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熱得邪乎,知了在樹上叫得人心煩。
那年7月2日下午,從李家村回來后,我蹲在自家院門口,瞅著手里皺巴巴的彩禮清單直發(fā)愁——
三百塊錢、三轉(zhuǎn)一響(自行車、縫紉機(jī)、手表為三轉(zhuǎn),收音機(jī)為一響)、三十六條腿(主要指床、桌子、椅子、大立柜等家具),這得攢到猴年馬月去?
“曉峰,發(fā)啥愣呢?”發(fā)小胡大勇剛從地里干完活,扛著鋤頭路過我家院門口時,我看到他頭上的汗珠子順著黑紅的脊梁往下淌。
“沒啥?!蔽覈@了口氣。
胡大勇還不死心,繼續(xù)追問:“聽說你和李芹訂婚了,她們家要的彩禮不低吧?”
李芹是我的女友,也是胡大勇的初中同學(xué)。那年她21歲,在鎮(zhèn)紡織廠上班。
我們是經(jīng)媒人介紹認(rèn)識的,由于雙方父母催的急,我們相處了8個月后,就準(zhǔn)備結(jié)婚。
然而,面對李家提出的彩禮要求,我和爹媽都有些犯難。
我盯著胡大勇,啐了口唾沫道:“可不是嗎,她爹今兒又加了兩床綢緞被面?!?/p>
說著,我把清單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褲兜。
胡大勇皺了皺眉問,“彩禮要了多少?”
我沉聲道:“300!外加三轉(zhuǎn)一響……”
“那得不少錢啊!”胡大勇撇了撇嘴,“你手里現(xiàn)在有多少錢???我現(xiàn)在存了一百二,你借不借?”
“謝謝!”我沒想到大勇如此慷慨,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弟弟還在上初中呢,你留著家里用吧。我會想辦法的!”
“那好!”胡大勇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現(xiàn)在水田里有黃鱔了,你晚上睡不著的話,可以去抓點(diǎn)兒,白天拿到縣城去賣,現(xiàn)在城里要賣8毛錢一斤呢!”
那時的八毛錢,比現(xiàn)在的八塊還吃香呢!
我可不能放過了這么好的掙錢機(jī)會!
當(dāng)即,我又拍了拍胡大勇的肩膀道,“我今晚就去!謝謝你大勇。”
“咱倆誰跟誰?。孔吡?,明天見!”胡大勇擺擺手,回家去了。
我也回屋去準(zhǔn)備晚飯了。

晚上九點(diǎn)的樣子,天色全黑了,我拎著竹簍,打著手電筒往村東頭的稻田摸去。
這時候,黃鱔已經(jīng)開始在水田里活躍了。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一晚上能逮幾十斤呢。
那晚,月光像摻了水的牛奶,稀稀拉拉灑在田埂上。
我把褲腿卷到大腿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水里。
“嘩啦——”前面水花突然一響。
我心頭一喜,趕緊舉起手電筒。
昏黃的光圈里,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正從水面劃過,烏黑的長發(fā)在水面鋪開,像突然綻放的黑牡丹。
“啊!”尖叫聲劃破夜空。
我這才看清是個大姑娘在水田旁邊的堰塘里洗澡,我的手電筒也在這時“咣當(dāng)”一聲掉進(jìn)腳下的水田里。
那姑娘撿起堰塘邊的小石頭就砸過來:“趙曉峰你個臭流氓!”
我嚇得抱頭鼠竄,后腦勺還是挨了一下。
等跑出幾十米開外才敢回頭——月光下沈秀蘭穿著濕透的碎花短褂,站在田埂上跳腳罵人。
她是村里有名的辣椒性子,85年胡大勇偷摘了她家一個梨吃,碰巧被這丫頭撞見了,她愣是舉著扁擔(dān)追了那小子半個村。
她該不會也追我半個村吧?
