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托馬斯·莫頓曾說,“閱讀弗蘭納里·奧康納時,我想的不是海明威、凱瑟琳·安·波特或薩特,而是索??死账惯@類人。評價一位作家,還需多言嗎?我滿懷敬意地寫下她的名字,因為她用盡真實與技巧去展現(xiàn)人類的墮落與恥辱。

顯然,莫頓是奧康納的忠實“信徒”,甚至不惜“拉踩”一眾文學大家。同樣是奧康納擁躉的還有美國桂冠詩人、普利策詩歌獎得主伊麗莎白·畢肖普,她說,“我篤信弗蘭納里·奧康納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會在美國文學史上經久不衰。這些作品看似牽涉面窄,可清晰、冷硬、鮮明,其中比比皆是的描述、短語和怪異的洞見要比幾十本詩集更飽含詩意。”

可以說,談到美國國家圖書獎獲獎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作品,不論是她的文學家同行,還是普通讀者,都很難有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要么狂愛不休,要么連連擺手。

弗蘭納里·奧康納

這位讓人對其作品態(tài)度如此涇渭分明的作家,有著傳奇而短暫的一生。

五歲時,百代新聞的記者聽說她可以讓自家雞倒著走,前來獵奇,并將錄有該場景的視頻全國播放。奧康納初嘗名氣的滋味,認為這是她一生的高光時刻,往后余生都是反高潮、走下坡路的。她自此與禽類結緣,酷愛養(yǎng)孔雀、雉等禽類。

五歲的奧康納,與她那只能倒著走的雞

她進過著名的艾奧瓦大學寫作班,其間發(fā)表首篇短篇小說《天竺葵》。

她擅畫漫畫,曾在高中和大學的校報等處發(fā)表多幅作品。

奧康納創(chuàng)作的漫畫

1950年被診斷患有紅斑狼瘡,與母親在安達盧西亞農場度過余生。

1964年去世,走完短短39年人生,其中創(chuàng)作生涯占18年

從2022至2024年下半年,我們終于將弗蘭納里·奧康納的美國國家圖書獎獲獎作品弗蘭納里·奧康納短篇小說全集新版《天竺葵》《好人難尋》《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出齊,其中《天竺葵》《好人難尋》依然是譯者兼作家陳笑黎、周嘉寧翻譯,《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為英美文學專家韓穎新譯。

今天跟大家分享的是其中一篇《善良的鄉(xiāng)下人》,出自周嘉寧譯《好人難尋》。

這個短篇里的女孩喬伊是哲學博士,這讓她媽媽“陷入徹底的茫然。你可以說‘我女兒是護士’或‘我女兒是老師’,甚至‘我女兒是化學工程師’,你不能說‘我女兒是哲學家’。哲學家已經和希臘羅馬人一起絕種了?!?/p>

對了,喬伊還是單身,32歲,“整天都垂頭坐在椅子里看書。有時候她出去散散步,但是不喜歡狗啊貓啊鳥啊花朵啊大自然啊,也不喜歡年輕的小伙子。她看著不錯的年輕人,就像是能嗅到他們的愚蠢。”

接下來,就請欣賞奧康納筆下的單身女博士的一次交往奇遇。

點擊圖片,即可購買《好人難尋》《天竺葵》《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善良的鄉(xiāng)下人

[美]弗蘭納里·奧康納 著;周嘉寧 譯

弗里曼太太獨處的時候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但她還有兩種其他表情,一種是進擊,一種是推翻,她以此來應付一切世事。她進擊的表情很沉著,像駕駛著重型卡車般突進。她的眼睛從不左顧右盼,卻跟隨故事的轉折而轉動,仿佛壓著限行黃線直達核心。她很少用到另一種表情,因為她不太需要撤回言辭,但是如果她這樣做了,神情便陷入徹底的停滯,她的黑眼珠不易察覺地漸漸分開,旁人會發(fā)現(xiàn),盡管弗里曼太太還是站著,像一袋袋堆在一起的糧食般實在,精神卻已經游離。這種時候霍普威爾太太便不再對她抱什么指望。她會喋喋不休說個沒完。弗里曼太太從來不承認自己犯錯。她就這么站著,如果非要她說些什么,她就會說:“我不可能說過是,也不可能說過不是。”或者目光掃蕩過廚房貨架頂上各種積灰的瓶子,她會說:“我發(fā)現(xiàn)您都沒怎么吃去年夏天放在那兒的無花果?!?/p>

她們吃早飯的時候在廚房討論最重要的事情。每天早晨霍普威爾太太七點起床,把自己和喬伊的煤氣爐點上。喬伊是她的女兒,一個安著條假腿的高大的金發(fā)女孩。盡管她已經三十二歲了,而且學歷很高,霍普威爾太太還把她當成孩子。喬伊在母親吃飯的時候起床,笨拙地走進浴室,砰地關上門,過了一會兒弗里曼太太便來到后門口。喬伊聽到她母親喊:“進來吧。”接著她們便壓低嗓門聊一會兒,在浴室里聽不清。等喬伊過來的時候,她們已經聊完了天氣,正說著弗里曼太太的哪個女兒,格林尼斯或卡拉梅,喬伊叫她們甘油和焦糖。格林尼斯十八歲,紅頭發(fā),有很多追求者;卡拉梅金發(fā),只有十五歲,已經結婚并且懷孕了。她什么都吃不下。弗里曼太太每天早晨都告訴霍普威爾太太,自從她們上一回聊天以來她又吐了多少次。

