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到北方壩上一座村里時,暮色正漫過遠處的草甸子。夕陽在灰白的云層里洇開一抹胭脂紅,炊煙從幾處低矮的房檐上裊裊升起,像被寒風揉碎的白紗,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散成細密的絲縷。我裹緊又厚又長的羽絨服站在村委會門口,聽見老支書用濃重的方言說:“咱們村統(tǒng)共十幾個人,也就一顆牙。"
“我是咱們村最年輕的人,今年六十三了?!?/p>
這些話我聽著一頭霧水、似懂非懂,在這寒冷的壩上冬天,像根冰錐深深扎進我的心口。直到后來走訪每戶人家,才明白這并非夸張。東頭王大爺就剩早被炒黃豆崩掉的半顆門牙,西院孫婆婆嘴里只剩三顆搖搖欲墜的殘根,南坡李奶奶干脆套著副不銹鋼滿口假牙。全村七十三歲以上的老人總共十幾人,絕大多數(shù)人的牙齒都集體下崗了,個別人還剩一半顆牙在崗位上苦苦堅守著。
我的住處安排在老磨坊改建的宿舍里。每天清晨,霜花在玻璃上綻出蕨類植物的紋路時,總能望見張老太佝僂著背在井臺打水。她穿著靛青布棉襖,腰間的紅布條像道凝固的血痕。水桶搖晃時濺出的水珠在半空結成冰晶,落在她霜白的鬢角,倒像是戴了滿頭珠翠。
村里炊煙起得極早。天還沒透亮,第一縷青煙就從劉老漢家磚砌的煙囪里鉆出來。這煙總帶著股松脂香,是他夜里劈柴時特意挑揀的油松枝。炊煙們各有脾性:孫婆婆燒玉米芯的煙灰撲撲的,像條病怏怏的土龍;李奶奶用羊糞蛋作燃料,煙氣里裹著青草發(fā)酵的酸澀;唯獨張老太家的炊煙最是清透,她總把曬干的艾草摻在柴火里,煙色便泛著淡淡的青。
深冬的某個黃昏,我在村口遇見放羊歸來的拴住。這個六十多歲的光棍漢是村里年輕的"壯勞力"中的一員,羊皮襖上結著冰碴子,臉頰凍得紫紅。他跺著腳哈氣,白霧在暮色里凝成小朵蘑菇云:"昨兒后晌去給李奶奶送柴火,煙道堵得瓷實,拿通條捅了半天才通開。"
這話讓我心頭一緊。前些日子走訪時,李奶奶從炕柜底層摸出包冰糖,非要塞進我口袋。她那雙手枯瘦如鷹爪,指甲縫里嵌著經(jīng)年的煤灰,可包冰糖的油紙卻疊得方正正正。窗臺上擺著個豁口粗瓷碗,泡著幾粒去年秋天摘的沙棘果,說是等開春給我熬止咳湯。
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西北風卷著雪粒子打得人臉生疼。我裹著棉被核對扶貧臺賬,忽見窗外張老太家的煙囪整整一上午沒冒煙。踩著沒膝的積雪沖到她家時,門閂上結著冰溜子。破門而入的瞬間,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灶膛冷得能藏住月亮。
老人蜷在炕角,蓋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被,手里還攥著半塊沒納完的鞋墊。炕桌上的搪瓷缸里,前日的茶水凍成了琥珀色的冰坨。村醫(yī)說走得很安詳,約莫是半夜里的事。收拾遺物時,在她枕頭下發(fā)現(xiàn)個藍布包,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十二雙千層底布鞋,尺寸正合我的腳。
開春后村里多了幾處空宅院。孫婆婆被城里的侄子接走了,她家煙囪從此再沒飄過帶著玉米清甜的炊煙。劉老漢的松脂香倒是愈發(fā)濃郁,他說要替老姐妹們把煙續(xù)下去。清明那天,我在李奶奶墳前燒紙,灰蝶紛飛中忽然望見遠處升起縷艾草煙,細瘦卻筆直,倔強地刺破青灰色的天幕。
暮色四合時,家家煙囪又吐出熟悉的云絮。王大爺新裝了假牙,咧著嘴笑出滿口白玉。炊煙們交織成網(wǎng),籠住這個正在老去的村莊。我知道當最后一道煙柱消散時,會有新的生命在遠方升起,如同草原上的芨芨草,枯了又榮,歲歲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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