駿” 。當年他有一匹大宛寶馬獅子驄，健步如飛，有如神馬，獅子驄生了個馬駒，小獅子驄，特別兇猛，狂悍少見，許多馴馬師都因它而死傷。

武照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太宗從年輕時代起，就身跨駿驥，率領千軍萬馬，縱橫奔馳沙場，可是對這匹野馬，也感到棘手。”

當時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武照——武媚娘，在太極宮玄武門內廣場，率領后宮馬術隊表演后，坐在李世民身邊，聽到野馬難馴，覺得大男人們只不過是為了一匹馬，就感到束手無策，實在沒有出息，便自告奮勇地向李世民提出建議。

“妾能馭之，然需三物。一鐵鞭，二鐵錘，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鐵錘錘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p>

給妾三樣東西，就能降服這匹野馬。一支皮鞭、一柄鐵錘、一把鋒利的刀子。先用皮鞭打得它皮開肉綻，還不聽話，就用鐵錘敲擊它的腦袋，使它痛徹心肺，仍然暴烈，不能制伏，就干脆用刀子割斷它的喉嚨算了。

武照的剛烈建議，使李世民看出了她不是一個簡單、膚淺的女性。原計劃當晚寵幸她的，當即就決定放棄了，換人了。

后來，李世民對武照增加了戒心。

當然武照也洞察了李世民的心態(tài)，很久都為自己的冒失自責、自省、自戒，以免再現(xiàn)剛烈，再出差錯。

雖說這是個滋味復雜的往事，但是如今武照一手遮天，已經(jīng)變成她對自己智勇感到榮耀的回憶了。

“婉兒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武照詢問上官婉兒。

婉兒腦海里倏然閃過的想法是，若殺了那匹馬，馴馬的意義何在呢？但隨即又改變了觀點：“若一匹烈馬，無法馴服，實際上就等于空無，沒有騎用價值，徒費草料，留之何益？”

是的，不能馴服的駿馬，沒有用處，已經(jīng)不能算是峻馬了，甚至是連劣馬也不如的動物。為這無用的動物，供應優(yōu)良的馬廄，飼喂上等的草料，安排人工照顧，實在是浪費。

武照沒有說話，微笑地看著上官婉兒略含激動的神情。

在上官婉兒身上，有自己年輕時代的影子？

也許武照是在偶爾盲目地遐想吧？轉而忽又問道：“莊子主張‘無用之用’，你又以為如何？”

先秦哲學家莊周，奇思妙想很多，有個理論是“無用大用” 。

喜歡抬杠的惠施說自己莊園里，有棵臭椿樹，大的要命，卻東扭西曲，實在也是沒用。

莊子說：“你有這棵大樹，本身就是財富，還憂慮它沒用！何不彷徨乎無為于其側，逍遙乎寢臥于其下。多美啊，多過癮啊！”

莊子帶著弟子走到一座山腳下，看見了一株大樹，枝繁葉茂，聳立溪旁，特別顯眼。但見其粗百尺，其高數(shù)千丈，直指云霄，冠寬如巨傘，遮陰十幾畝地，卻一直無人砍伐，長了幾千年。

伐木者說：此樹不中用，做舟船沉于水，做棺材腐爛快，做器具易毀壞，做門窗它流油，做柱子愛招蟲，乃是不材之木，無所可用，故能如此長壽。

莊子以此教導弟子：“無用之用，方是大用。”

弟子恍然若悟，點頭不已。

莊子又說：“樹無用，不求有為而免遭斤斧；白額之牛，黑臀之豬，痔瘡之人，巫師認為是不祥之物，故而祭河神使，才不會把它們投進河里。殘疾朋友，征兵不會征到他，故能終其天年。形體殘疾，尚且可以養(yǎng)身保命，何況德才殘疾者呢？樹不成材，方可免禍；人不成才，亦可保身也?！?/p>

莊子愈說愈興奮，總結性地說：“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卻不知無用之用也?！?/p>

師生們留宿于莊子故友之家。主人很高興，命兒子殺鵝款待。

兒子問：“一鵝能鳴，一鵝不能鳴，請問殺哪只？”

一只鵝會打鳴，一只鵝不會打鳴，殺哪一只呀？

主人道：“當然殺不會打鳴的?！?/p>

鵝？打鳴？這事本身就蹊蹺。應該是下蛋才對。不過，史載如此，姑且認可這大山深處的父子倆討論的是“打鳴”而不是“下蛋”吧。

第二天出了朋友之家沒走多遠，弟子便忍不住問莊周：“溪邊之木，因不成材，而得終其天年；山中之鵝，因無本領，倒被殺掉。弟子糊涂，請問：先生將何以處之？”

莊子仍然有話說：“那……就處于材與不材之間吧。然而，材與不材之間，似是而非，難免困于勞累……”

莊子欲言又止，弟子急待下文：“那又怎處世呢？有材不行，無材也不行，材與不材也不行，究竟如何是好？當今亂世，人究竟怎樣安息？”

莊子問弟子：“知道野鵪鶉是怎樣飲食起居的嗎？”

弟子道：“先生的意思是說：人應像野鵪鶴一樣起居：以四海為家，居無常處，隨遇而安；像野鵪鶉一樣飲食：不擇精粗，不挑肥瘦，隨吃而飽；像野鵪鶉一樣行走：自在逍遙，不留痕跡？”

莊子微笑著點點頭：“也只能這樣啦?！?/p>

武照和上官婉兒討論著討論著，跟隨莊子走進死胡同，相視嘻笑起來。

上官婉兒說：“沒有用處的馬，將它當做裝飾給人欣賞，讓觀眾贊嘆，也算一種用處。但不管怎樣，裝飾用馬的數(shù)目，是不能太多的?！?/p>

在武太后面前，雖然身為女秘書，但畢竟還是一名侍女，上官婉兒能如此放任的嘻笑，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事。

武照說：“如果現(xiàn)今是太宗時代，引用煬帝的事例諫奏，此人或會得到褒獎，因為太宗的口頭禪是‘朕與煬帝不同’ 。從即位之初到貞觀中葉，宰相及朝臣都知道，引用煬帝的事例進諫，就會受到賞識，所以都頻繁使用此類咒文?？墒翘谧詈蠼K究還是聽膩了煬帝的例子，發(fā)現(xiàn)了問題，誰再以煬帝為例來教訓他，就不會有什么好臉色了?！?/p>

武照說著，臉上出現(xiàn)了微妙而陰冷的微笑：“太宗也是自作自受?！?/p>

上官婉兒說：“太宗時代的遺風，如今還在朝廷存在。很多官員，以之為傲。不是他們冥頑不化，而是歷史的教訓，潛移默化地規(guī)范了他們，他們只會做出此類諫言了?！?/p>

武照說：“這位麟臺正字，前不久也上過一份表奏。他還很年輕，思想單純，血氣方剛，寫出他自己認為的正義之聲，不知道壞的風氣已滲入心里?！?/p>

上官婉兒忽然有點為陳子昂擔憂了。

一個年輕的白面書生，九品官員，勇敢地奉上拂逆天后的諫奏，萬一激怒太后，就要受到貶職、流放的處罰，也許，他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

武照評判完陳子昂的觀點，又一次露出微笑：“年輕人可能不會想到如何保護自己。婉兒，這樣批復吧：上次所奏，墨色濃郁。此次亦然，特予表彰?！?/p>

薛懷義傳

任見著

本書簡介

任見先生所著女皇武則天面首薛懷義的傳記。

任見《薛懷義傳》

本書內容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