霍普威爾太太喜歡告訴別人,格林尼斯和卡拉梅是她認識的最好的兩個女孩,而弗里曼太太是位淑女,她從來不恥于帶弗里曼太太去任何地方,或者介紹她給任何人認識。接著她會說起當初如何碰巧雇了弗里曼家,他們是上帝派給她的,她雇了他們四年。她這么長時間都沒把他們打發(fā)走是因為他們不是渣滓。他們是善良的鄉(xiāng)下人。她給他們說的那位前雇主打電話,他告訴她弗里曼先生是個善良的農民,而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吵鬧的女人?!八裁炊家埽蹦侨苏f,“如果她在事情塵埃落定前沒能趕到那兒,那她肯定是死了,就是這樣。你的事情她都要管。我和弗里曼先生相處得不錯?!蹦侨苏f,“但是我和我妻子都沒法忍受那個女人再在我們這兒多待一分鐘。”這番話讓霍普威爾太太愁了幾天。

她最終還是雇了他們,因為沒有其他候選人,但是她事先已經想好了怎么對付那個女人。既然弗里曼太太是那種什么都要管的人,霍普威爾太太打算不僅讓她管,而且還要確保她對一切負責——她要讓她全權負責,做主管?;羝胀柼约簺]什么壞毛病,她知道如何有效運用別人的壞毛病,從不覺得有缺憾。就這樣她雇用了弗里曼一家,一用就是四年。

人無完人,這是霍普威爾太太最愛用的口頭禪之一,還有一句是:這就是生活!還有一句最重要的是:別人也有別人的看法。她常常在桌邊說這些話,語氣溫柔堅持,像是別人都沒有她這樣的見解,高大笨拙的喬伊每當這種時候便稍稍斜眼望去,喬伊有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像是有人故意把眼睛弄瞎,也不打算復明,她臉上總是怒氣沖沖的,覆蓋住了其他一切表情。

每當霍普威爾太太對弗里曼太太說這就是生活,弗里曼太太便說:“我也常這么說。”所有的事情她都先知道。她比弗里曼先生敏捷。他們在這兒干了一陣子以后,霍普威爾太太對她說:“你知道,你就是方向盤后面的方向盤?!睕_她眨眨眼睛,弗里曼太太便說:“我知道。我一直很敏捷,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都敏捷?!?/p>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被羝胀柼f。

“是啊,大多如此。”弗里曼太太說。

“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

“我也常這么說。”

女孩已經習慣了早餐時這樣的對話,午飯時說得更多;有時候晚飯還這樣。沒客人的時候,她們便在廚房吃飯,圖個方便。弗里曼太太總是在她們吃到一半的時候出現(xiàn),然后看著她們吃完。夏天她就站在門口,冬天,她便一只手肘撐在冰箱頂上俯視著她們,或者站在暖氣爐旁邊,稍稍拉起一點裙子的后擺。有時她會靠在墻上,腦袋轉來轉去。她從不急著走。霍普威爾太太簡直無法忍受,但是她的耐心很好。她意識到人無完人,弗里曼一家是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這年頭如果遇見善良的鄉(xiāng)下人,就應該好好珍惜。

她碰到過很多渣滓。在弗里曼家之前,她每年都要換一家佃戶。那些農民的妻子不是能夠長久相處的類型。霍普威爾太太很久以前便和丈夫離婚了,需要有人能和她一起漫步田間;喬伊不得不陪著溜達時,常常說出難聽的話,臉色也很陰沉,霍普威爾太太便說:“如果你不情不愿的,我根本不要你來?!迸⒅敝钡卣局?,繃緊肩膀,脖子稍稍向前伸著,嘴里說道:“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這兒——我就是這副樣子。”

霍普威爾太太因為喬伊的腿而原諒了她的態(tài)度(喬伊十歲出去打獵時出了意外,被打斷了一條腿)?;羝胀柼茈y意識到她的孩子已經三十二歲了,二十多年來她都只有一條腿。她還是把喬伊當成孩子,否則一想到這個可憐的大塊頭女孩三十歲了還沒跳過舞,也不曾擁有過平常的好時光,她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名字真的叫喬伊,但是她年滿二十一歲離家以后,便正式改了名。霍普威爾太太確定她反復思慮過,直到她找到了一個在任何語言里都最難聽的名字。然后她便把喬伊這個美麗的名字改了,直到改完才告訴自己的母親。她登記在冊的名字是哈爾加。

霍普威爾太太一想起哈爾加這個名字,便想起戰(zhàn)船寬闊粗糙的船身。她才不用這個名字。她繼續(xù)叫她喬伊,女孩也會應答,但純粹是機械的敷衍。

哈爾加學會了容忍弗里曼太太,因為她不用再陪母親散步了。甚至連格林尼斯和卡拉梅都很有用,她們分散了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注意力。起初她覺得自己受不了弗里曼太太,因為發(fā)現(xiàn)對她粗魯根本沒用。弗里曼太太會莫名其妙記仇,會悶悶不樂很多天,但是搞不清楚她到底在發(fā)什么愁;直接的攻擊、放肆的嘲弄、公然的當面讓她難堪——她都無動于衷。有一天她毫無征兆地開始喊她哈爾加。

她不會當著霍普威爾太太的面這么叫,因為霍普威爾太太會發(fā)火,但是當她和女孩碰巧一起走出屋子時,她說完什么都會在最后加上哈爾加這個名字,大塊頭戴眼鏡的喬伊——哈爾加漲紅了臉,非常生氣,像是自己的隱私被揭穿。她覺得名字是私事。她起初想到它純粹是因為難聽的發(fā)音,但是這個名字太適合她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想到這個名字就想起丑陋的伏爾甘汗流浹背地待在火爐里,女神一經召喚就得來看他。她覺得起了這個名字是她最大的創(chuàng)舉。她的一個得意之處是她的母親沒能把灰塵變成歡樂,而得意的是她自己把它變成了哈爾加。然而弗里曼太太饒有興趣地使用這個名字卻惹惱了她。仿佛弗里曼太太尖利的小眼睛看穿了她的臉,直達她內心秘密的部分。在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迷住了弗里曼太太,后來有一天哈爾加意識到是她的假腿。弗里曼太太對神秘的傳染病、隱疾、兒童侵犯這類事情有著特殊的癖好。至于疾病,她對久治不愈者無法治療的更感興趣。哈爾加聽到霍普威爾太太向弗里曼太太描繪那次打獵意外的細節(jié),她的腿是怎么樣被整個炸飛的,以及她是如何保持著清醒。弗里曼太太任何時候都聽得津津有味,當作是一小時前剛剛發(fā)生的。