我害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說了個“我不是故意的”后,嚇得趕緊往村西頭跑了。
村西頭水田少,那晚我抓的黃鱔也就比較少了。
仔細(xì)數(shù)了一下,才七八條,估計(jì)只有兩三斤。
我懶得去賣,直接把它們養(yǎng)在水盆里,準(zhǔn)備多了再拿到縣城去賣。
我以為當(dāng)晚的事除了沈秀蘭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哪知第二天上午,我“偷看”沈秀蘭洗澡的事就在全村都傳遍了。
那天上午11點(diǎn)的樣子,我去村小賣鋪幫我媽買鹽,老遠(yuǎn)就聽到幾個長舌婦湊在柜臺邊嘰嘰喳喳——
“聽說趙曉峰昨晚偷看秀蘭洗澡?”
“可不是,那丫頭舉著棒槌追到他們家院門口......”
啥?
舉著棒槌追到我家院門口?
這哪跟哪?。?/p>
我氣得不行,瞪著那幾個長舌婦就道,“你們胡咧咧啥呢?我昨晚是去捉黃鱔的!”
說罷,我抓起鹽巴,丟下五毛錢轉(zhuǎn)身就走。
幾個長舌婦將我看了幾眼,又偷偷笑開了——
“瞧他那窮酸樣,窮得連彩禮都湊不齊,還有臉?biāo)A髅?!?/p>
我啥時候耍流氓了?
我氣得不行,又想回小賣部找她們理論。
哪知這時,沈秀蘭挎著洗衣籃,迎面朝我走來了。

那天,她扎著兩條油光水滑的麻花辮,藍(lán)布衫洗得發(fā)白,看見我立刻橫眉豎目:“趙曉峰!”
“干嘛?”我見她黑著臉,估計(jì)她還想找我麻煩,嚇得我扭頭就走。
哪知她一個箭步攔住我:“昨晚的事沒完!”
洗衣籃里飄來肥皂味兒,混著她身上淡淡的汗香。
“昨晚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撓著頭皮,沉聲道:“要不——我賠你點(diǎn)黃鱔?”
“呸!誰稀罕!”她臉蛋漲得通紅,“我爹說——他說要找你們家討說法!”
啥?
還要上我們家討說法?
我這是倒啥狗屎霉了?
我頓時慌了。
要知道,沈秀蘭她爹可是村里的會計(jì),真要鬧起來,我這輩子都別想說上媳婦。
正發(fā)愁,遠(yuǎn)處突然有人喊:“秀蘭!快回家!你爹栽糞坑里了!”
沈秀蘭臉色唰地白了,洗衣籃啪嗒掉在地上也顧不得撿,抬腿就朝她家跑去。
我愣了兩秒后,下意識撿起她的洗衣籃,跟著她往村西頭跑,老遠(yuǎn)就看見一群人圍著她家茅房。
那時,沈大爺已經(jīng)被人從糞坑里架上來了,他的身上還滴著糞水,臉色鐵青直翻白眼。
“爹,你醒醒,你醒醒啊!”沈秀蘭見狀,顧不得臭味,撲倒沈大爺身上就哭了起來。
“讓開!”我擠進(jìn)人群,放下洗衣籃,蹲下一摸沈大爺額頭竟?fàn)C得嚇人,“這是中暑加沼氣中毒,得趕緊送醫(yī)院!”
“那,那咱辦?。俊鄙蛐闾m她娘急得直跺腳。
沈秀蘭則起身喃喃道,“拖拉機(jī),王叔家的拖拉機(jī)在哪兒?”
“老頭子一早就去鎮(zhèn)上拉化肥了!還沒回來呢!”在人群里看熱鬧的王大娘說道。
王家的拖拉機(jī)可是我們村唯一的一輛拖拉機(jī)。
他不在家,誰能送沈大爺去醫(yī)院?
那時交通工具還不發(fā)達(dá),家家戶戶別說電動車了,就是自行車,都沒有一輛!
