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這人拉上包間門，對我動手動腳。” 一個化著濃妝衣著艷俗的三十多歲女人看見我后呼救。
我是一名鐵路火車上的乘警，前年4月初的一次出乘，我剛和列車播音員柳苗苗在餐車坐下，準(zhǔn)備一邊吃午餐，一邊眺望窗外漫山遍野的燦爛油菜花，忽然軟臥車廂那邊傳來“抓流氓啊——禽獸——”的呼叫。
我立即放下碗筷，朝聲音發(fā)出的地方奔去，柳苗苗緊跟在我身后。
接著看見那個女人抓住一個眼鏡男推搡。
“怎么啦，都坐在原地別動，你先把事情說清楚?！庇捎谶@趟旅客很少，許多鋪位都沒坐滿，這間軟臥包廂里四個席位，只有一個戴眼鏡文縐縐的年輕男子，和一直呼救女人。
“門……門不是我拉上的，我，我給她遞了個蘋果，就，就想跟她認識一下，什么也沒做?！?a class="keyword-search" >眼鏡男臉漲得通紅，看著我的警服結(jié)結(jié)巴巴辯解。
“呸——猥瑣！衣冠禽獸！”女人變本加厲地罵，眼鏡男毫無招架之力。
我從警以來每天閱人無數(shù)，練就了一雙分辨好人壞人的火眼金睛，面前情形，大概率屬于這女的無事生非，當(dāng)然也不排除春天來了，眼鏡男面對這種魅惑的女人，一時難耐旅途寂寞……
這么亂想著，工作程序還得完成，我讓他們把身份證掏出來，在身份證防偽檢測儀上查了一下，都沒有案底。
“你叫華梅吧，有沒有證據(jù)證明他對你侵犯？”我手持女人身份證一邊和她本人對照，一邊詢問，眼睛再次掃視一遍她全身，紫紅色頭發(fā)，吊梢眉，胸前露出很多，劣質(zhì)“恨天高”鞋子，言行舉止間透漏著輕佻，很容易讓人往不正當(dāng)職業(yè)聯(lián)想。
“他就是想對我圖謀不軌，不行，我沒辦法跟這樣的人單獨處在包廂?！迸吮е欣?，一副不換包廂誓不罷休的架勢。眼鏡男仍然漲紅著臉嘴里嗚嗚濃濃的辯解。
這種案子最難斷，雙方各執(zhí)一詞?？紤]到實際情況，為了息事寧人，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給華梅換個包廂，反正空余席位還很多。于是讓她帶上行李，我領(lǐng)著她在隔壁幾間尋找。
郁悶的是，旅客座席分布都零零散散，每間包廂都有一兩個人，華梅一見里面有男性，直接拒絕進去，非要找個無人包廂單獨坐，顯然我不可能把別人清出來滿足她，最終只得安排她和一位大學(xué)生模樣的女生同處一室。
華梅也知道這是最后的選擇了，很不情愿地扭著屁股坐進去。
事情終于解決，我每次出乘都會遇到大量這種麻煩，見怪不怪。完了轉(zhuǎn)身沖柳苗苗露出一個苦笑。柳苗苗也虛驚一場，撫了撫心口，翻動著櫻桃小嘴嗲嗲地說：“我看不怪那個眼鏡男，這女人我一眼就看出，是個招蜂引蝶的主?！?/p>
柳苗苗本來是小聲對我說的，可她播音的職業(yè)訓(xùn)練，讓她的聲音很清晰地傳到華梅耳朵里。這一下，真的捅馬蜂窩了。
2.