早晨哈爾加重重走進廚房(她走路時可以不發(fā)出這么可怕的聲音,但是她偏要這樣——霍普威爾太太確定——因為這樣聽上去很難聽),一言不發(fā)地瞥了她們一眼。霍普威爾太太會穿一件紅色的睡衣,頭發(fā)用破布條扎起來。她坐在桌邊吃早飯,弗里曼太太則站在那兒,胳膊肘向外撐在冰箱上,低頭看著餐桌。哈爾加總是在爐子上煮雞蛋,抱著胳膊站在旁邊看,霍普威爾太太會朝她看看——像是看弗里曼太太時又順便瞥她一眼——心想如果她能振作一點,便不會那么難看了。她的臉挺好看的,只需要表情愉快些。霍普威爾太太說樂觀的人即便不美,看起來也是美的。

她每次這樣看著喬伊,都忍不住想,如果這孩子沒有讀博士就好了。學位沒有帶來任何好處,但既然她拿到了學位,就沒理由再回學校。霍普威爾太太覺得女孩去學校玩玩挺好的,但是喬伊已經“讀穿了”。不管怎樣,她身體不好,不能再去讀書。醫(yī)生告訴霍普威爾太太,就算精心照顧,喬伊也只能活到四十五歲。她的心臟不好。喬伊曾經清楚地說過,要不是因為這種情況,她早就離開這些紅紅的山丘和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遠遠的了。她會在一個大學里給大家上課,他們能聽懂她的話?;羝胀柼苌鷦拥叵胂蟪鲞@幅畫面,喬伊像個稻草人似的給一群和她一樣的人講課。她在這兒整天穿著一條穿了六年的裙子,一件黃色的汗衫,上面印著個褪色的騎馬牛仔圖案。她覺得這很有趣;而霍普威爾太太則覺得很蠢,直接說明她還是個孩子。喬伊很聰明,但是沒腦子。在霍普威爾太太看來,喬伊一年年地愈發(fā)和常人不同,愈發(fā)像她自己——傲慢、粗魯,斜眼睨視。她還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她對自己的母親說——毫無征兆和理由,吃飯吃了一半突然站起來,臉憋得青紫,嘴里塞著食物——“女人??!你有沒有反省過自己?你有沒有反省過自己,看看你是什么東西?主??!”她嚷嚷著坐下,盯著自己的盤子,“馬勒伯朗士說得對:我們不是自己的光。我們不是自己的光!”霍普威爾太太完全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她不過是說了一句“微笑不會傷害任何人”,希望喬伊可以聽進去。

女孩拿的是哲學博士學位,這讓霍普威爾太太陷入徹底的茫然。你可以說“我女兒是護士”或“我女兒是老師”,甚至“我女兒是化學工程師”,你不能說“我女兒是哲學家”。哲學家已經和希臘羅馬人一起絕種了。喬伊整天都垂頭坐在椅子里看書。有時候她出去散散步,但是不喜歡狗啊貓啊鳥啊花朵啊大自然啊,也不喜歡年輕的小伙子。她看著不錯的年輕人,就像是能嗅到他們的愚蠢。

有一天霍普威爾太太隨手翻開一本女孩剛剛放下的書,讀道:“從一方面來說,科學必須重申其理性和嚴肅性,并且宣布它只和事物的本質有關。虛無——科學除了恐懼和幻覺外還能是什么?如果科學是對的,那么有一件事便確鑿無疑:科學無意探究虛無。畢竟這才是討論虛無的嚴謹?shù)目茖W態(tài)度,我們對虛無不感興趣,才得以了解科學。”這些句子用藍色的鋼筆畫了線,在霍普威爾太太看來,都是胡扯的惡魔的符咒。她飛快地合上書走出房間,像是打了個寒戰(zhàn)。

這天早晨女孩進屋時,弗里曼太太正在聊卡拉梅?!八盹堃院笸铝怂拇危彼f,“晚上三點以后還起了兩次夜。昨天她除了在五斗櫥的抽屜里亂翻,什么都沒干。整天就這樣。她就站著,看看能找點什么?!?/p>

“她得吃東西?!被羝胀柼吐曊f,喝了口咖啡,一邊看著喬伊在爐子邊的背影。她思忖著這個孩子對《圣經》推銷員說了什么。她無法想象他倆間的對話。

那是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沒戴帽子,昨天上門來推銷《圣經》。他提著一只黑色的大箱子出現(xiàn)在門口,箱子太重了,把他一邊的身子直往下墜,他不得不靠在門上。他眼看就要崩潰了,卻用歡欣的口吻說:“早上好啊,松樹太太!”說著把箱子放在腳墊上。盡管他穿著一身明藍色的西裝,黃色的襪子也沒有拉拉直,卻長得不難看。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一綹黏糊糊的棕色頭發(fā)耷拉在額頭上。