這可咋整?
就在沈秀蘭和她娘一籌莫展之際,我想到了家里還有輛人力板車,就趕緊說道,“秀蘭,快給你爹換身衣衫,我馬上去拉家里的板車出來,我拉他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p>
沈秀蘭還沒回話,她娘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似的,“曉峰,那真是謝謝你了!我馬上給他換衣服!”

說著,沈大娘就讓眾人幫她搭手,將沈大爺往他們家院子里抬。
我則快步回到家里,將鹽巴交給我娘,然后就去拉板車。
“曉峰,你這是要去哪兒?。繙?zhǔn)備吃飯了!”我娘見到我的猴急樣,忍不住問到。
“沈大爺出事了,得馬上去醫(yī)院。娘,你和爹先吃飯,別等我。我去幫個忙。”丟下這句話,我就匆匆去了沈家。
那時,沈大娘已經(jīng)把衣服給沈大爺換好了,她拿了些給沈秀蘭,就讓她跟我一起去鎮(zhèn)醫(yī)院。
我們村距離鎮(zhèn)醫(yī)院還有十幾里路,當(dāng)時的太陽曬得馬路直冒煙。
我和沈秀蘭顧不得熱,頂著烈日就往鎮(zhèn)上飛奔。
還好一路都是平路,沒什么上坡,不然我肯定也會丟掉半條命。
差不多一點(diǎn)四十的樣子,我們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那時,我感覺我的布鞋底都快磨穿了。
經(jīng)過兩三個小時的救治,沈大爺脫離了危險(xiǎn)。
“謝謝你!”沈秀蘭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趙曉峰,你,你為啥幫我們?”
我被她看得耳根發(fā)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換誰都會幫——”
話沒說完,護(hù)士在走廊那頭喊:“3床家屬!病人又吐了!”
沈秀蘭轉(zhuǎn)身就跑,辮梢掃過我的胳膊,癢癢的。
我望著她背影發(fā)呆,這丫頭跑起來像只受驚的兔子,怪好看的。
02
我本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鄉(xiāng)親們會對我刮目相看。
哪知,當(dāng)天下午回村后,我發(fā)現(xiàn)事情就變味兒了。
河邊洗衣的婦女們一見我就噤聲,小賣鋪老板給我打酒時欲言又止。
直到胡大勇找上門來,神秘兮兮地問我:“曉峰,你跟沈秀蘭——是不是那個了?”
“哪個?”
“裝啥糊涂!”他擠眉弄眼,偷笑著說:“全村都說你倆在玉米地那個——嘿嘿,要不人家爹能氣得掉糞坑?”
我氣得一拳砸在樹上:“放——他——娘——的屁!”樹葉子簌簌往下掉。
正說著,遠(yuǎn)處傳來哭喊聲。
只見沈秀蘭她娘拿著掃帚,正追打幾個半大小子:“再胡說我撕爛你們的嘴!”
胡大勇見狀,不由得笑道,“你看,小孩子都知道了?!?/p>
“哎,他們愛怎么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我以為這件事傳傳也就過去了,哪知當(dāng)天下午6點(diǎn)的樣子,李芹家竟派人來到我家,直接說退婚了。
我娘急得忙追問那個帶信的人,“我們彩禮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小芹為啥要跟我們曉峰退婚?。俊?/p>
“聽說趙曉峰跟你們村的沈秀蘭那個了?。∧銈冞€有臉娶我們家小芹?這小子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真不是好人!”那人狠狠瞪了我兩眼,就氣呼呼地走了。
我娘還想攔著他解釋一番,我拉住我娘道,“娘,事已至此,我看還是算了吧!反正李家提出的要求,我一時半會兒也沒法滿足?!?/p>
“可你今年都23了?。≡俨唤Y(jié)婚,以后誰還敢嫁給你?”我娘噙著淚,竟是一臉的茫然。
我爹氣得想揍我。
我趕緊說道,“我可沒跟沈秀蘭那個啥!我就做了一件好事,幫著她把她爹送到了醫(yī)院,哪知村里人就給我造謠了——”
我爹聽了這話,這才板著臉嘆氣道:“哎,或許這就是你的命吧!”
