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書鴻看著這封從老喇嘛手中截回的信,如五雷轟頂。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深愛了二十多年的妻子陳芝秀竟然跟人相約私奔。他必須追回她,無論她做了什么,他都會原諒她。

因為,他愛她,而且他們還有一雙可愛的兒女,他們不能沒有媽媽。

于是,他騎上研究所里唯一的那匹棗紅馬,飛一般的沖了出去。

在蒼涼的戈壁灘上,他整整跑了兩天兩夜,沒敢有片刻休息,生怕稍一停留,就再也追不上她了。但是,目之所及,只有漫漫黃沙,根本沒有陳芝秀的影子。

天上一彎冷月,把灰褐色的大地照得如同白晝般明亮,可是常書鴻卻覺得眼前越來越暗。撲通一聲,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陷入了濃濃的黑暗之中......

常書鴻出生于一個沒落的旗人家庭,滿姓伊爾根覺羅。辛亥革命一聲炮響,打碎了旗人頭上的光環(huán),也打破了常家的安寧。常家從此開始走向衰敗,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即使這樣,父親仍不想讓他失去讀書的機會,他將重振常家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于是, 他典當(dāng)了一些家產(chǎn),將常書鴻送入學(xué)校。

常書鴻十九歲那年,回娘家的小姑帶來了一個姑娘,是小姑的繼女,也就是常書鴻的表妹,名叫陳芝秀。陳芝秀身材苗條,一雙眼睛如盈盈秋水,讓人過目難忘,確切的說,是讓常書鴻過目難忘。

記得王菲的歌中曾經(jīng)唱過:“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記你的容顏。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p>

王菲唱出了常書鴻當(dāng)時的心聲,只因那不經(jīng)意的一瞥,他就淪陷了。可那時,在父母的安排下,他早已和另外一位表妹訂了婚,雖然他不喜歡她,但為了不讓家人生氣,他還是聽從了家里的安排。

可是,當(dāng)他見到陳芝秀時,他后悔了,他想解除那個婚約,但又不知道陳芝秀的想法。

經(jīng)過多少天的內(nèi)心煎熬,常書鴻忍不住向陳芝秀表達(dá)了愛意。沒想到的是,陳芝秀早就心儀于他,告訴他,自從那次與他相見,她的心里就再也裝不下任何人了。

從此,單相思成了雙向奔赴,他更堅定了解除原來婚約的決心。怎么辦呢?只能求助于小姑。小姑還是心疼這個侄兒的,在小姑的勸說下,祖母及母親他們終于同意解除與另一位表妹的婚約,答應(yīng)讓他和陳芝秀在一起。

1927年春天,常書鴻參加了浙江省教育廳選拔的赴法國里昂中法大學(xué)浙籍公費生的考試,但由于官府暗中操縱,名單遲遲沒有公布。氣憤的常書鴻決定破釜沉舟,自費留學(xué)。

在出國前幾天,家里為他與陳芝秀舉辦了婚禮。歡快的嗩吶聲中,他與嬌羞的新娘牽手走進(jìn)新房,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與心愛的女孩結(jié)婚,去最想去的地方留學(xué),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圖 白色連衣裙是陳芝秀和女兒,后排男士是常書鴻

漢時一位癡情女子曾說過:“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說得那么深情,又那么決絕。而在那一晚,常書鴻也向陳芝秀發(fā)出了“不管山崩海裂,我都會好好待你”的誓言。他愛她,終生不渝。

新婚過后,就是長長的別離。常書鴻只身遠(yuǎn)赴法國,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因為是自費,他只能半工半讀,勉強維持生活。他對陳芝秀的思念,也只能通過一封封跨越萬里重洋的信箋來表達(dá)。他思念她,想她的一顰一笑,想她做的家常菜,想她偎依在自己身邊說著世間最美的情話。但拮據(jù)的經(jīng)濟,讓他只能將這一切埋在心底。

那年冬天,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渡陥蟆飞希禽d出赴法公費留學(xué)生的名單,常書鴻三字赫然在目。他成了由庚子賠款創(chuàng)辦的里昂中法大學(xué)的一名公費留學(xué)生,生活有了保障。而且,恰好有一批中國留學(xué)生要來巴黎,常書鴻決定讓陳芝秀跟隨他們一起來法國。

為了迎接陳芝秀的到來,常書鴻特意尋了一間位于塞納河畔的尖頂小木屋作為他們的新家。美麗的塞納河在屋前流過,河畔上散落著幾幢同樣尖頂?shù)男∧疚?,仿佛是一個童話世界,夢幻般的美麗。

陳芝秀看著忍不住驚嘆:“真漂亮!但這房子很貴吧?你哪來的那么多錢租它呢?”