我們這種25B型電力機車，是國家即將淘汰的最后一批“綠皮車”，八九十年代，它曾是鐵路客運的主力車型，到目前，只在一些偏遠路段保留運行。像我們這趟普快，大部分時間都在穿山越嶺，沿途都是客運量很少的三四等小站。
不過相對來說，這樣的出乘也有好處，可以一路欣賞秀美的山川風(fēng)景，這在大都市可是見不到的?？墒擒嚿系娘L(fēng)景就難說了。
華梅沖到包廂門口，對柳苗苗大鬧起來，柳苗苗一是作為車組人員，保持職業(yè)規(guī)范，不與旅客沖突，二是確實怪自己多嘴，理不在先，第三我知道，她是怕投訴，一旦華梅投訴，她這月獎金會被扣除，信用卡又要還不上了。
見我夾在中間勸阻，又有一些旅客前來圍觀，柳苗苗也一直隱忍不發(fā)，華梅罵了幾句難聽的話就作罷了。當(dāng)大家都散去的時候，柳苗苗趁亂不注意，偷偷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往轉(zhuǎn)身回去的華梅身上噴了兩下。我掩住她，壓低聲音問，你又搞什么鬼？還嫌麻煩不夠大？
柳苗苗走了幾步，解恨似的說：“我就說她是招蜂引蝶，你等著吧，哼！”
回到餐車吃飯，柳苗苗看看時間，壓著我的手腕目露貪光，說，別著急著吃，馬上到月亮灣了，“一燈大師”的麻辣牛肉就要上來啦。
“嗨，我差點忘了，有好吃的怎能錯過。”我放下碗筷，看看窗外路標(biāo)，再過一個隧洞，就到了山坳里的小站月亮灣，這是一個五等車站，沒有客運和貨運業(yè)務(wù)，我們要在這里停車二十分鐘，等逆向的列車經(jīng)過后，才能繼續(xù)前行。
“一燈大師”是小站的信號員，負責(zé)鐵路信號燈的維護，由于經(jīng)常在這里停站，車組很多人都認識他，但令人痛心的是，上個月我從這里的鐵道線路民警小劉那里得知，“一燈”患了肝癌，生命為期不長了。
印象里，“一燈”是個非常和善的老好人，五十來歲，高高瘦瘦的，一輩子與世無爭，就呆在這深山里安心做個信號員，唯一的愛好是喝酒，這些情況導(dǎo)致他一輩子沒娶媳婦，或許也是導(dǎo)致他罹患肝癌的原因。
一燈喝酒就要配好菜，掙的錢除了買酒，就是買菜自己研究著做，他喜歡吃牛肉，做出的涼拌麻辣牛肉在我們車組很有名，他常常做好幾份，我們列車?？繒r，他就提上一份，從車窗里給我們遞進來。柳苗苗一想起他的牛肉，就不停地咽口水。
這么一個好大叔，卻得了絕癥，哎，提起來我和柳苗苗都忍不住嘆息。
列車一過隧道，速度就減慢了，走了三分鐘，看見那片“情人坡”，我就知道月亮灣要到了。
情人坡是小站旁邊一處矮矮的緩坡，算得上這個山城一處很有意義的地方，過去縣城一些青年男女談戀愛時，都要跑很遠的路，來到這里，在情人坡上刻下誓言，天長日久，這片小坡就掛滿了情侶的信物，寫滿了各式各樣的情話，情景很是浪漫。
不過隨著時光變遷，現(xiàn)在年輕人怕麻煩，很少來這里了，他們的愛情都追求短平快，情人坡就和這小站一樣，逐漸被冷落下來。
列車停穩(wěn)后，我打開車窗，卻沒發(fā)現(xiàn)一燈的身影，我心里一緊，怕不是……
不敢多想，我沖站臺上的調(diào)度員喊：“怎么一燈不在？”
調(diào)度員撓撓頭回復(fù)，奇了怪了，早上一直在這，一小時前，他就忽然脫離崗位失蹤了。
我憂心忡忡地呆在車上，過了兩三分鐘，一個旅客慌慌張張沖到我面前，手里抖索著一張皺巴巴的紙說，警察小哥哥，有兇殺案！
我認出，這個報警的女孩，就是和華梅同一包廂的大學(xué)生。
3.
