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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本期節(jié)目的制作人王沁。我出生于一個貧困縣,對縣城中學的單一重復應試教育有著刻骨之痛。一年多前我想報道博雅教育如何在縣城發(fā)展,當時一位編輯說我太過于自上而下的精英視角,而我并不理解。

我的朋友熊老師,正在云南山區(qū)一所村小支教,他跟我說,正因為我是已經跨過高考的窄門、從小地方進入大城市的人,所以會對大城市的精英教育抱有期待,而他在鄉(xiāng)村學校所教的小學生們,整體成績在及格線上下徘徊,能讀到高中的可能只有三分之一。山路十八彎的山區(qū),不是博雅教育的土壤,對于這里的學生,更合適的教育或許是更有助于謀生的職業(yè)教育,「可能長大后找一份有保障的藍領工作,回家不打老婆,就很好了。」

今年初,我來到了熊老師支教的鄉(xiāng)村小學,在云南的山區(qū),所屬縣份曾經是深度貧困縣,縣財政缺錢,全縣一年的財政收入只夠所有公職人員的兩個月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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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山村的房子建在陡峭的半山腰

這是一所云上的村小,清晨山上起云霧,村小就被云朵環(huán)繞在半山腰。村子在兩省交界上,離縣城有三四個小時的車程,山路上很多 180 度的大彎,我在上山和下山的路上都遇到前路上山體塌方,一次路過危橋。有一段泥巴路直到 2024 年才修成水泥路??爝f寄不到這個村子,離最近的快遞代收點要騎十幾分鐘的摩托車。

到達縣城時,縣一中在午休時也大門緊閉,完全看不到學生的身影,縣一中周邊也沒有尋常學校附近常有的小吃店。后來得知,這里的縣一中完全是封閉管理,學生在休息的時間也不能出去吃飯。早上 6 點 45 早自習,晚上 10 點多下晚自習,甚至有些高三班延長到晚上 11 點。周末只有半天假,每月一天月假,饒是如此,校長還覺得抓得不夠緊。

我遇上的縣一中的兩個學生都告訴我,「讀不下去了」,沒有繼續(xù)上學了。其中一個扎著馬尾的女生家住在山里,她所在的高三文科班,班上 60 多個人,有 20 多人讀不下去,另外有個高三班甚至有 30 多人沒有讀。不讀的學生當中,有保留學籍的,也有直接退學的。

為什么不讀了?「因為沒有希望,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學?!鼓莻€高三女生對我說,他們班數(shù)學平均分在二三十分左右,考到五六十分就能到前幾名。

在縣一中,那位休學女生的班上,老師的吼罵是日常,會對學習不好的學生說「成績這么差,不如退學」,會懲罰因為沒有時間吹頭發(fā)而披頭發(fā)的女生去操場當眾蹲鴨子步。這個女孩的班主任還會對學習不好的女生說,出去找個人嫁了吧,長得好看的還能找個有錢人,長得一般的自己看著辦。

這個女生休學后,在鄉(xiāng)下的家照顧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割豬草喂豬。她準備春節(jié)過后到昆明,跟著堂姐在水果店賣水果,月薪三千多。她保留了學籍,會參加高考,打算高考完去浙江打工。

學生休學或退學的比例如此之高,也與當?shù)乩蠋煹目己藟毫τ嘘P。當?shù)乩蠋煹慕虒W成績需要參與積分考核評比,積分排名末位的老師,需要輪崗交流。村小校長告訴我,輪崗交流政策的本意是讓末位的老師去更好的學校交流,結果變成了發(fā)配到更偏遠的學校,還要降幾百塊的月薪。在考核壓力下,老師便可能勸退成績不好的學生。一位支教老師曾經在會議上聽到縣教育局領導說,自從積分考核制度施行以來,全縣一年以來大約有一千個初中生不讀了。