常書鴻回答說:“我說過,你來了,我絕不能叫你受罪。錢嗎,我有。除了獎學(xué)金,我的畫作也能變成錢?!闭f完,他將一摞畫作搬出來。

接著,他又滿懷激情地說:“你來了,我會畫得更快更好的!莫奈在有了卡蜜兒以后,就靈思涌動,佳作迭出......卡蜜兒著綠衣的全身肖像,就使莫奈在第一次沙龍展中一舉成名?!标愔バ懵犃耍褐^說:“假如你需要,我也會做你的首席模特兒的!”

常書鴻一下子楞住了,曾經(jīng)含羞帶怯的陳芝秀,分別僅僅一年,就變得如此勇敢開放。這應(yīng)該就是愛情的力量。

普希金曾說:“如今我的靈魂終于蘇醒,因為你重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有如驚鴻一瞥的幻影,有如純美無暇的精靈。我的心在狂喜中跳動,因此啊,一切都已重現(xiàn),又有了偶像,又有了激情,有了生命,有了眼淚,有了愛情?!?/p>

有了愛情的滋養(yǎng),常書鴻的靈感也重新蘇醒了,畫作完成得比以前更快更好?!侗╋L(fēng)雨之前》《里昂裴魯奇風(fēng)景》《某夫人像》等,讓嚴(yán)厲的竇谷特教授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不久,他們的女兒小沙娜出生了,這個小小的房子中又多一份歡笑聲。

1931年秋天,九一八事變的消息傳到了法國,常書鴻剎那間感覺有萬千鐵騎從心頭踏過?;丶铱吹疥愔バ阋彩菓n心忡忡。為了緩解心中的郁悶,常書鴻說:“芝秀,你不是會吹笛子嗎?”

于是,陳芝秀換上結(jié)婚第二天穿過的那身絳紅色旗袍,將笛子送到嘴邊,雙眉緊鎖,目光凄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楚楚動人。常書鴻看到后,飛快地拿出顏料,不加思考,一氣呵成,完成了一幅名為《鄉(xiāng)愁曲》的畫作。

竇谷特教授看到這幅畫后,推薦他參加里昂春季沙龍展。在沙龍展上,他的畫取得了“優(yōu)秀獎”。竇谷特教授說:“這是你第一次在畫中顯示了你的風(fēng)格?!?/p>

這是陳芝秀帶給他的靈感,讓他在畫筆中找到了自我,也讓他的畫開始走向輝煌。

圖 | 最左邊是常書鴻陳芝秀夫婦

而陳芝秀給他帶來的驚喜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一天晚上,陳芝秀剛剛洗完澡,一頭濕漉漉的黑發(fā)披散在腦后,整個人仿佛還氤氳著水汽,嬌艷欲滴。常書鴻趕緊用畫筆記錄下了這一美妙的時刻,起名叫《浴后梳妝》。而這幅《浴后梳妝》則讓他敲開了巴黎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xué)校的大門,憑著這幅畫,他以第一名的成績進(jìn)入了這所藝術(shù)殿堂,成為著名的新古典主義畫家、法蘭西藝術(shù)院院士勞朗斯的弟子。

妻子陳芝秀也在朋友們的幫助下,進(jìn)入一家業(yè)余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雕塑,夫妻倆琴瑟和鳴,頗有一番“賭書潑茶”之意趣。