女孩說，同室的華梅看見車輛到站，就支使她去水房幫忙洗兩個蘋果，然而等她洗完回來，發(fā)現(xiàn)車窗大開，華梅已不見了人影，她正奇怪，發(fā)現(xiàn)床腳掉落了一團揉皺的紙，拾起來一看，居然是一份殺人方案，于是趕緊過來報警。
我深感案情重大，將紙張鋪平看了看，這是一份十分簡陋的計劃，列著幾條簡單的步驟，寫了怎樣誘導(dǎo)對方見面，怎樣一招斃命，怎樣埋尸，因為邏輯模糊，這與其說是一份殺人計劃，倒不如說是個可笑的幻想隨筆。
但我沒敢掉以輕心，先帶著女生去了包廂，果然，窗口開著，窗沿有新的爬痕，我探出頭，因為朝向站臺另一面，所以沒有工作人員能看到這邊情形。不過我一眼看見鐵道下面的泥土小路上有新踩的腳印，正是從這個窗口下延伸出去的。
我看看時間，還有十七分鐘列車才走，于是沒有多想，跟列車員要了車門鑰匙，跳下車順著華梅的腳印去找她。
腳印一直延伸到情人坡的后面，我遠遠看見華梅往油菜花地里走去。我立即大喝：快回到車上！
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華梅忽然停了下來，見我快到跟前時，就把褲子一拉，對著我嬉笑著說：“警官，我想解大手，車上廁所都占滿了，我急得不行，只能躲在這里解決，拉完我就回去?！?/p>
我從警以來，不怕苦，不怕危險，有事甚至將生死都置之度外，但是還沒談過女朋友呢，一見這華梅這陣勢，慌得連忙轉(zhuǎn)過身去，說：“你趕緊把褲子提起來跟我回車?！?/p>
話音未落，小站警鈴“哇哇”大響，不好，那邊出事了，我的首要任務(wù)是維持列車安全，華梅這邊只得暫時放下，我留下一句“快點回來”，就往站臺跑去。
列車一溜窗口的旅客都探著頭往站臺這邊看，我趕過去，站長、調(diào)度員，以及線路民警小劉都在。線路民警也屬于公安部十局的鐵路公安，主要負責(zé)鐵路沿線的安全維護。
見我過來，小劉說：“一小時前，我老遠看見一燈鬼鬼祟祟四處張望，職業(yè)習(xí)慣，使我覺得他有什么事，就暗暗跟著他，沒想到進了小竹林，就跟丟了。無奈回到他平時留守的信號室，發(fā)現(xiàn)他電腦忘記關(guān)了，我打開一看，他剛跟一個女網(wǎng)友在聊天，女網(wǎng)友約他在情人坡后面見面，并有謀財?shù)目赡?，因為對話記錄里，一燈跟對方說自己剛收了一筆三萬元的款子，對方讓他把這三萬元借給她救急用，一燈居然答應(yīng)了?！?/p>
我們都知道這三萬元是得知一燈得癌癥后，領(lǐng)導(dǎo)同事和朋友給他捐的款，希望這個單身漢在人生最后一段時間能得到關(guān)懷溫暖，沒想到他用來給女網(wǎng)友表忠心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一個單身男人，臨終前想要個女人了卻心愿，金錢對他來說，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
發(fā)現(xiàn)一燈可能陷入騙局，小劉就四處呼喊，卻沒有回應(yīng)，怕發(fā)生更嚴重的意外，他回到站臺拉響警鈴，組織站務(wù)人員一起去尋找。
我翻看一燈電腦里女網(wǎng)友的資料，找了半天終于發(fā)現(xiàn)一張自拍照。
“是華梅?！蔽亦f道。
4.