實際上,縣中的孩子,相比于村小的孩子,已經是相對的幸運兒。在鄉(xiāng)村學校讀書的山里孩子,只有成績好才可能到縣城讀書,但讀出去后又常常在新環(huán)境里落后,體會到巨大的落差。

在村小,我見到的一年級孩子,爬上教室的窗子,在課桌上跳來跳去,又趴在樓梯欄桿上從二樓滑到一樓。天真可愛也是他們,野性頑劣也是他們。而個頭更大的三年級學生,已經從成人社會中習得了臟話、暴力,也習得了一些「偏理」,例如以大欺小、以強欺弱,有學生知道可以舉報老師,但只會舉報好對付的、溫和的老師。

而熊老師要講述的故事,是電影《超脫》的一個縮小的現(xiàn)實版。很多支教老師到了實際的教育環(huán)境后發(fā)現(xiàn),教育者最開始往往出于個人經歷的創(chuàng)傷、出于理想主義而想所謂「拯救」學生的靈魂,但實際上想讓這一群充滿野性的、甚至有不良行為的孩子能夠安靜的上課、不鬧事,就已經困難重重。

我們今天這期節(jié)目的講述者 熊老師 ,出生在一個省會城市,從小出于興趣愛好而熟讀人文社科,在國內排名頂尖的大學讀本科,又留學,曾在北京當過記者。他是城市精英教育的受益者,也是城市精英教育的對抗者。

熊老師選擇到鄉(xiāng)村支教,原本是想當一個溫和的陪伴孩子成長的老師,證明自己小時候在大城市經歷的權威打壓式的精英教育不是唯一的道路。但他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群山里的孩子已經習慣了家長和老師的打罵,甚至已經習慣了以暴制暴。成人世界中更隱晦、更冠冕堂皇的暴力,在孩子的世界中,以更加野蠻直接地生長。

假裝班上沒有我這個人

我是 熊老師 ,今年 25 歲。

我高一的時候成績比較好,是當時所有非競賽班里的年級第一,然后等到高二重新分班的時候,就把我分到原來的競賽班。

分進競賽班之后,我跟班主任第一天就鬧掰了,因為我暑假作業(yè)一個字沒寫。因為我就是不寫作業(yè)的人,覺得作業(yè)沒有意義。

班主任先是讓我在教室后面一直罰站,讓我補完作業(yè)再回去。我就不補,我就站著。

之后班主任把我發(fā)配到了一個看不見黑板的位置,還不是最后一排,而是與黑板平行的位置,在教室的左前方,類似于一般班級教室會擺圖書角的位置,什么完全看不見。

班主任就假裝班里沒有我這個人。全班輪流回答問題時,她就跳過我。她還讓其他幾位跟她關系好一點的任課老師,也假裝班里沒有我這個人。有時候班上要貼成績排名之類的,她就會把我的那欄刪掉。

如果在教室里或者課間,她看見我和誰玩得比較好,她就會找那個人去辦公室談話,就這樣試圖孤立我。

我那段時間,有點像青春期的那種感覺。每天有點苦悶,也在思考很多問題:人類社會為什么是這樣?人性為什么會是這樣?就會思考這些很中二的問題嘛。

當時我覺得自己很有個性,很有自我意識。但是跟現(xiàn)在這些鄉(xiāng)村孩子相比,我又會覺得(我當時能與老師對抗)也是因為我家給我提供了很好的教育資源。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我的家庭所提供的教育資源和教育理念,超越了當時體制內的教育體系,才導致讓我變成這個樣子。

我最初來這里支教,確實有想改變自己童年的動力。我接觸到很多支教老師,其實每個人的動力很不一樣。對于我來說,我就是想證明,城市里那套向往精英的教育方式不是唯一正確的答案。所以我并沒有嚴抓學生的成績和紀律。但是我也見過農村出身、靠努力和刻苦考上大學的老師,他們來這里支教,是想證明農村的孩子學習起來不比城市的孩子弱。他們想通過死抓這些孩子的學習和紀律來證明這一點。這些不同的動力就會轉化成截然相反的具體措施。