三天后。
沈大爺康復(fù),從鎮(zhèn)醫(yī)院回來了。
為了感謝我,他特意從鎮(zhèn)上帶了兩斤豬肉,一瓶燒酒回來送給我爹娘。
我爹喝著燒酒,也不再說我的不是了。
我以為接下來的日子會平靜一段時間,哪知,村里人傳閑話的速度比夏天的野草長得還快。
李芹退婚的第三天,我蹲在院子里修鋤頭,聽見墻外幾個小孩拍著手唱:“趙曉峰,不要臉,偷看大姑娘洗澡!沈秀蘭,不知羞,光著身子讓人瞅!”
我氣得把鋤頭一扔,鐵器砸在石板上“咣當(dāng)”一聲響。
墻外頓時鴉雀無聲,接著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曉峰。”我娘從灶房探出頭,眼睛紅紅的,“別跟小孩子計(jì)較。”
我抹了把臉,手上沾著鐵銹和汗水。
正要說話,院門突然被推開。
沈秀蘭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站在門口,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手里攥著個玻璃瓶,瓶子裝的是些咸菜。
“趙曉峰?!彼曇舨淮?,但很清晰,“我有話跟你說——”
我娘趕緊用圍裙擦擦手:“秀蘭來了?進(jìn)屋坐,我去燒水。”
“不用了嬸子?!鄙蛐闾m搖搖頭,眼睛直直看著我,“就幾句話?!?/p>
我跟她走到院外的老槐樹下。
七月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鼻尖上沁著細(xì)密的汗珠,嘴唇抿得緊緊的。
這時,她把手里的玻璃瓶遞給我道,“趙曉峰,這是我娘腌的咸菜。她聽你娘說你喜歡吃咸菜,就讓我給你帶點(diǎn)兒——”
“謝謝?!蔽掖蜷_瓶蓋,聞到一股醬香味兒?!吧蚴迳眢w好些沒?”
“嗯?!彼c(diǎn)點(diǎn)頭,突然抬頭直視我的眼睛,“趙曉峰,現(xiàn)在全村都在說咱倆的閑話,你說咋辦?”
我被她問得一愣,手里的玻璃瓶差點(diǎn)掉地上。
遠(yuǎn)處田埂上有幾個婦女往這邊張望,交頭接耳的樣子讓我心頭火起。
“要不——”我腦子一熱,脫口而出,“要不你吃點(diǎn)兒虧,嫁給我吧?咱們把生米煮成熟飯,氣死那些傳閑話的人!”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沈秀蘭眼睛瞪得溜圓,臉頰瞬間漲得通紅。

我以為她要罵我,沒想到她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竟然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行?!彼f,“反正現(xiàn)在也沒人敢要我了。”
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你、你這就當(dāng)真了?”
“那不然呢?我沈秀蘭說話算話。”她挺直腰板,眼睛里閃著倔強(qiáng)的光,“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啥事?”
“以后不準(zhǔn)再看別的姑娘洗澡。”
我急得直擺手:“我那天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去抓黃鱔的——”
“我知道?!彼鋈恍α?,露出兩個小酒窩,“逗你的。如果你真想娶我,明早9點(diǎn),準(zhǔn)時來我家提親!”
“行——”看著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玻璃瓶里的咸菜香味飄上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么。
我去,我居然向村里出了名的辣椒姑娘提親了?而且她還答應(yīng)了?
想起沈秀蘭那張漂亮的臉蛋,我當(dāng)晚竟失眠了。
03
第二天一大早,我換了件干凈的白襯衫,拎著兩瓶燒酒往沈家走。
路上碰見胡大勇,他瞪大眼睛問:“曉峰,你這是——”
“去沈家提親。”我硬著頭皮說。
胡大勇手里的鋤頭“咣當(dāng)”掉在地上:“你瘋啦?沈會計(jì)能答應(yīng)?”