柳苗苗在車上也知道了華梅跳車的事，連著給我發(fā)了幾條微信語音，說要注意安全注意時間趕緊回車之類的話，我沒來得及回復(fù)她，這時候我可比誰都著急。
帶著眾人趕到華梅脫褲子的地方，卻不見了人影，地上都是草叢，足跡早就斷了。因為時間關(guān)系，我不能跑遠，只得讓小劉帶著他們繼續(xù)往竹林深處找去，我則登上情人坡，想站在高處四望，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蹤跡。
上坡到一半，眼角掠過一個什么東西，我止住了腳步，慢慢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一棵柏樹下面壘著一座墳?zāi)?，乍眼一看，墓碑殘破，是塊年代很久的墓地了。然而墓碑上的一列風(fēng)蝕依稀可見的刻字，卻讓我顫栗起來，忍不住反胃想吐。
墓碑上刻著：“華梅之墓”！
我立即呼叫小劉，問他這里“華梅”的墓地是怎么回事，小劉回復(fù)說自己也不清楚，這墳?zāi)勾蟾攀嗄昵熬陀辛?，也不知道誰埋的，沒人管過。
我站在那里，可以肯定，墳?zāi)估锊豢赡苁锹每汀叭A梅”，那么她真實身份到底是誰？墳?zāi)估锏娜擞质钦l？
看看時間，離開車還有十分鐘，柳苗苗卻一跳一跳地過來了。
“會車停站，車組人員是不能下來的，你怎么不遵守紀(jì)律？”我趕緊推著她往回走。
“我看你半天不回微信，也不回來，自告奮勇下車給你幫一下忙嘛，上次協(xié)助你抓住了逃犯，再也沒人敢說我是花瓶了，我得再接再厲。”柳苗苗捏著拳頭說。我苦笑，她不給我添亂就燒高香了。
“華梅去哪了？”她邊走邊問。
我搖搖頭，說小劉帶著眾人找去了，有線路民警小劉在這負責(zé)，我打算先回車上，將一車旅客安全送到終點更是我的首要責(zé)任。
四月初，月亮灣的油菜花開得一片嫩黃，不少養(yǎng)蜂人的蜜蜂來到這里采蜜，往站臺走回的路上，柳苗苗突然指著一片天空跺著腳叫起來：“你看、你看呀！”
順著她的手指，我終于注意到一個奇怪的景象，成隊的蜜蜂從油菜地里飛出，朝竹林深處飛去，我納悶，蜜蜂不采蜜，跑竹林里干嘛，那里又沒有花朵。
我隱隱覺得，這個現(xiàn)象似乎與華梅和一燈有關(guān)，但說不上來。身邊的苗苗急的在那直叫，說話牛頭馬尾，好半天我才聽清她的意思：
“蜜蜂飛的方向，就是華梅逃逸的方向，之前在車上我給她噴了花香水，吸引蜜蜂?！?/p>
原來我們經(jīng)常走這條線，柳苗苗使用的那種花香水，會吸引沿途的蜂蜜飛進車窗往身上撲，嚇得柳苗苗一到春天，就不敢在跑車時使用。之前在軟臥車廂，華梅跟她鬧，她就趁她不注意搞惡作劇，往她身上噴了點這種香水，等路過油菜花地，讓蜜蜂纏住她為自己報仇。
“怪不得你說她招蜂引蝶，還真是這樣?！蔽遗d奮地說，這可幫了我們大忙，我趕緊呼叫小劉：
往蜜蜂集中飛去的方向找華梅。
5.
