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大量的淫穢和色情的描寫與敘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刪去涉黃19174字),或者說淫穢和色情本身就是《金瓶梅》敘事的重要元素。這是后來與達官顯貴士子學(xué)人揚“紅”(《紅樓夢》)抑“金”(《金瓶梅》)的重要參數(shù)。其實,要從風雅(如果“風雅”一語暗喻褒義的話)上講,《金瓶梅》不輸《紅樓夢》的。第二十五回吳月娘攜眾妾在西門府花園蕩秋千一事,就很是風雅。

第二十五回,詞話本作“雪蛾透露蝶蜂情 來旺醉謗西門慶”,繡像本作“吳月娘春晝秋千 來旺兒醉中謗仙”。關(guān)于此回,張竹坡回評說:“此回又是一小關(guān)鎖也”。何謂“小關(guān)鎖”?按照張評,進入“金”、“瓶”、“梅”敘事以來,二十五回之前,春梅僅是一小配角,直到此時,因一“秋千”,“則春梅、惠蓮可與金瓶、月娘齊肩并立,共占春風”。也就是說,自此回起,春梅正式加入“金”、“瓶”、“梅”的敘事主角。再就是,作為金蓮的替身惠蓮也正式登臺?;萆彽脑缢溃ú⒉幌駨堅u,惠蓮與可以眾妾“齊肩”。正是惠蓮想“齊肩”而早早地丟了性命)預(yù)示了金蓮的命運,而春梅自此的登臺,則預(yù)示春梅在西門慶死后西門府鳥獸散后的命運。因此,眾妾蕩秋千便是《金瓶梅》里的一個重要場景或者一個重要伏脈。如果,這可以成其理由的話,那么繡像本的回目,就比詞話本好。詞話“雪蛾透露蝶蜂情 來旺醉謗西門慶”回目,只是一個事情的兩面敘事。

不過,(僅此事)由于繡像本在詞話本上作了太多的刪節(jié),繡像本關(guān)于眾妾秋千的敘事與描寫便打折了許多修辭,以及由詞話本建構(gòu)的修辭所指向的更豐富的文本意義。

(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金瓶梅藏本影松軒,康煕三十四年)

先看繡像本。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扎了一架秋千。這日見西門慶不在家,閑中率眾姊妹游戲,以消春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說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秋千?!狈指溃骸靶菀??!碑斚聝蓚€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于畫板之上。月娘卻教蕙蓮、春梅兩個相送。正是:

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

兩雙玉腕挽復(fù)挽,四只金蓮顛倒顛。

再看詞話本: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扎了一架秋千,至是西門慶不在家,閑中率眾姊妹每游戲一番,以消春晝之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以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秋千?!狈指叮骸靶菀Γ春稳??”當下兩個婦人,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于畫板之上,月娘卻教宋惠蓮在下相送,又是春梅。正是:

得多少紅粉面對紅紛面,玉酥肩并玉酥肩;

兩雙玉腕挽腹挽,四只金蓮顛倒顛。

這是眾妾秋千的第回合。一說打秋千的因:吳月娘“以消春困”。月娘是西門正室,又出自左衛(wèi)千戶之家,在西門慶府中規(guī)中矩,為眾妾帶頭遵守好婦道。但此一秋千“消困”便一下子披露了一個年輕女性的欲望。這便有了陳經(jīng)濟的中途加入,有了月娘讓陳經(jīng)濟推秋千,陳有了與自己姨娘們(包括李瓶兒以及之后與他陳經(jīng)濟成奸的金蓮等)調(diào)情的機會等一系列為這些人后來的命運伏脈的“草蛇灰線”。

在兩本看,早說同一件事,詞話本更準確一些:

兩個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于畫板之上(繡像本)

兩個婦人,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于畫板之上(詞話本)

“兩個玉手挽定彩繩”雖通,但與“兩個婦人,玉手挽定彩繩”,除了準確外,還少了因準確鄉(xiāng)發(fā)的修辭。再看眾妻妾秋千的第二個回合。

先看繡像本:

那金蓮在上面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闭f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shù)聛??!币蛲顙蓛罕娙苏f道:“這打秋千,最不該笑。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跌下來。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臺官家花園中扎著一座秋千。也是三月佳節(jié),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秋千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后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苯鹕彽溃骸懊先齼翰粷?,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秋千?!痹履锏溃骸澳銉蓚€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旁推送。

再看詞話本:

那金蓮在上頭,便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時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shù)聛怼!币蛲顙蓛罕娙苏f道:“這打秋千最不該笑,笑多了有甚么好?已定腿軟了,跌下來。也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臺官家,有一座花園,花園中扎著一座秋千。也三月佳節(jié),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秋千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上喜抓去了;落后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苯鹕彽溃骸懊先齼翰粷?,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秋千?!痹履锏溃骸澳銉蓚€仔細打!”卻教玉筲、春梅在傍推送。

兩本文字無大異。不過,繡像本在吳月娘勸眾妾秋千時最好不要笑(此為婦道)時作“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詞話本作“笑多了有甚么好,一定腿軟了”。就是這一“有甚么好”,月娘的正經(jīng)和婦道,立即嘩變成反諷,剎時有趣。這在眾妻妾秋千的第三個回合里暴露無遺。

繡像本作:

只見陳敬濟自外來,說道:“你每在這里打秋千哩?!痹履锏溃骸敖惴騺淼恼茫襾硖婺愣荒锼退蛢?。丫頭每氣力少?!边@敬濟老和尚不撞鐘--得不的一聲,于是撥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毕劝呀鹕徣棺訋ё?,說道:“五娘站牢,兒子送也?!蹦乔锴эw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李瓶兒見秋千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敬濟道:“你老人家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fā)將來。這里叫,那里叫,把兒子手腳都弄慌了?!庇谑前牙钇績喝棺酉破?,露著他大紅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兒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敬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苯鹕徲终f:“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里,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了一回。然后,教玉簫和蕙蓮兩個打立秋千。這蕙蓮手挽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跐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飛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p>

詞話本作:

只見陳經(jīng)濟自外來,說道:“娘每在這里打秋千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丫頭每氣力少,送不的?!边@經(jīng)濟老和尚不撞鐘,得不的一聲,于是潑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毕劝雅私鹕徣棺訋ё。f道:“五娘站牢,兒子送也。”那秋千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那李瓶兒見秋千起去了,諕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慌的陳經(jīng)濟說:“你老人家到且急性,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fā)將來。就相這回子,這里叫,那里叫,把兒子癆病都使出來了,也沒些氣力使。”于是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著他大紅底衣,摳了一把。那李瓶兒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苯?jīng)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先叫成一塊,把兒子頭也叫花了?!苯鹕徲终f:“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里,都下來了。都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早時又沒站下我來。手挽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腳跳定下邊風來。一回,都教玉筲和惠蓮兩個打立秋千。這惠蓮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飛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飛將下來,端的都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到會打?!闭f著,被一陣風過來,把他裙子刮起,里邊露見大紅潞紬褲兒,扎著臟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玉樓指與月娘瞧,月娘笑罵了一句:“賊成精的!”就罷了。

(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依崇禎繡像本原刻影印,1993)

先說兩本差異。此為月娘春晝秋千的第三回合,是月娘眾妻妾秋千最精彩的描寫與敘述。詞話本比繡像本多出一百余字,在劉火看來,刪去的剛剛是修辭意義所不應(yīng)刪去的。

敬濟道:“……這里叫,那里叫,把兒子手腳都弄慌了?!保ɡC像本。劉案,繡像本作“陳敬濟”,詞話本作“陳經(jīng)濟”。)

慌的陳經(jīng)濟說:“……。就相這回子,這里叫,那里叫,把兒子癆病都使出來了,也沒些氣力使?!保ㄔ~話本)