我沒理他,繼續(xù)往前走,心里卻擂起了戰(zhàn)鼓。
胡大勇說得對,沈會計(jì)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能看得上我這個窮小子?
沈家院子里,沈大爺正坐在藤椅上喝茶。
見我進(jìn)來,他放下茶碗,臉色不太好看。
“曉峰來了?”沈大娘從屋里出來,勉強(qiáng)笑著招呼我,“坐吧?!?/p>
我把燒酒放在桌上,手心全是汗。
沈秀蘭站在她爹身后,沖我使眼色。
“沈叔,我——”我剛開口,沈大爺就抬手打斷了我。
“秀蘭都跟我說了?!彼曇舻统?,“曉峰啊,你救了我,這份恩情我記著。但是——”他頓了頓,“婚姻大事不是兒戲。”
我喉嚨發(fā)緊:“沈叔,我是真心——”
“真心有啥用?你們家的情況你自己不清楚?”沈大爺剜了我一眼,撇著嘴道:“三間土房,五畝薄田。你爹腿腳不好,你娘有哮喘。秀蘭跟了你,喝西北風(fēng)去?”
沈秀蘭急了:“爹!趙曉峰勤快,我也能干——”
“閉嘴!”沈大爺一拍桌子,白了沈秀蘭一眼道:“一碼歸一碼!報(bào)恩有的是法子,不能拿你的終身幸福開玩笑!”
院子里頓時安靜下來。
我站在那兒,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沈大爺?shù)脑捪竦蹲右粯釉谖倚纳?,可我知道他說的是實(shí)話。
“沈叔——”我深吸一口氣,“您說得對。我現(xiàn)在是窮,但我向您保證,三年之內(nèi),我一定讓秀蘭過上好日子?!?/p>
沈大爺冷笑一聲:“空口白牙誰不會說?”
“爹!”沈秀蘭突然跪下了,“我認(rèn)定趙曉峰了!他心眼好,肯吃苦。窮不怕,我們一起掙!”
我看著跪在地上的沈秀蘭,心里又酸又熱。
沈大娘抹著眼淚去拉女兒,沈大爺則鐵青著臉不說話。
最后我鞠了一躬:“沈叔,您再考慮考慮。我先走了。”
走出沈家院子,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頂。
我攥緊拳頭,暗自發(fā)誓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
當(dāng)然,要干出個樣子來,首先還是得抓黃鱔賣錢才行啊!
那天晚上,9點(diǎn)的樣子,我又去了水田里忙活。
差不多在水田里摸了十幾分鐘,我忽然聽見田埂上有腳步聲。
我以為是胡大勇,頭也不抬地說:“大勇,今晚村里的黃鱔不多了,你去別的村看看吧。”
“是我?!?/p>
我猛地抬頭,看見沈秀蘭提著馬燈站在田埂上。
燈光照著她的臉,睫毛在臉上投下細(xì)長的陰影。
“秀蘭,你怎么來了?”我趕緊從泥水里站起來。
“我為啥不能來?我來幫你抓黃鱔?!彼⑽⒁恍?,放下馬燈,卷起褲腿就要下水。
我連忙攔住她:“別!水里有螞蟥,咬人可疼了?!?/p>
“我不怕?!彼虉?zhí)地說,“多個人多雙手,明天能多賣些錢?!?/p>
我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在旁邊水淺的地方幫忙。
那晚我們抓了二十多斤黃鱔,是我一個人時量的兩倍。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背著竹簍往縣城趕。
路上秀蘭說:“我表哥在縣里做小買賣,我讓他教教你。等以后有機(jī)會了,你也去做個啥生意?!?/p>
“真的?”我心頭一熱。
“嗯?!彼c(diǎn)點(diǎn)頭,“你腦子靈活,是塊做生意的料?!?/p>
我聽了這話,心里崩提有多高興了。
賣完黃鱔,沈秀蘭真帶我去見了她表哥王建軍。
他在縣里擺攤賣雜貨,見了我二話不說就讓我?guī)退汉取?/p>
“賣東西最重要的是嘴皮子利索?!蓖踅ㄜ娬f,“來,你喊兩嗓子試試?!?/p>
我紅著臉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王建軍哈哈大笑:“跟蚊子哼哼似的!大點(diǎn)聲!”