小劉他們順著蜜蜂飛舞的方向找到華梅時，華梅已經(jīng)將一燈捆綁在一個深深的地坑里，舉起一塊石頭朝他頭部砸去，小劉飛身撲去，幸好成功阻止了慘劇發(fā)生，不過石塊偏落在一燈腰部，讓原本身體虛弱的一燈無法站立起來，小劉他們不得不緊急將他從坑里吊起，送往縣城醫(yī)院。我則給華梅銬上手銬，押著她上車，準(zhǔn)備移交給終點站的鐵路公安刑偵隊。
剛一上車，旁邊鐵軌呼嘯而過一列特快客車，逐漸遠去后，我們的列車才長長一陣鳴笛，徐徐啟動，像大山里剛剛睡醒的一條巨龍。
我將面無血色的華梅拷押在宿營車的一間宿舍后，她絕望的眼神中流出汩汩淚水，繼而像崩潰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列車鉆進隧洞，響起“哐嘡——哐嘡——”的節(jié)奏，讓她的哭聲尤為滲人。
“你殺信號員到底是什么目的？”等她哭到有氣無力時，我突然發(fā)問。
華梅雙眼無神，嘴唇微微一動說：“圖錢?！?/p>
“不對?！蔽?guī)е参康恼Z氣，糾正她的謊言：“他已經(jīng)把錢給你提過去了，你卻分文不動，而對他下死手。如果你是圖錢，根本不必這樣。再看看你被我控制后的表現(xiàn)，完全不是一個騙錢未遂的騙子所展現(xiàn)的狀態(tài)，倒更像自己遭受了巨大打擊?！?/p>
華梅冷冷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還有情人坡旁邊寫著你名字的墳?zāi)?，里面是誰？你又到底是誰？”
既然她不愿開口，我就將我心頭的疑惑一件件擺出，沒想到說到墳?zāi)?，華梅兩眼里忽然又閃了光，大顆淚珠滾滾落下。
但還是沒有得到她任何回答，我腦子里一團亂，走出宿舍，給小劉打電話，小劉說剛把一燈送到醫(yī)院，正陪著他呢，所幸沒有大礙，只是皮外傷，休養(yǎng)一陣就好。
“你回去了查查情人坡旁邊那個華梅的墓，我判斷那里可能有問題。”
“華梅的墓？好的，毛哥，我等會兒回去跟車站的人把這事辦了。”
下午巡過兩遍車廂后，我接到小劉簡短的通知：“毛哥，一燈有問題。”
原來我給小劉打電話時，一燈就在旁邊，聽見要查那個墓，就坐立不安起來，原本說好要在病房靜養(yǎng)一天，卻又改口說要馬上走。
一燈的舉動引起小劉的職業(yè)警覺，他一方面控制住一燈，一方面安排人將華梅的墓挖開檢查，現(xiàn)場的醫(yī)務(wù)人員根據(jù)被挖出的骨骸判斷，竟然是一具男尸。小劉詢問一燈是否了解被埋的尸體，但一燈支支吾吾，神情慌張，越來越令小劉懷疑了。
“目前沒有直接證據(jù)證明什么，但我覺得一燈肯定有問題?！毙⒃俅侮愂隽怂南敕ā?/p>
我立刻走向宿營車關(guān)押華梅的宿舍，推開門就直接問道：“那座墳?zāi)估锏哪腥耸钦l？信號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我們警方控制了。”
華梅一聽這話，瘋了一般大叫著向我撲來：“我要殺了他！我要親手殺死他！”
6.
下午六點，我給華梅端來晚餐，默默吃完后，她的精神略微好了一些，講出了一段令我驚駭不已的往事。
十三年前，華梅還是個中學(xué)輟學(xué)的農(nóng)村女孩，當(dāng)時她正和縣城高中的一名優(yōu)等生正談著戀愛。華梅深情地回憶說：“那時的愛情純真而濃烈，兩人一到周末就相約，翻過兩座山來到縣民的“愛情圣地”情人坡，在這里互訴衷腸，在坡上寫下山盟海誓的諾言?！?/p>
可是那地方非常偏僻，有一次兩人戀戀不舍停留得晚了，等打算回城時，天色漸黑。他們相扶著準(zhǔn)備朝坡底走去，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瘦高的鐵路扳道工從旁經(jīng)過。
扳道工看青春靚麗的華梅眼神里帶著貪婪和邪惡，令華梅很害怕，躲在男友的另一側(cè)加速走去。走了一陣，穿過小竹林時，沒想到那個扳道工返身回來了。