2023年夏天,我辭去了在北京的記者工作,來云南的這所山村小學支教。

這個縣曾經是深度貧困縣,縣財政缺錢。之前開會時,一位縣教育局官員說,全縣財政收入只夠所有公職人員的兩個月工資。

鄉(xiāng)鎮(zhèn)中心校領導把我們從縣城拉到這個鎮(zhèn)上,花了三個小時左右,這個過程中我就看到大山一點點變陡,江水兩邊沒有平原,房子是蓋在很陡峭的山的中間。

我所在的村小,有 60 個左右學生,四個年級,每個年級有十幾個學生左右,沒有五六年級。根據(jù)新政策,五六年級的學生就要到鄉(xiāng)中心學校上學了。

我高一的時候成績比較好,是當時所有非競賽班里的年級第一,然后等到高二重新分班的時候,就把我分到原來的競賽班。

分進競賽班之后,我跟班主任第一天就鬧掰了,因為我暑假作業(yè)一個字沒寫。因為我就是不寫作業(yè)的人,覺得作業(yè)沒有意義。

班主任先是讓我在教室后面一直罰站,讓我補完作業(yè)再回去。我就不補,我就站著。

之后班主任把我發(fā)配到了一個看不見黑板的位置,還不是最后一排,而是與黑板平行的位置,在教室的左前方,類似于一般班級教室會擺圖書角的位置,什么完全看不見。

班主任就假裝班里沒有我這個人。全班輪流回答問題時,她就跳過我。她還讓其他幾位跟她關系好一點的任課老師,也假裝班里沒有我這個人。有時候班上要貼成績排名之類的,她就會把我的那欄刪掉。

如果在教室里或者課間,她看見我和誰玩得比較好,她就會找那個人去辦公室談話,就這樣試圖孤立我。

我那段時間,有點像青春期的那種感覺。每天有點苦悶,也在思考很多問題:人類社會為什么是這樣?人性為什么會是這樣?就會思考這些很中二的問題嘛。

當時我覺得自己很有個性,很有自我意識。但是跟現(xiàn)在這些鄉(xiāng)村孩子相比,我又會覺得(我當時能與老師對抗)也是因為我家給我提供了很好的教育資源。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我的家庭所提供的教育資源和教育理念,超越了當時體制內的教育體系,才導致讓我變成這個樣子。

我最初來這里支教,確實有想改變自己童年的動力。我接觸到很多支教老師,其實每個人的動力很不一樣。對于我來說,我就是想證明,城市里那套向往精英的教育方式不是唯一正確的答案。所以我并沒有嚴抓學生的成績和紀律。但是我也見過農村出身、靠努力和刻苦考上大學的老師,他們來這里支教,是想證明農村的孩子學習起來不比城市的孩子弱。他們想通過死抓這些孩子的學習和紀律來證明這一點。這些不同的動力就會轉化成截然相反的具體措施。

2023年夏天,我辭去了在北京的記者工作,來云南的這所山村小學支教。

這個縣曾經是深度貧困縣,縣財政缺錢。之前開會時,一位縣教育局官員說,全縣財政收入只夠所有公職人員的兩個月工資。

鄉(xiāng)鎮(zhèn)中心校領導把我們從縣城拉到這個鎮(zhèn)上,花了三個小時左右,這個過程中我就看到大山一點點變陡,江水兩邊沒有平原,房子是蓋在很陡峭的山的中間。