“我是霍普威爾太太?!彼f。

“哦!”他假裝一臉疑惑,眼睛卻閃著光,“我看見信箱上寫著‘松樹’,還以為您是松樹太太!”說完爆發(fā)出一陣愉快的笑聲。他拎起箱子,借著喘口氣的工夫,跌進她的門廊。仿佛箱子先進來,再把他拽進來似的?!盎羝胀柼?!”他握住她的手說,“我希望您過得不錯!”他再次大笑,但旋即又換上嚴肅的神態(tài)。他頓了頓,熱忱地看著她說:“女士,我是來和您談正經事的?!?/p>

“那好吧,請進。”她低聲說,不情不愿,因為午飯快做好了。他來到客廳,貼著靠背椅的邊坐下,把箱子放在雙腳之間,四處打量了一下,像是要借此來衡量她。她的銀器在兩只餐柜上閃閃發(fā)光;她估計他從沒踏進過這么高雅的房間。

“霍普威爾太太,”他用幾乎親熱的語氣喚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們都信任基督教服務處?!?/p>

“沒錯?!彼止局?。

“我知道,”他頓了頓,歪著腦袋,看起來很機智的模樣,“您是個善良的女人。朋友們告訴我的?!?/p>

霍普威爾太太不喜歡被愚弄。“你是賣什么的?”她問。

“《圣經》。”年輕人飛快地把四周打量了一圈,又補充說,“我發(fā)現(xiàn)您的客廳里沒有家庭版《圣經》,您缺的就是這個!”

霍普威爾太太不能說:“我女兒是個無神論者,不讓我把《圣經》放在客廳里?!彼杂行┎蛔匀坏卣f:“我把圣經放在床頭?!边@不是真的,它被扔在了閣樓上。

“太太,”他說,“上帝的旨意應該放在客廳里?!?/p>

“唔,我覺得這是個人喜好的問題,”她說,“我覺得??”

“太太,”他說,“對于基督徒來說,上帝的旨意除了放在他的心里之外,還應該放在家里的每個房間。我知道您是基督徒,你臉上的每道紋路里都寫著呢?!?/p>

她站起來說:“哦,年輕人,我不想買《圣經》,而且我聞到我的午飯燒焦了。”

他沒有起身。他低頭看著自己絞起來的雙手,輕聲說:“太太,我跟您實話實說吧——現(xiàn)在不太有人買《圣經》了,另外我知道自己頭腦簡單。我說話直來直去。我只是一個鄉(xiāng)下男孩。”他注視著她并不友善的臉,“像您這樣的人不喜歡和我這樣的鄉(xiāng)下男孩打交道?!?/p>

“哎呀!”她嚷嚷起來,“善良的鄉(xiāng)下人才是世上的鹽呢!另外,我們都有不同的處事方法,這樣世界才能運轉。這就是生活!”

“您說得太對了。”他說。

“哎呀,我認為世界上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還不夠多!”她振奮地說,“我覺得這就是問題所在。”

他的臉上露出神采?!拔疫€沒自我介紹呢,”他說,“我叫曼雷·波恩特,從維羅霍比邊上的鄉(xiāng)下來,那地方連個名字都沒有,就在維羅霍比邊上。”

“你稍等,”她說,“我得去看一看鍋子?!彼苓M廚房,發(fā)現(xiàn)喬伊正站在門邊聽著呢。

“把世上的鹽打發(fā)走,”喬伊說,“我們吃飯去?!?/p>

霍普威爾太太痛苦地看了她一眼,把蔬菜下面的火關小?!拔覜]法對人粗魯?!彼緡佒氐娇蛷d。

那人打開了箱子,坐在那兒,每個膝蓋上各放了一本《圣經》。

“你最好把這些收起來,”她告訴他,“我不想買?!?/p>

“我感謝您的坦誠,”他說,“現(xiàn)在很少能遇見真正坦誠的人了,除非去鄉(xiāng)下?!?/p>

“我認識一些,”她說,“真正坦誠的人?!彼牭介T縫里傳來哼的一聲。

“我猜有很多男孩會跟您說他們正在勤工儉學,”他說,“我不會這么說,不知道怎么的,”他說,“我不想上大學。我想把自己奉獻給基督教服務處。知道嗎,”他壓低聲音說,“我心臟不好。我可能活不久了。當你知道你身體出了問題,而且活不久了,那么太太??”他頓了頓,張著嘴看著她。

他和喬伊生了一樣的?。∷雷约簾釡I盈眶,但是她飛快地克制住了自己,低聲說:“你愿意留下來吃飯嗎?我們很樂意和你一起吃飯!”話一說出口她就后悔了。

“好啊,夫人,”他局促地說,“我很樂意!”

喬伊在被介紹給他的時候看了他一眼,接下來的整頓飯,都沒再正眼瞧他。他對她說了幾句話,她都裝作沒聽見?;羝胀柼荒芾斫鈫桃恋墓室馐ФY,盡管她忍了下來,但是為了彌補喬伊的無禮她不得不表現(xiàn)得過分熱情。她敦促小伙子談談自己的情況,他照做了。他家里有十二個孩子,他排行老七,他八歲的時候,父親被壓死在一棵樹下。壓得很嚴重,差點被砍成兩半,幾乎認不出來。他母親努力賺錢養(yǎng)家,讓孩子們去禮拜學校,每天晚上讀《圣經》。他現(xiàn)在十九歲,賣了四個月《圣經》。那會兒他已經賣了七十七本,還有人答應要再買兩本。他想要成為傳教士,覺得這樣可以更好地為人們服務。“喪失生命的,將要得著生命?!彼唵蔚卣f,那么真誠,那么坦率,那么熱切,霍普威爾太太想笑也笑不出來。他用一塊面包阻止豆子滾落到桌子上,接著又用這塊面包擦干凈了盤子。她發(fā)現(xiàn)喬伊偷偷觀察他如何使用刀叉,也發(fā)現(xiàn)每隔一會兒,男孩就會飛快地朝女孩投去欣賞的一瞥,像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吃完飯以后,喬伊收拾了碗筷就消失不見了,霍普威爾太太留下來和男孩聊天。他再次和她聊起他的童年和父親的事故,還有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其他各種事情。每隔五分鐘左右霍普威爾太太都要強忍住一個哈欠。男孩坐了將近兩個小時,直到她告訴他,她得走了,她在城里還有個約會。他收起《圣經》,感謝了她,打算離開,卻在門口停下腳步,握住她的手,說他從沒碰到過像她這么好的女士,問能不能再來拜訪。她說很樂意再見到他。