詞話本里多出的“就相這回子”,是一重要的關(guān)節(jié)。陳與瓶兒的接觸,不像陳與金蓮的接觸。瓶兒無意,經(jīng)濟似也無意。因此“這相這回子”?!鞍A病都使出來了”顯然比“手腳都弄慌了”,更能表現(xiàn)陳的某種惶恐和無意。這與在此先前的推金蓮大不一樣,推金蓮時,兩本都作“先把潘金蓮裙子帶住,說道:‘五娘站牢,兒子送也’?!标愑诮鹕徔此票汝惻c瓶兒正規(guī),但正是這貌式正規(guī)之外,可以窺測到兩人的弦外之聲。

兩本最重大的差別在寫月娘上的差異。繡像本沒有詞話本這一節(jié):

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到會打?!闭f著,被一陣風過來,把他裙子刮起,里邊露見大紅潞紬褲兒,扎著臟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

詞話本這里細膩地寫出月娘內(nèi)衣的樣式、格局和色彩?!督鹌棵贰穼憥孜粙D人如金蓮、春梅、惠蓮、林太太、藍氏等的衣飾,幾為細盡,包括外衣和內(nèi)衣(可參見劉火《一部〈金瓶梅〉,寫盡中國古代服飾》,中華讀書報 2018年1月17日),但對正室月娘的衣飾往往語焉不詳。此為《金瓶梅》一懸案。而恰恰在此“吳月娘春晝秋千”一關(guān)節(jié)時,詞話本如此地寫出了月娘有衣飾,而且還是外衣之下的內(nèi)衣(劉案,此內(nèi)衣非今內(nèi)衣)。“把他裙子刮起,里邊露見大紅潞紬褲兒,扎著臟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此段文本描寫,如果聯(lián)想到吳月娘的一本正經(jīng),這節(jié)關(guān)于衣服的描寫,說艷冶也是輕的,說這衣服的色彩妖艷絲毫不為過,如果再聯(lián)想為一陣風刮起,色情的聯(lián)想油然而生。崇禎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插圖本)里的插圖,所展示的正是這一切:

看似風雅,實則是西門府眾妻妾的相互間的斗艷爭奇,或者說是在風雅的外觀下的眾妻妾的艷冶“T”臺秀。重要的還不僅在于此,重要的是陳經(jīng)濟的突然闖入,更在于正房吳月娘說道的“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敝械摹敖惴騺淼谜茫 彪m然,筆者知道,張竹坡極討厭吳月娘,人為吳月娘是《金瓶梅》一書里最大惡人。但此書里的此“小關(guān)鎖”,此“小關(guān)鎖”里的小關(guān)節(jié),難免張竹坡不討厭:吳月娘本當“管理女工”,此為正道,但月娘卻“自己作俑”]“無倫無次、無禮無義”。確實如此,如管理很嚴,西門府的女婿陳經(jīng)濟不可能與西門府的五房姨娘潘金蓮“勾搭成奸”。即便用文藝復(fù)興之后關(guān)于人、人性、人的自由、人的解放觀念來看,吳月娘春晝秋千一事,放縱了眾妾、放縱了西門府里的男人,更重要的是放縱了吳月娘自己。

特別喜劇的是,吳月娘知道她的外衣被風刮起所呈現(xiàn)的尷尬,與她正室的身份不符。所以吳月娘才會“笑罵了一句:‘賊成精的!’”。更有意思的是,或者更冷酷的是,作者還在這句下面補充了一句:“就罷了”。什么叫“就罷了”?在月娘看來,內(nèi)衣所盡示的性感正是月娘所需要的。這也是月娘可以不輸瓶兒、金蓮,或者不輸惠蓮、春梅的重要姿本!事實上,這出春晝秋千的“T”臺秀,便是吳月娘精心策劃的大戲。它為吳月娘樹威顯顏提供了“T”臺,同時也讓眾妾臣服。足夠風雅,足夠艷冶,這或許是一位不足三十歲婦人的天性。風雅出自吳月娘,艷冶也同樣出自吳月娘。至于張竹坡因“春晝秋千”指證吳月娘“天下壞事全是自己”,劉火是不敢敬同的。(2020/8/16長江之濱田壩八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