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節(jié)過去一個星期,我已經再想不出新的“白切雞”重生烹飪方法了。
打開冰箱,三份被冰鮮起來的白切雞占據著幾乎全部空間。我已經忘記是年初八吃剩的半只清遠麻雞,還是我媽托鄉(xiāng)下親戚給我?guī)У淖责B(yǎng)400天從化走地雞,或是前幾天農莊吃飯打包剩下的湛江閹雞?反正都是不舍得丟的有名有姓的靚雞。我是爆炒,還是煮雞架湯,還是微波爐直接翻叮?

網上有人總結,“冷知識,整個廣東地區(qū)每年都會被白切雞統(tǒng)治10到15天的時間”,我忍不住一聲嘆息。在被白切雞硬控了我的年三十,年初一,年初二,年初三…年初八后,我甚至忍不住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點了份肯德基,不然馬上又到清明前后,各大親朋一召喚,又是雞雞復雞雞的周而復始。
這邊雞鳴未歇,那邊斬雞聲又起。唉!
然而真當炸雞全家桶外送到家,我迫不及帶咬下一口雞腿,又后悔了。香辣爆汁的脆皮之下,是疲軟無力的雞肉,這,怎么吃都不是滋味了。廣東人的味蕾,真的是被“靚白切雞”硬控住了?它是給我們的人生下了什么魔咒,讓我們這一年這一生,都非它不可嗎?

“那雞看起來就沒什么味道?!?/p>
“吃的講究還得帶血?吃不慣真的吃不慣。”
“不就用白水煮一下,這粵菜師傅也當得太容易了。”…
承認吧,不少北方人第一次吃到白切雞,都恨不得掄起袖子去整頓廚房,企圖拿出鐵鍋蘑菇燉一切的氣概,告訴廣東人怎么才算把一只雞給整板正。
以包容著稱的廣州人,唯獨在白切雞這件事上不帶絲毫讓步。你走你的黃燜鐵鍋紅燒雞大道,白切的雞在廣州才是賽高,他們堅持著白切雞高于一切雞烹飪的信念,堅持骨頭帶紅色血絲的白切雞不能再二次加熱,堅持最好的白切雞就是“不添加調味”。

廣東人對白切雞神圣又嚴苛的愛已刻入骨髓,除了廣州動物園的熊貓下午茶要吃白切雞,廣州人生日,朋友會預定白切雞形狀的生日蛋糕,甚至廣東省博物館里,就有一只精美的白切雞玉雕,但更讓人震驚的是,這個作品并沒有讓廣東人引以為豪,反而屢屢引起批判——只因這只白切雞破皮了。
一位名為dede-lab的博主在廣州點了個白切雞外賣,外賣小哥認為博主選的店的白切雞品質不行,建議博主允許他去另一家他認為品質更好的店買白切雞。當騎手去了之后,進一步發(fā)現今天這家好店的雞也不符合他的要求,遂要求博主退單。

在廣東,你以為你點的是一份白切雞,其實你點的是一份代代相傳、全民守護的精神信仰。

白切雞非廣東特產,《隨園食單》里就已經出現過白切雞的原型。尼克松訪華,贊不絕口的那道白斬雞究竟是江浙菜里“三拎三燙”的白斬雞,還是粵菜里“三提三浸”的白切雞,一直爭論不休。畢竟從做法和形態(tài)上來看,兩種雞并無太大差別。
只不過白切雞常有,視白斬雞為吉祥納福之物不常有。
逛廟會帶只“菠蘿雞”回家保平安,大興土木為雞建廟,雞在廣東,是背負家族榮耀的存在。這個由鳳化而為之,降落在嶺南土地間的天降靈物,被古嶺南人一直敬重。從南越王開始,這片土地的人就相信雞中有神靈,冥冥之中會保佑廣東,當時嶺南一帶甚至設有“雞卜官”,以雞問卜,辟邪避害,來定奪人們的行為舉止。告慰祖輩先人甚至各方神仙,祭拜臺上必有一雞,而且必須是光滑靚麗清白完整的白切雞。如果說在黔東南寨子的祭祀臺上,一把糯米飯是連通先人與世人傳情達意的媒介,那么在廣東,這種在天、地、人中溝通的使者就是白切雞。

● 波羅廟會上的波羅雞
白切雞這條賽道上,廣州人可以不爭唯一,但吃白切雞的文化,有著過去上千年文明的托舉,廣東人義不容辭地成為第一。
白天鵝酒店玉堂春暖里的“葵花雞”,作為引領廣州白切雞的行業(yè)標桿,售價接近800元/只,卻常年一雞難求,要提前數天訂位,才能吃上一口好雞。當然,也不乏街頭平民幾十塊一例的老字號白切雞,九記、湛記、文記、同記….街頭林立的親切如家人朋友稱呼的白切雞名店,幾乎都是幾十年老字號,到了飯點,幾十年如一日的門庭若市。無論再挑剔的老廣,家里晚上能吃一只好白切雞,就是吃一頓好飯。壽宴婚宴百日宴慶功宴,統(tǒng)統(tǒng)無白切雞不成體面宴。