喬伊站在路中間,似乎正望著遠處什么東西,男孩側身拎著沉重的箱子,步下臺階朝她走過去。他在她跟前停下,面對面地站著。霍普威爾太太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但一想到喬伊會對他說什么,就哆嗦起來。她看到過了一會兒,喬伊說了些什么,男孩開始說,空著的手激動地比畫著。又過了一會兒,喬伊接著說了什么,男孩又說起來。令霍普威爾太太吃驚的是,他倆并肩朝大門走去。喬伊陪他一路走到門口,霍普威爾太太無法想象他們彼此說了些什么,也不敢問。

弗里曼太太繼續(xù)說個沒完。她從冰箱走到爐子旁邊,這樣霍普威爾太太就不得不扭過頭來對著她,做出在聽的樣子?!案窳帜崴棺蛲碛趾凸S·希爾一起出門了,”她說,“她長了針眼?!?/p>

希爾?”霍普威爾太太心不在焉地說,“是那個在修車廠工作的嗎?”

“不是,是上按摩學校的那個?!备ダ锫f,“格林尼斯長了針眼。整整兩天了。她說希爾那天送她回來的時候說,‘我?guī)湍阒沃伟伞!f,‘怎么治?’他說,‘你就躺在車子的座位上,我來告訴你。’于是她照做了,他就拍她的脖子。一直拍,直到她喊他住手。今天早上,”弗里曼太太說,“針眼沒了。針眼就這樣沒了。”

“聞所未聞啊?!被羝胀柼f。

“希爾要她在法官面前嫁給他?!备ダ锫^續(xù)說,“格林尼斯說,她可不會在辦事處登記結婚?!?/p>

“嗯,格林尼斯是個好女孩,”霍普威爾太太說,“格林尼斯和卡拉梅都是好女孩。”

“卡拉梅說她和萊曼結婚的時候,萊曼理所當然感覺很神圣??ɡ氛f萊曼說過,他可不會花五百美元請牧師來主持婚禮。”

“那他愿意花多少?”女孩站在爐子邊問。

“他說他不會花五百塊?!备ダ锫貜土艘槐?。

“我們都還有活要干。”霍普威爾太太說。

“萊曼說他覺得這樣更神圣?!备ダ锫f,“醫(yī)生讓卡拉梅吃梅干。代替藥物。說腹部絞痛是因為壓力。你知道我覺得是因為什么?”

“她過幾個星期就會好的。”霍普威爾太太說。

“是輸卵管出了問題,”弗里曼太太說,“否則她不會病得那么厲害。”

哈爾加把自己的兩個蛋敲在碟子里,和一杯倒得太滿的咖啡一起端上了桌。她小心地坐下,開始吃,弗里曼太太要是想走,她就打算不斷問問題來留住她。她感覺到母親的目光。母親第一個拐彎抹角的問題便會是關于《圣經》推銷員的,她希望不用扯到那個。“他是怎么拍她的脖子的?”她問。

弗里曼太太描述了一番他是如何拍打的。她說他有一輛一九五五年款的水星,但是格林尼斯說她寧愿嫁給一個開一九三六年款普利茅斯的人,只要他同意讓牧師主持婚禮。女孩問那如果他有輛一九三二年款的普利茅斯呢,弗里曼太太說格林尼斯說的是一九三六年款的。

霍普威爾太太說現(xiàn)在已經不太有女孩懷有格林尼斯這樣的想法了。她說她欣賞這些女孩的想法。說這讓她想起昨天來的客人,一個賣《圣經》的年輕人?!爸靼?,”她說,“我快被他煩死了,但是他那么真誠坦率,我沒法對他無禮。他就是一個善良的鄉(xiāng)下人,你知道,”她說,“——就像是世上的鹽?!?/p>

“我看見他走過來的,”弗里曼太太說,“后來——又看見他離開?!惫柤幽芨杏X到她語氣里微妙的變化,有點含沙射影,他不是一個人走的,是吧?她依然面無表情,但是脖子開始往上泛紅,她又吞了一口雞蛋,連同這句話一起吞了下去。弗里曼太太看著她,像是她們分享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唔,世界需要形形色色的人來運轉,”霍普威爾太太說,“我們各不相同多好??!”

“有些人之間更相像。”弗里曼太太說。

哈爾加起身,故意弄出平時兩倍的聲響,重重地回到房間,鎖上門。她十點要和《圣經》推銷員在門口見面。她想了半個晚上。起初她覺得這是個巨大的玩笑,接著她開始理解里面深遠的意義。她躺在床上想象著他們之間的對話,表面上看來沒頭沒腦,卻含有深意,《圣經》推銷員不可能理解。他們昨天的交談便是如此。

他在她跟前停下,就這樣站著。他的臉棱角分明,汗涔涔的,神采飛揚,中間有一個尖尖的鼻子,神情和飯桌上很不一樣。他懷著一覽無遺的好奇和迷戀看著她,像一個孩子在動物園里看到新奇的動物,而且他還氣喘吁吁的,仿佛跑了大老遠才追上她。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很熟悉,但是她想不起來之前在哪里遇見過。有差不多一分鐘,他一言不發(fā),接著似乎倒吸一口氣以后低聲說:“你吃過才兩天大的雞仔嗎?”