我所在的村小,有 60 個左右學生,四個年級,每個年級有十幾個學生左右,沒有五六年級。根據(jù)新政策,五六年級的學生就要到鄉(xiāng)中心學校上學了。

村小支教初印象:好野啊

剛到村小的時候,就覺得山里的孩子野啊。第一天來就看見學生罵人說臟話啊,在地上滾啊,爬樹啊,爬欄桿啊。

孩子們也不怕衣服臟、手臟,常常滾得一身是泥巴,他們家里人好像也不在意。衣服臟了之后,他們第二天常常還是穿著同樣的衣服來,只是更臟了一些。

大部分學生沒有水杯水壺,很多孩子想喝水就去直接對著水龍頭喝水,水是從山泉上面引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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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熊老師在露天的乒乓球臺上輔導學生寫作業(yè)

報到第一天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讀二年級的一個女孩沈欣(化名),在跟另外一個年紀更小的男生爭吵。當?shù)胤窖园选噶R」叫做「操」,方言里說某人操你,就是指某人罵你。當時那個更小的孩子就哭著說,那個女生在操他。

沈欣穿著校服,黑黑瘦瘦高高的,長長的馬尾辮。校服是扶貧隊捐助的,她把校服領子立起來,一看就是不羈的刺頭。

那個女生的媽媽就在旁邊說,唉我家這個娃就是這樣,你們老師要對她管嚴點,拿條子抽都無所謂。

我之前預想山里的孩子會比較懵懂、單純、不懂太多東西。實際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孩子們都很鮮活,跟老師溝通時也毫不怵。當時我覺得挺好的,挺有個性的。

結果開學后不久,有一天下午,我讓班上同學寫作業(yè),跟沈欣說把本子拿出來,她就直接把數(shù)學本子撕了,把本子一頁一頁撕下來,塞到嘴巴里吃了,咽了下去。

我當時跟她說話的語氣是很溫和的,來這里的前兩個月,我應該沒有對學生發(fā)過火,甚至沒有非常大聲地對他們講過話。

但是她就是發(fā)火了,發(fā)飆了,很拽地說「我就不寫」,把本子撕了往嘴巴里面塞。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處理,就去找隔壁班正在上課的老師,他把沈欣拉出去教訓了一頓。這個老師也是支教老師,但在這邊待了兩年了。他是農村出身的,他一直說他的教育理念就是打。

確實就像一些教育學或者兒童心理學所說,學生對新老師就是要給你一個下馬威,試探你的邊界。這也是孩子的本能,不一定是認真思考過后的。我教到后來,他們可能更調皮了,但都不會吃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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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一年級學生在走廊上玩

后來沈欣成了班上的小霸王,她能管住一整個班的學生。老師管不住的學生,她也能管住。她在班上建立起了自己的權威。

前幾天,有個平時不起眼的柔弱的女生,她把沈欣借給她的一支筆弄丟了。沈欣很生氣,好像是拿棍子去抽打她的腳。被打的女孩就哭得很慘。班主任很生氣,把沈欣叫到辦公室,說了她一頓,之后就讓她回去。

當時在午間休息,學生們在外面玩,結果沈欣回去后,讓所有學生都回教室。沈欣當著所有學生的面說,她那支筆很珍貴,現(xiàn)在既然這支筆已經被那個女生弄丟了,還害得她被班主任罵了一頓,要不然就讓那個女生賠這支筆,要賠 100 塊錢。那個女生很害怕。后來沈欣又說算了,沒事,剛才是騙她的,不需要她賠東西了。這事情就能看出沈欣是怎么建立她的權威的。

我控制學生到底對不對?

去年教當時的二年級班的時候,一整學年,我經常情緒崩潰。之前老師都公認這個班很難管。

一上課,常常有學生在地上打滾,課上著上著就爬到地上玩,老師拉也拉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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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學生在山上

我第一個學期教過他們手工,結果就是他們拿剪刀去劃別人,刺別人,鬧著玩。是小孩子那種剪刀,前面是圓頭的。

大約二十個學生里面,可能有十個是不會按照上課秩序來做的。絕大多數(shù)男生,大概五六個,就開始拿著剪刀比劃了,一開始就是比劃著玩一玩,然后就有人開始罵人了。你罵我爹,我就罵你爹,罵得越來越兇。

