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的深秋,江南連日陰雨。宋清遠縮在破敗的山神廟里,聽著檐角滴水聲,數(shù)著口袋里僅剩的七枚銅錢。這位三十有五的落第秀才,已是第三次鄉(xiāng)試不中,如今盤纏用盡,只得在這荒郊野廟暫避風(fēng)雨。

"天喪予!天喪予!"宋清遠拍打著潮濕的《四書章句集注》,長嘆一聲。忽然,廟門吱呀作響,一陣冷風(fēng)卷入,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

來人是個四十出頭的男子,頭戴方巾,身著半舊的靛藍直裰,腰間系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絲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提著的一只油光水亮的燒雞和半壺酒,香氣頓時充滿了潮濕的廟宇。

"這位兄臺,叨擾了。"來人拱手,聲音洪亮,"在下齊人,途經(jīng)此地,可否借一角避雨?"

宋清遠一怔。"齊人"二字讓他想起《孟子》中那個"乞其余"的齊人。再看此人舉止,昂首闊步,確有幾分古風(fēng)。他連忙還禮:"在下宋清遠,廟非我有,兄臺請便。"

那齊人哈哈一笑,徑自坐在干草堆上,撕下雞腿大嚼起來。吃了幾口,似乎才想起什么,將另一只雞腿遞給宋清遠:"見者有份,宋兄請用。"

宋清遠推辭不過,接過雞腿。兩人對飲閑談,宋清遠發(fā)現(xiàn)這位齊人談吐不凡,尤其對《孟子》倒背如流,卻對當(dāng)今天下大勢知之甚少。更奇怪的是,每當(dāng)談及齊國故地——如今山東一帶的風(fēng)土人情,齊人便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齊兄久居臨淄,可知近年淄水泛濫之事?"宋清遠試探道。

齊人手中酒杯一頓,隨即笑道:"淄水?啊,是了是了,連年泛濫,百姓苦不堪言啊。"

宋清遠心中生疑。淄水早已改道百年,何來泛濫之說?他不動聲色,繼續(xù)問道:"聽聞齊地近年興起一種'蹴鞠戲',可有此事?"

"蹴鞠?"齊人眼睛一亮,"正是正是!臨淄城內(nèi),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無不喜愛。我離家前,還見相國大人親自下場..."

宋清遠幾乎要笑出聲來。蹴鞠確是古

夜深了,雨勢漸大。齊人酒至半酣,開始搖頭晃腦地背誦《孟子》,尤其對"齊人有一妻一妾"一章情有獨鐘,反復(fù)吟誦。

宋清遠借著火光細看齊人面容,發(fā)現(xiàn)他眉宇間藏著深深的郁結(jié),那副豪邁做派倒像是刻意裝出來的。一個念頭閃過心頭:此人莫非是失心瘋了,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了《孟子》中的齊人?

"齊兄,"宋清遠斟滿一杯酒,"在下有一事不解。當(dāng)今

齊人臉色驟變,酒杯"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又緩緩坐下,苦笑道:"宋兄好眼力。不錯,我非齊人,只是...只是羨慕那齊人的灑脫罷了。"

原來此人姓張,名明遠,本是江西人士。自幼聰穎,十五歲中秀才,被鄉(xiāng)里譽為神童。誰知此后屢試不第,二十年間五次鄉(xiāng)試皆名落孫山。去年秋闈后,老母憂憤而亡,妻子也帶著孩子改嫁了富商。家破人亡的張明遠一時想不開,投了贛江,卻被漁人所救。

"那日我在江邊醒來,身上只有一本濕透的《孟子》。"張明遠的聲音低沉下去,"讀到'齊人有一妻一妾'章時,忽然覺得那齊人雖乞食墦間,歸家卻能驕其妻妾,何等灑脫!我若能如他一般,何至于為功名所困?"