女孩冷酷地看著他。他可能是想把這個問題放在哲學學會的會議上討論吧?!俺赃^?!彼^了一會兒回答,仿佛全面思考了一番。

“那肯定很??!”他得意揚揚地說,緊張得咯咯直笑,渾身都在發(fā)抖,臉漲得通紅,最后才恢復正常,無限崇拜地看著女孩,而女孩則始終面無表情。

“你多大?”他溫柔地問。

她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說:“十七歲?!?/p>

他臉上洋溢起微笑,仿佛小小的湖面上涌起的波浪?!拔铱匆娔阌幸粭l木腿,”他說,“我覺得你很勇敢,我覺得你很可愛?!?/p>

女孩子茫然地站著,堅定,沉默。

“陪我走到門口吧?!彼f,“你是個勇敢的可愛的小家伙,你一進門我就喜歡上你了?!?/p>

哈爾加開始往前走。

“你叫什么?”他沖她的頭頂微笑。

“哈爾加?!彼f。

“哈爾加,”他咕噥著,“哈爾加,哈爾加。我從沒聽過有人叫哈爾加。你很害羞,是嗎,哈爾加?”他問。

她點點頭,盯住他握著大箱子的紅紅的大手。

“我喜歡戴眼鏡的女孩。”他說,“我想得很多。我和那些從來不認真想事情的人不同。因為我可能會死?!?/p>

“我也可能會死?!彼蝗徽f,抬頭看著他。他小小的棕色眼睛閃著狂熱的光芒。

“聽著,”他說,“你不覺得嗎,有些人注定會因為他們之間共同的東西而相遇?比如那些都思考嚴肅問題的人?”他把箱子換到另一只手,這樣靠近她的那只手就空出來了。他握住她的手肘,輕輕地晃了晃。“我星期六不工作,”他說,“我想去樹林里走走,看看山的那頭和更遠的地方大自然母親的模樣。去野餐什么的。我們明天一起去野餐吧?答應我吧,哈爾加?!彼煲懒艘粯涌粗?,仿佛他的內臟就要漫出來了。他甚至稍稍朝她靠了過來。

她整夜想象自己勾引他。她想象他倆散著步,走過后面兩片田野,來到貯藏谷倉,她想象事情就在那里發(fā)生了,她輕易地勾引了他,接著她還安慰他無需自責。真正的天才能把想法傳達給愚蠢的頭腦。她想象自己把他的自責握在手里,將它變成對生活更深刻的理解。她把他的羞恥轉變成了某種有用的情感。

她躲開了霍普威爾太太,十點準時向門口走去。她沒有帶吃的,忘記了野餐得帶吃的。她穿著一條寬松褲,一件臟兮兮的白襯衫,后來想了想,又往領子上抹了點薄荷膏,因為她沒有香水。她到門口的時候,那兒空無一人。

她眺望著空蕩蕩的公路,憤怒地感到自己被耍了,他只不過想要她聽他的話走到門口罷了。這時他卻突然出現(xiàn)了,高高的個子,從對面路堤的灌木叢后面鉆了出來。他微笑著,抬了抬頭上那頂嶄新的寬檐兒帽。他昨天沒有戴,她心想,他是不是特意買的。烘焙色的帽子上系著紅白相間的帶子,稍微有點大。他從灌木后面鉆出來,依然提著那只黑色的箱子。還是昨天那套衣服,一樣的黃色襪子,走著走著就耷拉到鞋子里。他穿過公路說,“我知道你會來!”

女孩不快地想,他怎么會知道。她指著箱子問:“你干嗎要帶《圣經》???”

他握著她的手肘,低頭朝她微笑,像是停不下來似的?!澳憧烧f不準什么時候需要上帝的旨意,哈爾加?!彼f。她有一瞬間懷疑這是不是真的,接著他們爬過路堤,穿過牧場,朝樹林走去。男孩輕快地走在她身邊,踮著腳蹦。今天箱子看起來不重;他甚至甩來甩去。他們一言不發(fā)地穿過半個牧場,他輕松地把手搭在她的后腰,溫柔地說:“你的木腿接在哪兒?”

她臉漲得通紅,怒氣沖沖地看著他,男孩頓時有些尷尬。“我沒有惡意,”他說,“我只是覺得你很勇敢。我想上帝一定眷顧你?!?/p>

“不,”她看著前方加快了步子,“我壓根不信上帝?!?/p>

他停下來吹了聲口哨?!安皇前?!”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繼續(xù)走,他很快便蹦到她身邊,扇著帽子。“像你這樣女孩可不常見?!彼醚劢瞧乘?。他們走到樹林旁邊時,他再次把手搭在她背后,把她拉過來,一言不發(fā)地重重吻了她。

這個力量大于感情的吻,能讓其他女孩分泌大量腎上腺素,能讓人從著火的房子里搬個塞得滿滿的箱子出來,但是對她來說,效力卻立刻傳遞到了大腦。她的頭腦始終清醒,疏離和嘲諷,即便在他松開她之前,她也像是遠遠地打量著他,既消遣,又憐憫。她之前從未被人吻過,她高興地發(fā)現(xiàn)這也沒什么特別的,一切都在頭腦的掌控之中。對于有些人來說,只要告訴他們那是伏特加,就連陰溝水他們都喜歡得很。男孩溫柔地松開她,看起來期待而猶豫,而她轉身繼續(xù)走路,什么都沒說,仿佛對她來說這樣的事情再尋常不過。