這兩個小孩可能就會打起架來,這個秩序就不在我的控制范圍內了。

這邊孩子打起來有多兇?真的打急了,我見過拿拳頭直接往對方腦袋上一圈一圈砸的,而且很用力。還有的會用腳往人的肚子上猛地一踢。還有就是兩個人廝打在一起,互相抱在一起,然后互相用自己的胳膊肘去捶對方。

糾正不了他們時,我就很無力,自責。心想我連這么簡單的一個事情,勸停兩個七八歲、八九歲的孩子打架,都做不了。更多的時候是疲憊,其實你在那個時刻想不了事情。第二個學期時,下午四點多放學,我經常下課之后就回到寢室床上躺著,有時候想想一天下來被學生欺負的委屈,就很難過,滴兩滴眼淚。

去年有個二年級的孩子,有次他在課上一直躺在地上,我要拉他回座位,他就會用很兇的語氣說「我又沒拽你,你憑什么要拽我」,他就開始揪我的胳膊,挺用力的。這種時候我也肯定也會上來情緒,我就是硬要把他往座位上拉。那是夏天,我穿著短袖,他就一把抓住我兩個胳膊,死死地抓著,然后咬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咬出一大條血印。那天我也很崩潰,好像也哭了。

每次像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后,我就反思:我剛才為什么有情緒,為什么要拽他呢?這是因為我想控制他,但是我控制不了。然后我會想,那我控制他到底對不對???

所以我會進入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我又管不住他們,我自己內心又積攢了很多東西。

也會想,我來這里支教真的有意義嗎?可能跟我性格有關,我有時會把這些轉化成存在主義的焦慮?;叵胱约寒敵蹼x開北京,心想我要不要回去做媒體,當然我也不后悔離開北京的環(huán)境,但是在支教的環(huán)境里,工作也做得不好,自己內心也不開心。我就會想,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我的位置?

在支教的第一年,我還是恪守不對學生動武的原則的,不對學生動用體力上的壓制。

后來有段時間,我也嘗試一些適當?shù)捏w罰。但我發(fā)現(xiàn),我體罰的效果非常不好。有的老師平時已經塑造了很有威嚴的形象。他真的是一拿出棍子,學生就會怕他,不敢動了。

而我可能因為前半段已經跟學生混得比較熟,學生覺得我很溫和。有時候我打他們一下,他們反而說:「我不疼啊,你能不能打得再狠一點?」

學生在試探我的邊界。他們心里清楚,我不可能使出全力打他們,所以這樣試探我,甚至嘲笑我。

我有時對某些學生打得重一點,他甚至會回過頭來打我一下。他們是小孩子,打起我來是不會控制力度的,真的會使出全力,或者咬我,而我不可能使出同樣的力度對待他們。這個場面就很難收場。

我去年和今年都會夢見自己打學生。因為在現(xiàn)實中,我不可能那么狠地打他們。但是如果是個成年人,天天對我豎中指,天天嘲笑我、罵我,我可能就打他了。所以真的會做夢,在夢里我會拿掃把打學生,會掐他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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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山區(qū)的夜晚

孩童世界的暴力:害怕大人又模仿大人

三年級學生經常以大欺小,而且好像滲透到他們的世界觀。他們就是去年很難管的二年級學生,今年升到三年級。

中午學校有午自習。對于學前班和一年級,就會找一個高年級的學生去照看低年級學生的紀律。這些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學生是非常狠的,在管紀律時,真的會打。

一次,有個一年級孩子的家長反映說,孩子的臉被打紅了,被高年級學生打的,扇臉、扇嘴巴。

還有一天,一個學前班的、四五歲的小女孩,可能因為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還沒有性別意識、隱私意識,她中午在班上玩的時候,就把自己褲子脫下來了。當時管紀律的是一個三年級的女生鄧心慧(化名),她就讓這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到講臺上去,把褲子脫下來,背過身去,把屁股給全班人看。她可能覺是這是對不守規(guī)矩的懲罰。但是他們高年級學生自己上課時又不會守規(guī)矩。

我跟這些學生講道理:如果你以后去了初中,去了鄉(xiāng)鎮(zhèn)中心學校,那里有比你更大的孩子,他們欺負你,你怎么辦呢?或者說,老師我比你們塊頭大這么多,我要是想打你,肯定可以把你揍得很慘,那我為什么不打你呢?