在沈秀蘭鼓勵的眼神下,我放開嗓子吆喝起來。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挺喜歡跟人打交道的感覺。
那天收攤后,王建軍拍著我的肩膀說:“下周末跟我去市里進(jìn)貨,我教你認(rèn)貨。”
就這樣,我白天種地,晚上抓黃鱔,周末跟王建軍學(xué)做生意。
秀蘭每次都陪著我,有時幫我記賬,有時給我送飯。
村里人說閑話的越來越多,但我們不在乎。
轉(zhuǎn)眼到了86年秋天。
一天晚上,我和沈秀蘭坐在打谷場邊數(shù)錢。

這幾個月我們攢了三百多塊,對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來說是一筆巨款。
“曉峰?!鄙蛐闾m突然說,“我爹態(tài)度軟化了。”
“真的?”我驚喜地看著她。
“嗯?!彼皖^擺弄著衣角,“他看你這么拼命,說——說你是條漢子?!?/p>
我激動地握住她的手:“秀蘭,我有個想法。明年開春,我想在鎮(zhèn)上租個門面開餐館。”
“開餐館?”她睜大眼睛,“你會做飯?”
“跟我娘學(xué)了幾手?!蔽倚χf,“再說可以請廚師。鎮(zhèn)上車站那邊人多,吃飯的肯定不少。”
沈秀蘭眼睛亮了起來:“我支持你!”
04
1987年3月,我用攢下的錢在鎮(zhèn)上租了間二十平米的門面,開了家“秀峰餐館”。
沈秀蘭辭了紡織廠的工作來幫我,她心靈手巧,算賬、招呼客人樣樣在行。
開業(yè)第一天,我們只賣了兩碗燒菜,三碗米飯。但我沒灰心,第二天改了菜單,加了免費(fèi)的小咸菜。
慢慢地,客人多了起來。
三個月后,我們請了兩個幫工,還添了四張桌子。
那天打烊后,我和沈秀蘭坐在餐館門口數(shù)錢。
月光灑在地上,像鋪了一層銀紗。
“曉峰。”沈秀蘭突然說,“我爹今天上午來吃飯了?!?/p>
我手一抖,硬幣掉在地上:“他說什么了?”
“他說——”沈秀蘭抿嘴一笑,“這小子這手藝還行,能賣錢!”
“這么說你爹是認(rèn)可我了?”
我激動地抱住秀蘭轉(zhuǎn)了個圈。
1988年國慶節(jié),我和沈秀蘭在村里辦了熱鬧的婚禮。
沈會計(jì)穿著嶄新的中山裝,在酒席上喝得滿面紅光。
胡大勇起哄讓我講戀愛經(jīng)過,我紅著臉說:“多虧那晚的手電筒......”
秀蘭在桌下掐了我一把,全場哄堂大笑。
婚禮結(jié)束后,我摟著秀蘭站在新蓋的磚房前。
晚風(fēng)送來稻谷的清香,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吠。
“曉峰?!鄙蛐闾m靠在我肩上,“還記得你當(dāng)初為什么娶我嗎?”
我親了親她的發(fā)頂:“開始是為了氣那些說閑話的?,F(xiàn)在是——”我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因?yàn)檫@里裝不下別人了?!?/p>
她笑著捶了我一下,月光下,她的眼睛比星星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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