和諧美好的婚姻,會激發(fā)一個人所有的潛能和靈感,常書鴻在愛情的滋養(yǎng)中,一路高歌猛進(jìn),完成了一幅幅經(jīng)久傳世的佳品。

沉浸在藝術(shù)和家庭的雙重完美之中,常書鴻覺得幸福極了。他常常對陳芝秀說:“知道嗎,芝秀,普希金結(jié)婚的那個秋天是多產(chǎn)的秋天......”而陳芝秀來法國的這幾年,也是他畫的最開心的幾年,手中的筆仿佛有了神助,筆筆都飽含著濃濃的情感,感動著每一個欣賞畫的人,也感動著他自己。

之后,在勞朗斯教授的推薦下,他的《湖畔》和《病婦》分別在里昂的春季沙龍展獲得銀質(zhì)獎和金質(zhì)獎,其中,《病婦》還被珍藏在法國國家博物館。這兩幅畫都是以陳芝秀為模特畫的。

日子就這么順?biāo)斓匾惶焯爝^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常書鴻在一個街邊書攤上遇見了她——《敦煌石窟圖錄》。第一眼,他就被敦煌千佛洞壁畫的精美和塑像的雄偉震撼了。

他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回祖國去,他對陳芝秀說:“我找到我的藝術(shù)之根了,我的根就在中國,在敦煌。我要為弘揚敦煌藝術(shù)努力?!?/p>

陳芝秀聽了心情十分復(fù)雜,剛剛在法國站穩(wěn)了腳跟,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幸福安穩(wěn)??沙檯s要放棄這一切回國,去過一種前途莫測的生活,她有些不甘心。但她也不想就給丈夫潑冷水,就委婉地說,想把學(xué)業(yè)完成。

于是,常書鴻決定自己先回去,等陳芝秀學(xué)成之后再回國團(tuán)聚。

1936年的深秋,常書鴻告別了陳芝秀和女兒常沙娜,登上了回國的火車,并應(yīng)教育部部長王世杰之邀,成為國立北平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的教授。

兩年后,陳芝秀和女兒也在他的千呼萬喚中回到祖國。

此時的中華大地正烽煙四起,戰(zhàn)火紛飛,日寇的飛機不時地在天空盤旋,每個人都生活在死亡的邊緣,他們也隨著國立藝專輾轉(zhuǎn)了大半個中國,最后來到重慶。

在重慶,他們的兒子常嘉陵出生,生活也暫時安定了下來。陳芝秀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布置新居,還由朋友介紹,到重慶的教會女中任法語教師。就在陳芝秀重新對生活充滿了期待時,卻收到一個意外的消息。

敦煌研究所籌委會成立,常書鴻任副主任,要常駐敦煌。陳芝秀聽聞臉都?xì)獍琢耍瑒倓偘差D好的一切,又要化為泡影。

她沒有什么遠(yuǎn)大的理想,只想與常書鴻及一雙兒女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這錯了嗎?她不能理解,氣沖沖地對常書鴻說:“你一定要去就自己去吧,反正我是不去的?!?/p>

盡管陳芝秀極力反對,常書鴻還是毅然決然地去了敦煌。

1943年春天,常書鴻一行六個人開著一輛破舊的大卡車向敦煌出發(fā)了。歷時一個多月的艱苦跋涉,終于來到了敦煌。藍(lán)天白云下的敦煌美得無可比擬,此情此景,讓常書鴻高興得熱淚盈眶。

興奮之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給陳芝秀寫信,信中沒有什么甜言蜜語,滿紙都是對敦煌的崇敬。他寫道:“重復(fù)一句徐悲鴻先生的話:中國的畫家們,如果你們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上唯一且最大的古代藝術(shù)畫廊,那么就絕對成不了一個好畫家!”

敦煌,曾經(jīng)是他的夢,而從那一刻起,敦煌就成了他的命,生死與共。

然而,這的條件實在是太艱苦了,黃沙遍地,生活窮困,教育部的經(jīng)費也經(jīng)常是一拖再拖,甚至最后杳無音訊。但這一切都沒有讓常書鴻卻步,他一頭扎在那些讓他魂牽夢縈的洞窟中,扎在保護(hù)這些珍貴文物的工作中。

半年后,他回到重慶,想要把妻子和兒女們一起接到敦煌。他們是一家人,不能這么天南海北的分隔著。

陳芝秀一聽,情緒立刻爆發(fā)了,發(fā)瘋似地嚷道:“一走就是半年,回來什么話也沒問,你就......”