但是他們不僅不接受這些道理,還覺得可笑。有時三年級學生管紀律時打了低年級,我就讓打人的學生出去。他們反而會跟我說:「你又管不住他們,你都不配當老師,你還不讓我們管?」

但是這些三年級的孩子,特別是一些早熟的女生,會把以大欺小的現(xiàn)象歸結為一種世界觀,認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大的就是可以欺負小的。

有次鄧心慧的同桌不小心碰到了她,鄧心慧就一定要還手,說要打死他。她就用青少年那種叛逆的、無所謂的態(tài)度說「我要復仇」「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這種時候我就真的很崩潰。因為哪怕說這話的是一個成年人,你都覺得很難說服他。而這些小孩平時的生長環(huán)境里,身邊就是有很多以大欺小的事情。

我確實會擔心這種以強欺弱、以大欺小的世界觀會在他們腦海中成型。如果學校老師又用比較傳統(tǒng)嚴厲的方法對待他們,看起來學生好像會在那些威嚴的老師的課上更乖一些,但其實會不會加強他們這種想法呢?

-5-

如果回想創(chuàng)傷,我就打不下手

鄧心慧的一些行為習慣問題,或許也跟家庭環(huán)境有關。她是家里的大姐,有兩個弟弟。我去家訪時,吃完晚飯后,她的弟弟在玩,而她要干家務洗碗。

她的弟弟的行為習慣問題其實更嚴重。這個男生今年上三年級,在學校里犯了幾次比較嚴重的事情。我會買一些糖給學生做獎勵,一般放在我的宿舍里。結果這個男生在我的宿舍偷過幾次糖。

(注:孩子們很看重這些糖,村小周圍沒有商店,要下山走一段山路才有小賣部可以買零食,學生家里一般也比較貧窮。學生要在課上表現(xiàn)好,集齊四個印章才能換一個糖。另外,沈欣也偷過熊老師的糖,會把糖分給同學)

而且,這個男生會去搶低年級小孩的東西。有一天中午,我聽到一個一年級女生在哭,哭得很傷心,她說一天前那個三年級男生來搜過她的書包,如果搜到吃的或者錢就會拿走。這個女孩放到書包里的糖,是前一天村子下面有人結婚,她去吃那個喜酒,給她一些糖和牛奶。這個女生就害怕那個三年級男生會繼續(xù)來搜她書包。

我聽到后很火大,就去找那個三年級男生,他一開始不承認。

我就拿了一個掃把,這也是跟他們學的,他們打架的時候會拿掃把。我就拿著掃把問他到底有沒有拿?我比去年那種被他們弄哭的時候,腦子更清醒了。我想這個事情今天一定要解決。

但是你拿了是不是?

不是我拿的!

你現(xiàn)在把它拿到哪里了?

給人了。

給誰了?還有同學被他拿東西的舉手!

我讓他去跟一年級的學生一個一個道歉,他就拒絕,就很無所謂。

我發(fā)了火,就直接拉著他的衣服領子,從樓梯上往下拽。他們三年級在二樓,我就把他往樓下一年級教室拽。我當時印象很深,拽到樓梯的時候,他還看我是真的發(fā)火了,他整個人脾氣也卸下來了。他就帶著不情愿的態(tài)度說,好好好,我去還不行嗎?