“嘿！”扳道工叫了一聲，把兩人都嚇了個激靈。男友看見他手里的大扳手，護住華梅驚聲問：“你要干什么？”
話音剛落，只見那把大扳手就掄過來了，男友頓時倒在地上。
緊接著，華梅被拖到竹林里，接連遭到了三次強暴。扳道工完事后，又用拳頭對著華梅猛擊，將她打暈過去。
半夜華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是土躺在一個坑里，坑邊趴著奄奄一息的男友，男友用微弱的氣力告訴她，當(dāng)時被扳道工的扳手打暈不久，就蘇醒過來。忍著腦中的劇痛在黑暗中四處尋找華梅，最終在竹林里發(fā)現(xiàn)扳道工在挖坑準(zhǔn)備埋掉華梅。
當(dāng)時男友已經(jīng)非常虛弱，腦部溢出了大量的血，如果直面打斗，根本不是扳道工的對手，只能等扳道工將華梅埋完走掉后，自己才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將她從土里刨出來。
華梅掙扎著攙扶男友離開，可是沒走幾步，男友就頭部崩血，一命嗚呼了。深山野林中，華梅忍著巨大的悲痛，無助地壓抑著哭聲，最終她做出了絕望的打算：
這輩子剩下的時間，只做一件事：為男友報仇。
夜色中，華梅將已經(jīng)斷氣的男友拖到原本準(zhǔn)備裝自己的坑里埋掉，自己則跑到鐵道上，趴進了一列停站會讓的貨車，她準(zhǔn)備去一個大一點的城市，等恢復(fù)了身體，做好周密的計劃，就回月亮灣尋找那個扳道工報仇。
“那么，扳道工就是現(xiàn)在的信號員‘一燈’了。”我默默地聽著火車上這位濃妝艷抹的女人的回憶錄，最后嘆息一聲，問她：“顯然你的仇恨一直沒報，這些年你怎么過來的？”
華梅的淚水又往出涌，她說，當(dāng)時爬火車溜到A市后，找了一份餐廳廚房工的活計，第一個拿到月工資，就買了刀子、膠布等作案工具，她打算殺了扳道工后，自己也自殺給男友殉葬。
“可是動身之前，我身體有了劇烈的反應(yīng)，我隱隱猜到是什么原因，為了確認，去醫(yī)院一檢查，果然懷孕了。”
7.
根據(jù)檢查結(jié)果推算時間，孩子是男友的，華梅的計劃就此被打亂。
“這是他唯一留給我，留給這個世界的東西，這個孩子比我的命都重要，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我也要把他的孩子生下來撫養(yǎng)成人?！边@時的華梅，眼睛里流露出的堅毅竟然讓我這個逮捕她的警察，有了肅然起敬的感覺，那么一瞬間，我的眼前法律和道德模糊了，只有一位母親的形象清晰地浮現(xiàn)。
“女人本弱，為母則剛?！蔽艺f。
之后華梅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她暫停了報仇計劃，拼命掙錢，極力為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優(yōu)裕的成長條件，但是她沒什么文化，也沒有一技之能，掙得錢只夠勉強生存。但她已下定決心，愿意為孩子做任何犧牲，所以沒怎么猶豫，就去做了小姐。
“道德，尊嚴，在我眼里都他媽是浮云?！比A梅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說道：“我人生的唯一目標(biāo)，就是將孩子撫養(yǎng)成人后，殺了扳道工。”
“可是，你也說了，這才過去十三年，孩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上初中，正是需要花錢，需要你照顧的時候?！蔽覇枴?/p>
“是老天不給我機會，我要親手殺了那個畜生。”華梅一說到這里，就開始咬牙切齒。
這時我頭往后一仰，大張著嘴好一會兒，華梅為什么迫不及待動手報仇，原因再簡單不過：她知道了“一燈”得絕癥的事，她這么多年等待的復(fù)仇，一定要親自完成。