于是張明遠開始模仿齊人的言行舉止,甚至給自己改名"齊人"。半年來,他游走江南各地,時而為人抄書,時而替人寫信,得了銀錢便買酒肉,模仿齊人"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的做派。

"我知道自己可笑,"張明遠摸著腰間的絲絳,"這是我從當(dāng)鋪買的,花了三錢銀子,就為了像古人的裝扮??晌ㄓ羞@樣,我才能暫時忘記自己是那個一事無成的張明遠。"

廟外雨聲漸歇,一縷月光透過破瓦照在張明遠臉上。宋清遠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齊人"眼角已有深深的皺紋,鬢角也夾雜著白發(fā)。他忽然想起自己——何嘗不是為了功名蹉跎半生?只不過自己還沒瘋到要假扮古人的地步罷了。

"張兄,"宋清遠改了稱呼,"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結(jié)伴同行,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張明遠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狂態(tài)漸漸褪去:"宋兄不笑我癡傻?"

"人生在世,誰不戴著面具活著?"宋清遠苦笑,"張兄不過是選了副特別的面具罷了。"

兩人結(jié)伴來到杭州,在西湖畔租了間陋室。宋清遠靠替人代寫書信維持生計,張明遠則重操舊業(yè),做起私塾先生。起初,他仍時不時地以"齊人"自居,尤其在酒后,常學(xué)著古人的腔調(diào)高談闊論,惹得鄰里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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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私塾里有個頑童當(dāng)眾嘲笑他:"先生天天說自己是齊人,可連山東話都不會說!"張明遠如遭雷擊,愣在當(dāng)場。放學(xué)后,他獨自在西湖邊徘徊至深夜。

宋清遠找到他時,他正對著湖水喃喃自語:"我是誰?張明遠還是齊人?若做張明遠,前半生盡是失?。蝗糇鳊R人,又不過是場笑話..."

"張兄何必自苦?"宋清遠遞過一壺酒,"無論張明遠還是齊人,都是你自己。你飽讀詩書,精通經(jīng)史,何不以此為根基,重新開始?"

或許是這番話起了作用,張明遠漸漸減少了"齊人"的做派,開始以本名示人。他教學(xué)認真,尤其擅長講解《孟子》,附近的孩子都愛上他的課。半年后,竟有富戶慕名而來,高薪聘請他當(dāng)家教。

書院開張那天,張明遠穿上了嶄新的儒生服,那是宋清遠特意為他置辦的。他站在講堂上,看著下面二十多個學(xué)生,聲音有些哽咽:"今日我們講《孟子·告子下》...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課后,宋清遠打趣道:"張兄今日頗有宗師風(fēng)范,怎么不見'齊人'的影子了?"

張明遠微微一笑:"齊人已死,我是張明遠。"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偶爾喝醉了,或許還會活過來。"

兩人相視大笑。夕陽西下,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兩個跨越古今的魂靈,在這西湖畔找到了歸宿。

三年后的中秋夜,書院早已聲名遠播,學(xué)生增至五十余人。宋清遠被任命為錢塘縣學(xué)教諭,張明遠也娶了位寡婦為妻,生活漸漸安定。

這夜賞月宴后,宋清遠起夜,忽見后院桂花樹下立著個熟悉的身影。月光下,張明遠頭戴方巾,身著舊衣,腰系那條洗得發(fā)白的絲絳,正對著月亮舉杯獨酌。

"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熟悉的語調(diào),正是當(dāng)年"齊人"的口吻。

宋清遠躲在廊柱后,看著張明遠在月下獨自扮演著那個虛構(gòu)的角色,時而昂首闊步,時而搖頭晃腦,最后竟伏在石桌上低聲啜泣。

他悄悄退回房中,沒有驚動老友。躺在床上,宋清遠忽然明白:每個人都有不愿為人知的秘密角落。對張明遠來說,"齊人"不僅是一段荒唐往事,更是他靈魂的避難所。在那里,他可以暫時逃離張明遠的失敗與傷痛。

次日清晨,兩人在書院門前相遇。張明遠眼中有些血絲,但神情如常:"宋兄,今日講《論語》,你來還是我來?"

"你來吧,"宋清遠拍拍他的肩,"你講得比我好。"

陽光灑在"齊賢書院"的匾額上,熠熠生輝。學(xué)堂里傳出朗朗讀書聲:"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宋清遠望著張明遠挺拔的背影,心想: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齊人",戴著面具在世間行走。重要的是,我們最終能否像張明遠一樣,在假面之下,找到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