你翻他的書包了。

對不起(懶懶的道歉聲)

你這樣我就讓你重新說啊,一直說到好為止。

對不起!對不起?。ㄋ缓鸬牡狼嘎暎?/p>

其他老師包括一些更專業(yè)的支教機構都會說,偷東西這種事情,如果沒有明確的證據(jù),先不能提,很容易被別人說成是誣陷,一定要留證據(jù)。所以當時拿著這個掃把在身后的時候,特地開了我手機的錄音。

這個三年級男生道歉完之后,我就跟他說,我都錄下來了,我可以跟他媽媽說。為了嚇唬他,我說得更嚴重一點,說你這是偷東西、搶東西,我可以跟警察說。

我讓他出去,結果這個男生就開始在門外罵我,就說「你還牛逼了,你還叫警察!」

這個男生可能把這個事情跟他們班幾個學生說了,他們就開始通過門縫往一年級的教室里面吐痰和扔泥巴。

然后再到下一節(jié)課,最早把這個三年級的這個小霸王供出來的一年級小男生,就被那個三年級男生打了。

現(xiàn)在再回想,我當時還是應該把他們接下來再教訓一頓,就是事實上這才是做這個事情的原則。說的夸張點,就是你打要打到他服為止,不然你前面打的就沒有意義。

在支教第一年,我的想法是,如果他們身邊沒有一個耐心和善的人,那我就以身作則,成為一個在他們身邊的耐心和善的人。

到了今年,我的想法就變了。這里并不是一個沒有秩序的地方。如果你認為這里是無序的地方,理論上你可以把耐心和善的秩序帶過來。但是他們是有自己的秩序的,這套秩序也很復雜,很堅固。

我很認同一句話,在一個習慣了叢林法則的地方,你想要改變他們,你要先把自己塞到這個秩序的上層。你不把自己塞進上層,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只會覺得你很軟弱。

所以我今年也比去年更兇了,我也認清楚,有時只有我一手拿著棍子,他們才能聽進去我講的道理。學生還會從山路上撿樹枝送給我,當作棍子。

雖然我最開始來支教,是跟童年的創(chuàng)傷有關。但如果我回想我小時候受到的創(chuàng)傷,我就打不下手,就做不了這個事情。我現(xiàn)在就只能不想。

我現(xiàn)在回想這些不會痛苦。到了這個學期,我越把學生看成我工作的對象,或者像平等的工作中的同事一樣。如果我們之間有什么問題,那么我要推進工作,我要解決問題。

-6-

「媽媽飛了」

在我去年擔任班主任的一年級學生里,12個孩子中,有4個孩子都是父母離婚、母親離開了。

在離開的母親中,有些出去打工就沒有回來,有些改嫁了。

很小的年齡就當父母的現(xiàn)象,在當?shù)卮遄硬⒉缓币?,有些父母?0后,在二十歲左右、甚至十六七歲就生了孩子,也沒有領結婚證,那么離婚出走自然也很常見。

之前那個搶低年級小孩東西的三年級男生,他有次搶了一個弱小男生的10塊錢,這對他們來說是挺大的錢。

那天他媽媽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叫她兒子把錢還回去,不然她就要回家,要把她兒子抽死。

我當時就很奇怪,心想這個母親自己回家不就可以教育嗎?

那個男生的姐姐告訴我,說這段時間「媽媽飛了」。我也不知道「飛了」是什么意思。

后來有次,那個男生告訴我,他回家寫不了作業(yè),說:「我爸爸的手被割了,我回家還要割豬草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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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當?shù)嘏猿3S帽澈t背孩子,或者背著背簍上山割草、趕集

我通過附近的村民知道,他爸爸平時是在外面打工,前段時間回家后又開始打他老婆,用他們當?shù)厝说脑捳f就是「毛病又犯了」,把孩子的媽媽打走了。所以孩子會說「媽媽飛了」。然后他們爸爸手又受傷了。