敏感的常沙娜一看父母的樣子,趕緊帶著弟弟離開了,陳芝秀辛辛苦苦做的一大桌子飯菜,也沒有人吃了。

當(dāng)然,在常書鴻的左哄右勸下,陳芝秀最終還是同意了和他一同去敦煌。

到了千佛洞,曾經(jīng)很排斥敦煌的陳芝秀竟然被感動了,一路的辛苦和勞累也剎那間消失了。她吃驚地說:“我的上帝!走遍全歐洲也沒有看見過這樣金碧輝煌的!”

然而,剛過三天,他們就發(fā)生了到敦煌的第一次爭吵,僅僅因為一頓晚餐。

陳芝秀在洞窟內(nèi)臨摹了一整天,想要晚上給家里做頓飯。結(jié)果常書鴻心不在焉地敷衍她,也沒告訴他管理伙房的人不在,讓累了一天的陳芝秀空跑了一趟。這讓陳芝秀十分惱火,沖著他大嚷一頓。

陳芝秀的不依不饒,讓常書鴻很傷自尊,他突然覺得,妻子變了,變得有些煩人了,就是一個小小的事情,就如此沒完沒了。

雖然事情很快過去了,他們也和好如初了。但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間的裂痕其實并沒有愈合,而是愈來愈大。

在看到427號洞窟中那九尊高大的彩塑后,陳芝秀興奮地對常書鴻說,等這個洞窟的臨摹完成后,她要做一件飛天雕塑,向世人展示“敦煌的維納斯”。

常書鴻卻說:“敦煌就是敦煌,......敦煌的盛唐坐佛和你將要臨摹的這九尊彩塑就是敦煌的一絕,我看它一點也不比維納斯遜色!”

“我這樣說一點也沒有貶低敦煌的意思呀!你呀,簡直是敦煌的偏執(zhí)狂!敦煌就是你的心肝尖子!”

好像自從來到敦煌,他們經(jīng)常會為了一點小事就爭吵起來。

自從發(fā)現(xiàn)220號洞窟的維摩詰經(jīng)變,常書鴻更是像著了魔似,忙得沒日沒夜。后來又去了趟南疆,走了一個多月。即使在家中,他也一心只在工作上。陳芝秀每每想和他談?wù)劶议L里短的事,他都哼哼哈哈的應(yīng)付,要不就是“別來煩我,你去辦就是了”。

此時剛過完春節(jié)沒多久,敦煌的天氣格外冷,陳芝秀的心仿佛也冷了,這還是當(dāng)初的那個常書鴻嗎?還是自己深愛的人嗎?陳芝秀不斷地問自己。她覺得自己好像與整個世界都隔絕了,昔日的好友們都遠(yuǎn)在他鄉(xiāng),這里又沒有一個可以暢談的知音,她有些茫然,或許自己當(dāng)初來敦煌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那一日,常書鴻和陳芝秀又不知為了什么爭吵起來,越吵越兇,不知是誰先沖口而出說:“離婚!”另一個也不甘示弱地說:“離就離!”聲音那么大,口氣那么兇,雙方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更嚇人的是,他們吵罷,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都不見了。

在呼呼的北風(fēng)中,他們找了好幾個小時,終于在一個大沙丘后面找到了兩個孩子。陳芝秀飛奔過去,一把抱住了兩個孩子,哭出了聲。

他們兩個雖然嘴上答應(yīng)女兒,以后不吵架了。但女兒上學(xué)走后沒幾天,他們又吵了起來,這一次常書鴻還摔碎了一個盤子。這天晚上,是他們兩個結(jié)婚近二十年來第一次分頭而睡,陳芝秀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常書鴻早已忘記了昨日的不快,開心地告訴陳芝秀,來了一個她的老鄉(xiāng),叫趙忠清,來負(fù)責(zé)研究所的后勤工作。