他氣喘吁吁地趕上她,看到一個可能會絆倒她的樹根,便想幫她一把。他撥開荊棘藤搖晃的長枝,讓她可以走過去。她走在前面,他喘著粗氣跟在她身后。然后他們來到一個灑滿陽光的山坡,山坡緩緩延伸到另一個小小的山丘。他們看到遠處老谷倉生銹的屋頂,多余的干草就存在那里。

山坡上點綴著粉色的雜草。“這么說來你不會得救了?”他突然停下來問。

女孩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笑。“照我的經濟觀點來說,”她說,“我得救了,你完蛋了,但是我告訴你,我不信上帝。”

似乎沒什么能摧毀男孩崇拜的模樣。他凝視著她,仿佛動物園里新奇的動物伸出爪子來憐愛地戳了他一下。她覺得他看起來像要再次吻她,于是沒等他得逞便又往前走去。

“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他咕噥著,聲音越來越輕柔。

“去谷倉吧?!彼f。

他們飛快地趕到那里,仿佛那是一輛會開走的火車。谷倉很寬敞,有兩層,里面又暗又冷。男孩指著通往閣樓的梯子說:“真可惜我們上不去?!?/p>

“為什么不能?”她問。

“你的腿?!彼Ь吹卣f。

女孩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兩手握住梯子,爬了上去,他在底下看著,肅然起敬。她熟練地鉆進入口,然后向下看著他說:“想上來就快上來吧?!彼_始爬樓梯,手里還笨拙地拎著箱子。

“我們不需要《圣經》?!彼f。

“你可說不準。”他氣喘吁吁地說。他爬上閣樓以后花了幾秒鐘才喘過氣來。一道寬寬的陽光斜照在她身上,陽光里布滿塵埃。她靠在干草垛上,轉過臉去,望著谷倉前面的開口,干草便是經由那兒從車里被扔上閣樓的。兩片點綴著粉色小草的山坡,后面是一排黝黑的樹木。晴空萬里,一片冷冷的藍色。男孩在她身邊躺下,一只手放在她的身體底下,另一只手繞過她,開始不緊不慢地吻她,像魚一樣發(fā)出細小的聲響。他沒有脫下帽子,把帽子推到腦后,免得礙事。她的眼鏡礙到了他,他把它摘下來,悄悄放進口袋。

女孩起初無動于衷,但是過了一會兒她也開始吻他,她吻了他的臉,又吻他的嘴唇,停在那兒,不斷不斷地吻他,像是要抽干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像孩子一樣清澈甜美,那些吻也像孩子一樣濕漉漉的。他喃喃說著愛她,對她一見鐘情,但是喃喃聲就像是孩子被母親哄睡發(fā)出的囈語。而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停止思考,也沒有被感情沖昏了理智?!澳氵€沒說你愛我呢,”他終于呢喃著,松開她,“你得說啊。”

她扭頭望向空蕩蕩的天空,又低頭望向黑色的山脊,接著望向更遠處兩片碧綠的湖泊,湖水正在上漲。她沒有意識到他摘去了她的眼鏡,但是這片景色看起來也沒有什么不同,她原本就很少關注周遭的事物。

“你得說啊,”他重復著,“你得說你愛我?!?/p>

她的言行向來小心謹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開始說,“如果你寬泛地使用這個詞語的話,或許是可以這么說。但是我不用這個詞語。我沒有幻想,我是那種看穿了虛無的人?!?/p>

男孩皺起眉頭?!澳愕谜f啊,我說了,你也得說?!彼f。

女孩近乎溫柔地看著他?!翱蓱z的寶貝,”她咕噥著,“你就是不能理解啊,”她挽住他的脖子,讓他面朝下對著她,“我們都是被詛咒的,”她說,“但是有些人摘掉了眼罩,發(fā)現(xiàn)一片虛無。這是一種救贖?!?/p>

男孩吃驚的眼神茫然地穿過她的發(fā)梢?!昂玫?,”他幾乎嗚咽著說,“但是你愛不愛我?”

“愛,”她補充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但是我得告訴你。我們之間不能有欺瞞?!彼鹚念^,看著他的眼睛?!拔胰畾q了,”她說,“我有好幾個學位?!?/p>

男孩的神情又憤怒又頑固。“我不在乎,”他說,“我不在乎你的一切。我只想知道你愛不愛我?”他抱住她,野蠻地親吻她,直到她說,“愛,愛?!?/p>

“那好,”他放開她,“證明給我看。”

她笑了,做夢般地看著外面變幻的景色。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勾引他,便已經勾引了他?!霸趺醋C明?”她問,覺得不能讓他那么快就得償所愿。

他靠過去,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敖o我看看你裝木腿的地方?!彼剜?。

女孩短促地輕叫一聲,臉上立刻失去了血色。嚇到她的不是這個猥瑣的提議。孩提時,她有時會產生屈辱感,但教育抹除了最后一絲痕跡,如同一位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切除了腫瘤;就像她不相信他的《圣經》一樣,她對他的要求并不感覺羞辱。但是她對那條腿很敏感,仿佛孔雀對自己的尾巴一樣。除了她自己,沒人碰過。私底下,她像別人照看自己的靈魂一樣照看它,幾乎不敢多看一眼?!安恍??!彼f。

“我知道,”他低聲說著坐起來,“你只是在耍我玩?!?/p>

“不是,不是!”她叫著,“它裝在膝蓋上,只是裝在膝蓋上而已。你為什么想看?”