后來我們去家訪,他們家房子其實蓋得挺大的,按我們校長說,這個房子在當?shù)厣w起來兩層樓也要十幾萬,估計是他們爸爸在外面打工掙的錢。但是房子里面就空空蕩蕩,客廳很大,只有一盞燈,能給他們寫作業(yè)的桌子椅子也沒有。他們家一共三個孩子,睡在一個房間里,那個房間里一盞燈都沒有。

那天我們幾個老師還幫忙把一個堆了雜物的小桌子搬過去,旁邊加幾個小板凳,這樣他們姐弟三個可以在那里寫作業(y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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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學生家里家徒四壁,受訪者提供

所以我們老師哪怕平時在學校對他們的各種行為很惱火,到他們家里,看到空蕩蕩的屋子,又覺得生不起火來。你能說得出口問為什么你天天不寫作業(yè)嗎?講不出口。因為他們連寫作業(yè)的桌子都沒有。爸爸又把媽媽打走了,現(xiàn)在是爸爸在家,那么平時爸爸打不打他們姐弟幾個,還不知道呢。那我們要怎么跟他們爸爸說,你家小孩有些暴力行為或者講臟話?

-7-

潰敗和轉機

去年接近期末,因為我和他們產生的沖突確實太多了,課也上不下去了。正好有另一個老師說可以跟我換一下班。

后來校長說這個學期換成他來帶這個班。校長是本地老師,嚴厲一些,本來他覺得今年由他帶,效果會好一些。這個學期前兩個月,他也付出很多額外心血,在正常的教學之外,花了很多額外時間給學生補習。但學生的成績還是很差。

他作為編制內教師,有積分評比考核的需求,上報成績時,還是把這個班放在我名下,這樣不影響他的考核。

第一學年結束,二年級班帶不下去時,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是否適合這個工作?自己是否適合在這么一個環(huán)境下當老師?

但當時我會跟自己說,如果現(xiàn)在打了退堂鼓,我自己以后回想起來,如果這一年只是讓我認定了我不適合做這個事情,那這一年也算浪費了。如果我再堅持做一年,即使我真的發(fā)現(xiàn)自己沒那么適合,我也覺得問心無愧,至少盡了全力。

以前我是學新聞的,以觀察者和理解者的姿態(tài),你就會想背后的微觀家庭原因、宏觀社會原因啊,你就覺得很無力。

今年回來后,我心態(tài)轉變了。說得夸張一點,像他們搞投資的會說,悲觀者永遠正確,樂觀者才會掙錢。這個話我不一定認可,但是教育這件事也是類似的。

更小年齡的小孩,行為習慣糾正起來更容易,你會慢慢看到一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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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熊老師和同學們,受訪者提供

一個學前班的小男孩,是班上最調皮的孩子之一。他去年常常跟人比中指,我每次看到就跑過去,把他中指按住,說不要比這個(中指),然后我把他大拇指拉出來,我說比這個比這個(大拇指)。也不一定是教育他,就是逗逗他。

結果今年他到了一年級,我發(fā)現(xiàn)他真的不再比中指了,他有時中午吃飯跑過來,給我比個大拇哥。

我對學生講話的方式也有改變。第一年我對他們講話時,只是溫和,但語調不豐富。現(xiàn)在我對一年級的、年齡小的孩子,就會用更豐富的語調。

以前,一年級小孩上課吃東西,我就是單純跟他們講道理,但這樣沒有用嘛,學生會完全忽視你。

現(xiàn)在我對一年級小孩,就會用動畫片角色的聲音說:「讓老師看看,你們誰在吃東西?老師現(xiàn)在就是個小怪物,如果被我逮到,你的東西就要被我吃掉嘍!」又迅速切換到嚴肅的語調說:「把手上的東西放掉!」這樣你就既能調動孩子的情緒,又能讓他意識到你作為老師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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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講述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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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

講述者 |熊老師????

主播|@寇愛哲

制作人王沁

文案整理|王沁

聲音設計 |桑泉??

運營|鳴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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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超愛吃魚頭 - 桑泉

03.小星星 - 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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