“我生下孩子后，我?guī)缀趺總€月都會悄悄潛伏到月亮灣一趟，暗中觀察那個扳道工的一舉一動，防止他去別的地方。他倒是心虛，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不敢娶妻生子，也不敢工作調(diào)動，冥冥中也是在這里等待我親手結(jié)果了他，沒想到他先得了絕癥?！?/p>
情人坡旁邊埋葬男友的墳?zāi)鼓贡褪呛髞砣A梅親手悄悄裝上的，她不想讓男友尸首埋在一座無名的孤墳里，這在她僅有的文化知識里，這是天大的不敬，所以想給他立一座碑。
可當(dāng)年男友是高中里的優(yōu)等生，失蹤曾在縣城引起軒然大波，如果刻上他的名字，這里很容易引發(fā)關(guān)注，從而破壞了自己的計劃。于是華梅把自己的名字刻了上去，等報仇結(jié)束后，再給男友刻個正式的碑，并且準(zhǔn)備以后將自己也葬在這里。
“我當(dāng)時在縣城，就是一個默默無名，死了都沒人關(guān)心的孤兒，情人坡那么偏僻，即便有人發(fā)現(xiàn)，也不知道我是誰?！?/p>
華梅因為長期在月亮灣暗中觀察，熟悉這里的地形和一切人員行為作息，也知道我們的列車會在固定的時間在小站停二十分鐘。
“所以你計劃好了，知道一燈是單身老男人，先通過網(wǎng)絡(luò)交友誘導(dǎo)和他見面，再利用這二十分鐘動手行兇。一燈掉進去的那個深坑，是你提前挖好掩藏的，誘導(dǎo)他踩進去，你好輕易置他于死地。而且乘坐我們的列車，時間正好，也有利于掩藏行蹤，一般人可真沒這膽識和思路啊。”直到這時，我終于理清了這起案件的所有經(jīng)過：“所以剛開始你在軟臥車廂喊叫性騷擾，實際上是想讓我們給你調(diào)換一個無人的包間，方便行動，可是所有車廂都有人，為了盡量減少阻礙，你最終選擇了只有一個柔弱大學(xué)女生的包間?！?/p>
華梅雙手捂臉，半天，指縫中透出幾個字來：老天怎么不成全我?。?/p>
8.
我趕緊把獲知的信息給小劉傳過去，一定不能放掉那個看似人畜無害的一燈，他老好人的面孔騙了我們所有人，誰都不曾想，這個能做一手絕味麻辣牛肉的老實人，會是一個強奸殺人的惡魔。
很快小劉回了信息，一燈自知命不長了，一審問就招了。
當(dāng)年埋完女孩，再回頭尋找男生尸體時，發(fā)現(xiàn)不見了，起初膽戰(zhàn)心驚，以為男生蘇醒逃走了，可是后來滿城風(fēng)雨也在尋找失蹤男生，他就僥幸地想，男生應(yīng)該跌落到附近的山崖里了。
而且他一直以為土堆里是當(dāng)年自己親手埋掉的女生，某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這里有人立碑后，剛開始恐怕自己暴露了，以為立碑的是那名失蹤的男生，可是連著幾天自己安然無恙，男生也一直沒有現(xiàn)身的跡象，就安慰自己說，這么久都沒事，男生要活著，早就報案來抓自己了，肯定是自己多疑了。
華梅這邊，她的經(jīng)歷固然值得同情，但法網(wǎng)恢恢，不會漏掉任何罪行，將她移交給鐵路公安部門，是我必須盡到的職責(zé)，等待她的，將是法律公正的判決。
柳苗苗也從我口中知道了華梅的故事，在下車前，她從錢包里取出五張百元鈔票，又慫恿我捐出一些，交給華梅說：以后好好把孩子養(yǎng)大。
華梅手上掛著銬子，斜著眼睛不屑地瞟了瞟柳苗苗，扔下一句：省著自己還信用卡吧，年紀(jì)輕輕出手還大手大腳，老娘這些年掙了上百萬，連個超過百元的衣服都舍不得給自己買。
氣得柳苗苗臉紅到脖子根，腮幫子鼓得圓圓的。
不過從那天起，每當(dāng)我們的列車駛過月亮灣，穿行在開滿油菜花的山野中時，柳苗苗就會端正地坐在播音席前開始播音。
列車拉著長笛在山間疾馳，春天的風(fēng)灌滿了車廂，沿途飄揚著苗苗音樂般溫柔婉轉(zhuǎn)的聲調(diào)：
各位旅客，在漫長而單調(diào)的旅程中，讓我們來傾聽一位母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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