男孩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耙驗?,”他說,“它讓你變得與眾不同。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樣?!?/p>

她坐著看著他。不管是她的臉,還是她冰藍色的圓眼睛,都沒有流露出任何被打動的痕跡;但是她感覺到心臟停止了跳動,只剩下頭腦來傳輸血液。她感到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面對真正的天真。這個男孩有一種超越智慧的本能,觸碰到了她的本質。過了一會兒,她用沙啞尖利的聲音說:“好吧?!毕袷菑氐讓λ督怠O袷鞘チ俗约旱纳?,又奇跡般地從他那里再次獲得。

他非常輕柔地卷起她的寬松褲。穿著白襪和棕色平底鞋的假腿裹在帆布一樣厚的布料里,上面有一個丑陋的關節(jié)和殘肢相連。男孩看到它的時候,臉上和聲音里都充滿敬意。他說:“告訴我它是怎么摘下來和裝上去的?!?/p>

她為他摘下假腿,又裝了回去,接著他自己又摘了一次,舉止輕柔,像是握著一只真腿?!翱矗 彼窈⒆影闳杠S地說,“現(xiàn)在我也會了!”

“裝回去吧?!彼f。她想著她可以和他私奔,每天晚上他都能為她摘下假腿,第二天早晨再裝回去?!把b回去吧?!彼f。

“還不行。”他咕噥著,讓它立在她夠不到的地方?!霸谀莾悍乓粫?。你現(xiàn)在有我?!?/p>

她警告地輕叫一聲,但是他把她推倒,再次親吻了她。沒有了腿,她感到自己完全依賴著他。她的大腦仿佛停止了思考,開始運作起其他不太擅長的功能。她的臉上不斷呈現(xiàn)出各種表情。男孩的眼睛像鋼釘一樣,不時瞥向身后立著的假腿。她終于推開他說:“把腿給我裝回去?!?/p>

“等等?!彼f。他靠向另一邊,把箱子拉過來打開。箱子的內襯上有淡藍色的圓點,里面只有兩本《圣經》。他拿出一本,翻開。里面是空的,藏著一小瓶威士忌、一盒紙牌和一個上面印著字的藍盒子。他把這些東西在她跟前一字排開,每個之間的間隔相等,像是在女神的神龕前擺放祭祀品。他把藍盒子放在她手里。本產品僅用于預防疾病,她念完趕緊丟開。男孩擰開酒瓶的蓋子。他笑著停下來,指著那疊紙牌。那不是普通的紙牌,每張后面都有淫穢的圖畫?!昂纫豢诎伞!彼劝哑孔舆f給她。他把瓶子塞到她跟前,她像被催眠了一樣動彈不得。

她開口時幾乎是在哀求?!澳汶y道不是,”她低聲說,“你不是一個善良的鄉(xiāng)下人嗎?”

男孩歪著腦袋。仿佛剛剛開始意識到她在羞辱他?!皼]錯,”他輕輕噘起嘴唇,“但是沒用,我每天都和你一樣善良?!?/p>

“把腿還給我?!彼f。

他一腳把它踢得更遠。“來吧。我們來享受一下,”他花言巧語地說,“我們還沒好好了解過彼此呢?!?/p>

“把腿還給我!”她尖叫著,向前撲過去,但是他輕松地推倒了她。

“你怎么突然變成了這樣?”他皺眉問,擰緊酒瓶的蓋子,飛快地放回到《圣經》里?!澳銊倓傔€在說你什么都不信,我以為你是那種女孩!”

她的臉都快發(fā)紫了。“你是個基督徒!”她噓道,“你是一個善良的基督徒!你和他們一樣——說一套做一套。你是一個完美的基督徒,你是??”

男孩憤怒地撇著嘴,“我希望你不要以為,”他用傲慢憤慨的口氣說,“不要以為我相信那些廢話!我可能是賣《圣經》,但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昨天剛剛出生,我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p>

“把腿還給我!”她尖叫。他一躍而起,她只看見他把紙牌和藍盒子都放進《圣經》,再把《圣經》扔進箱子里。她看見他抓起假腿,接著她看見那條腿孤零零地斜躺在箱子里,兩邊各擺了一本《圣經》。他砰地合上蓋子,提起箱子,從入口扔出去,然后自己也跨了出去。

等到他整個身體都在外面,只剩下一個腦袋的時候,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崇拜的目光不復存在?!拔矣泻芏嗪猛娴臇|西,”他說,“有一次我就這樣拿到了一個女人的玻璃眼珠。你不要以為能抓住我,因為波恩特不是我的真名。我每拜訪一戶人家都用一個不一樣的名字,而且我不會在任何地方逗留。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哈爾加,”他不假思索地叫著她的名字,“你沒那么聰明。我生下來就什么都不信了!”接著烘焙色的帽子消失在了入口,只剩下女孩一個人,坐在干草上,布滿塵埃的太陽照在她身上。當她把扭曲的臉轉向入口時,看到他藍色的身影正奮力穿過斑斑點點的碧綠湖面。

霍普威爾太太和弗里曼太太在后牧場挖洋蔥,過了一會兒看見他從樹林里鉆出來,穿過草地往公路走去。“哎呀,那好像是昨天來賣《圣經》的那個善良又無趣的男孩。”霍普威爾太太瞇縫著眼睛說,“他肯定是回來向黑人兜售,他腦子太簡單了。”她說,“但是我們如果都那么簡單,世界或許會變得更好?!?/p>

弗里曼太太向前望去,正巧看見他快要消失在山腳下。接著她把注意力轉向她剛從地里拔出來的洋蔥嫩芽上,它們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有些人就不可能那么簡單,”她說,“我就不會?!?/p>

《天竺葵》《好人難尋》《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美國國家圖書獎獲獎作家 弗蘭納里·奧康納

39年人生丨18年創(chuàng)作生涯丨35年與禽類結緣相伴

《天竺葵》初涉文壇 《智血》顯露雛形

《好人難尋》震撼文壇 美國南方文學中獨樹一幟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美國南方文學經典 世界文壇不朽名篇 韓穎新譯經典

稿件初審:張 瑤

稿件復審:張 一

稿件終審:王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