趙忠清是一個退伍兵,高挑的個子,白凈的臉,臉上有幾顆麻子,顯得很俏皮。第一次見面,趙忠清就給陳芝秀帶來了家鄉(xiāng)的楓橋香榧子,這讓陳芝秀很開心。

趙忠清會騎馬,會打獵,經(jīng)常會獵一些野物給大家解饞。對陳芝秀更是關(guān)心到無微不至,三天兩頭地?zé)跣┭蛉鉁?、紅棗木耳湯送過來。并且操著一口家鄉(xiāng)口音對陳芝秀說:“夫人,快歇歇,請下來喝口湯吧!”有時還說:“夫人,你太辛苦了!女人家是不好這么辛苦的?!?/p>

喝完他燉的湯,陳芝秀覺得心里暖暖地,不由地說:“趙主任,不,趙忠清,以后,你就別喊我夫人了,喊夫人太見外了,你就叫我名字,叫我芝秀吧!”

“好好,只要夫人,哎,不不,只要你,嗯,你和所長吩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叫我打狗,我決不攆雞?!壁w忠清笑嘻嘻地說。

常書鴻又出門了,趙忠清更是每天變著花樣地給陳芝秀燉湯,陳芝秀也不知不覺地開始期待著他的出現(xiàn),她的雕塑也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一絲進(jìn)展了。

這日,趙忠清竟然給她帶來一盒驢皮膠,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節(jié),這是很難弄到的。陳芝秀不禁喃喃地說:“忠清,你太好了!”而趙忠清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一吻。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攬住她的腰時,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他倆飛快地閃開。

這幾日,兒子嘉陵病了,常書鴻依然自顧自地忙,陳芝秀十分生氣,氣得將盆子摔在地上,嘴里還咕噥著罵了一句粗話。常書鴻驚呆了,這還是那個知書達(dá)理的陳芝秀嗎?當(dāng)然,接下來更是一場激烈的爭吵。

陳芝秀本是浪漫的人,可是敦煌漫天黃沙和一次次爭吵,打碎了她所有的愛情夢想。她的腦中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念頭,我要離開這里。可是怎么離開呢?憑自己一個女人,走出這戈壁灘,談何容易?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的老鄉(xiāng)——趙忠清。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接著那扇虛掩著的門被輕輕推開。趙忠清,那個她內(nèi)心正在渴望的人來了。她閉上眼,靜靜地等著。

沒過多久,常書鴻也回來了,看到從里面鎖上的房門,他意識到,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他輕輕拍了拍門,里面沒有動靜。等了幾分鐘后,依然沒有動靜,他心中不覺升騰起一團(tuán)火氣,咬咬牙,用拳頭重重地敲了兩下,并將嘴湊到門縫處,輕輕地喊了幾聲:“芝秀,來開門,我回來了!”

終于里面有人踢踢踏踏地過來了,門打開了,是趙忠清那張略顯緊張的臉,常書鴻什么也沒有說。

其實,早就有人對常書鴻說,趙忠清這人不老實,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只知道討好他和陳芝秀,而且,還經(jīng)常貪污公款。

常書鴻本來想對他再考察一段時間,但現(xiàn)在看來這個人真的不能再留了。

圖 | 陳芝秀

趙忠清被辭退了,讓常書鴻沒想到的是,得知消息的陳芝秀竟然因此和他大吵一架。還嚷著說,常書鴻不管她的死活,她病了,要去蘭州看病。

正好幾天后,敦煌縣城的一位老師邀請他們夫妻去參加兒子的婚禮,婚禮上一位朋友要去蘭州。常書鴻就拜托朋友帶陳芝秀一塊同行,并趕忙給蘭州的幾位朋友寫信,希望他們能幫忙照顧一下陳芝秀。他認(rèn)識到自己到敦煌后的確對妻子疏于照顧,想趁此機會來彌補一下對她的虧欠。

臨行前,常書鴻還特地讓人宰了一只羊,給陳芝秀送行。常書鴻想著讓女兒沙娜陪母親一起去,但陳芝秀拒絕了,讓她在家照顧好弟弟。

就這樣,陳芝秀走了。常書鴻也得以專心進(jìn)行臨摹了,不用再擔(dān)心,一進(jìn)家門就看到陳芝秀那張滿是怨氣的臉和喋喋不休的抱怨。但,安靜了沒幾天,常書鴻感到不對勁了,幾天了?怎么芝秀一點消息也沒有,說好的最起碼要隔一天來一封信或電報的。