不重口腹之欲的首席廣東知識分子代表梁啟超都曾放話:“假若十塊錢買一畝田,或十塊錢買一只雞,我寧愿吃雞不買田。”那相連著雞骨的雞肉呈現出“胭脂紅”,是祥瑞;那看似寡淡,但入口就被啫喱狀雞肉汁水包裹,爽滑皮脂和滑韌雞肉肌理帶出的層層遞進口感,是老廣們洗滌去一切污穢煩悶的口舌spa。
你以為老廣們在吃白切雞,只有老廣才知道他們是在完成一場自內而外、身心放松的靈魂修行。

你可以耍個小機靈,把“走地雞”叫做“溜達雞”,但你絕對不能對著廣東人說“白切雞”是“水煮雞”。如果你還要皺起眉頭評價說這雞看起來淡而無味,恭喜你,你已經成功激怒了一桌廣州人。但凡你還要斗膽加一句:“這碟白切雞沒熟”,就請做好舌戰(zhàn)群儒并隨時被掃地出門的準備。
王者級別得罪一個廣州人,是在粵菜館里大聲發(fā)問:這盤白切雞是否能蘸點辣椒油。

吃不出雞有雞味,你就無法開啟老廣對你美食認知上的信任。別忘了在廣東,雞是會拿來問卜的,自然也是可否深交的餐桌情誼測試。
很多人認為“雞味”是廣東人自創(chuàng)的某種玄學,跟濕氣一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在國家肉雞產業(yè)技術體系的論文里,其實出現過無限接近廣州人對“雞味”的定義:口感要有層次,皮和肉呈現分離度,雞肉不能過松,也不能過緊而塞牙。雞入口時,口腔會有濃郁香氣,一部分是雞肉自身的呈味核苷酸(就是雞精的主要成分);另一部分是雞在烹飪過程中,不飽和脂肪酸經過氧化分解及參與美拉德反應所產生的脂肪香氣。
“白”,不是一種沒有門檻的烹飪技法,水溫和浸湯的角度把握精準,肉不可生,亦不可過熟,拿捏準了剛剛斷生的時刻,才能讓雞肉入口有鮮香濃郁的表現。習慣重口味的外地人,如果一時半會沒辦法區(qū)分出這白茫茫雞肉里,細微風味的復雜區(qū)別,也可借由蘸料入門,完成這場老廣對白切雞風味的儀式崇拜。

西方不能沒有耶路撒冷,白切雞不能沒有姜蔥醬,那幾小碟看似無足輕重的醬料,同樣也是決定一只廣式白切雞成敗的關鍵??床坏矫恢摹半u味”,和幾碟神秘莫測的“秘制醬料”,搭配對了,才是一只白切雞的終極風味平衡:
湛江的白切雞好用沙姜作蘸料,中山順德用紅蔥頭配姜蓉,老廣州除了蔥姜蓉,強調傳統(tǒng)的老牌白切雞店里,還可以吃到幾近失傳的蜆芥醬和黃芥末醬。無論哪種蘸料,一定不能喧賓奪主,需要承擔好最強助攻的本分,讓看似“本來無一物”的白切雞,入口明確多幾分鮮明動人的“雞味”。
如今的新加坡國飯 —— 海南雞飯,前身就是途經海南文昌帶出海的廣式白切雞。雞單憑肉眼看,可能和祖輩白切雞無異,但瞄一眼旁邊的青檸檬和醬油膏,就能判斷此白切雞的戶籍,是遠赴異國的華僑或是華夏故土的老鄉(xiāng)。

分享一個廣東人都不太知道的知識點:廣東并不具備大量養(yǎng)雞的天然地域優(yōu)勢。這里炎熱的夏季,嚴重影響雞的心情和健康,過去肉雞普遍在廣東生長緩慢,繁殖率低,養(yǎng)殖戶賺不到什么錢。
或許你會問,那聲名在外的廣東三大名雞清遠雞、湛江雞、惠州胡須雞,以及后來居上的肇慶杏花雞、信宜懷鄉(xiāng)雞、中山沙欄雞,還有鳳山雞、江村黃雞都從何而來?答案是,從中國北方研學歸來!

上述的廣東招牌雞種,祖源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三黃雞”,經過北方的大量繁殖后,再回歸到廣東不同山水地域里,養(yǎng)育進化出不同的家養(yǎng)雞。上世紀80年代,為了讓養(yǎng)雞戶能夠大面積養(yǎng)殖出讓廣東人滿意口味的雞種,在中國農科院等單位的牽頭下,廣東政府開展了北雞南調計劃,直接把雞集體送去北方旅行!
北方氣候更適宜雞的繁殖,同一品種在北方的飼養(yǎng)繁殖率比南方高出了整整50%。這些吸收了北方優(yōu)良氣候精華的蛋,徹底盤活了廣東的優(yōu)質雞市場,而這些南北修學旅行過的雞,也成就了廣東白切雞扎實緊致的肉質口感。

想到這里,我突然醒悟了家中冰箱里的白切雞 —— 十大,沒有一個廣東人應該讓雞帶著遺憾地離開。
剩下雞胸肉那只先拿來手撕成雞絲,和剁碎的菜心一起煮給菜心雞粥;另外一只斬小件,沙姜爆炒;雞腿肉和雞翅腌制下放空氣炸鍋做燒雞… 至于還有一只,再放兩天緩緩吧。對付雞嘛,廣東人總會想到方法。
本期作者|斯小樂 吳少劍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chuàng)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第二季、斯小樂、小紅書@愛吃漁997、@雞腿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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