后來,研究所的董希文從老喇嘛手中截獲了一封信,是陳芝秀寫給趙忠清的。常書鴻看后,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仿佛連那如血的夕陽也失去了顏色,他發(fā)出了一聲如野獸般絕望的嘶吼,眼睛也在瞬間變得血紅。

他要去把她追回來。

他跨上研究所唯一的那匹棗紅馬,飛一般地奔了出去。他想著,在這個地方,長途車的速度比牛車快不了多少,他一定能追上她,他一定要把她帶回來。

夜晚的戈壁灘,如死一般的靜,只有那匹棗紅馬踏在砂礫上的噠噠聲和常書鴻的喘息聲。月亮從灰黑的云層后鉆出來,灑下一地清輝。

前面是幾座大沙包,這是人們常說的“強盜坡”,是盜賊出沒的地方,曾有無數(shù)個盜賊謀殺過往客商的傳說。一股寒氣從四周襲來,被汗?jié)裢傅某櫼踩滩蛔〈蛄藗€冷戰(zhàn)。但他沒有絲毫停留,他只想著,快點,再快點。

安西,是去往蘭州的必經(jīng)之路。常書鴻一家挨著一家的客棧打聽陳芝秀的下落,終于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有一個店伙計告訴他,前幾天,有個長著麻子的男人和一個漂亮的女人經(jīng)過,說一口南蠻子話,他們要去玉門。

常書鴻聽了又急又氣,顧不上休息,再次跨上馬背,朝著玉門的方向奔去。憤怒就像一把火,在他的胸膛燃燒,越燒越旺,燒灼著他的嗓子,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

月亮再一次掛在戈壁灘的上空,把整個戈壁灘照得如同白晝,可常書鴻已經(jīng)感受不到明亮了,他昏昏沉沉伏在馬背上,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是憑著一個幾乎瘋掉的意念,在機械地狂奔。

終于,撲通一聲,他摔下了馬背。

幸好,地質(zhì)學(xué)家孫建初先生從這里經(jīng)過,和同伴一起救下了常書鴻?;杳粤巳烊购螅櫜盘K醒。

幾天后,常書鴻在《蘭州日報》上看到陳芝秀登出來的“脫離夫妻關(guān)系”的聲明,他的心徹底碎了。一個原本美好溫馨的家,就這樣散了。

妻子走了,女兒沙娜主動承擔(dān)起了照顧爸爸和弟弟的責(zé)任。那個只有十一歲的女孩兒,一夜間就長成了大人。

圖 | 常書鴻與第二位妻子李承仙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了,因抗戰(zhàn)而聚到敦煌的人相繼散去。1946年,常書鴻再次回到重慶,重新招兵買馬,一位名叫李承仙的女孩子應(yīng)聘來到研究所。那時的李承仙還是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小丫頭,一臉天真爛漫,嘴卻厲害得很,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

因當(dāng)時李承仙的父親生病,一年以后,她才來到敦煌。由于同事的撮合,那一年,她成了常書鴻的妻子。

李承仙雖然比常書鴻小二十歲,但她很是賢惠,對沙娜姐弟倆也很照顧。最關(guān)鍵的是,她深愛常書鴻,也深愛敦煌?;蛟S是上天在彌補對常書鴻的不公,給了他另一段美好的愛情,也成就了他這個“敦煌的守護(hù)神”。

而陳芝秀呢,自從離開敦煌,就和趙忠清結(jié)了婚,解放后,因為趙忠清曾是國民黨軍官,被逮捕入獄,死在獄中。陳芝秀又嫁給了一個工人,生活貧困。1979年,突發(fā)心臟病,凄涼離世。

愛情,是個奇妙的東西,不知道何時來到,也不知因何離去。而人生,也總會在關(guān)鍵的路口設(shè)置路障,越過了,就是美好幸福,退卻了,或許就后悔一生。

文 | 初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