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FoodWine吃好喝好
在正月回老家過年的短短幾天里,我竟然對從小吃到大的年糕,生出了微妙的嫉妒。
老家地處皖中,南朝時古名潛川,今天叫作廬江,從前隸屬巢湖市,前些年又被劃歸合肥。名字改了,行政歸屬不同,不過此地的年糕還是那個年糕。
從周朝起,糯米制品常常出現(xiàn)在古人的干糧袋、餐桌和節(jié)慶祭祀,擁有「糕、餌、糍、粑」等花名 —— 跟許多南方地區(qū)一樣,老家的年糕也有小名,讀輕音,喚作「粑粑(b?。埂0l(fā)「粑粑」的音時,嘴唇開啟,輕碰兩下,是有些嬌憨的感覺,仿佛在喚「妞妞」「囡囡」或者「娃娃」……老家人在冬天不但要養(yǎng)孩子,還要養(yǎng)年糕粑粑。

言歸正傳,現(xiàn)在就有這樣一大盆粑粑,在清水里懶洋洋地舒展著。這是長三角地區(qū)冬天保存年糕的一種方式:水養(yǎng)年糕。常用的「飼養(yǎng)」器皿有陶缸、水桶、臉盤,只需要定期換水,年糕就能越冬不壞。至于為什么養(yǎng)年糕的搪瓷盆會放在我的臥室,不用想也知道 —— 畢業(yè)以后一年回不了幾趟家,我的臥室被安排在北邊,而寒冷的空氣是保存年糕的最好條件。
「所以,今晚我得跟粑粑一起睡了?」我試探性地問我媽,她絲毫沒有要把臉盆挪走的意思,反而略帶寵愛地俯下身,低頭檢查著那些粑粑,嘴里數(shù)著:「二、四、六、八……這一盆能吃個四五天沒問題。」
她看向水盆,比看我時還要溫柔。那些粑粑,一個個掌心大小的圓餅,白嫩圓潤,在水里靜靜呼吸。我仔細確認了一遍,是寵溺的眼神無誤了。廣東人對叉燒的感情是「生塊叉燒也好過生你」,而長三角的水養(yǎng)年糕,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也是冬季家家戶戶水養(yǎng)的「年糕寶寶」。沒有冰箱的年代,水養(yǎng)年糕是聰明的保存法。不僅能以水阻隔、延緩微生物的侵襲,繞指柔的水,還能防止年糕芯變硬,并且在其表面生出薄薄的膠質(zhì),讓年糕入口更彈滑 —— 這是冰箱保存辦不到的。

我只好接受與其成為「室友」的現(xiàn)實。在房間走動時自有不便,小心翼翼繞過它、絕對不能打翻,也因此目光更多落到年糕的身上,過去的回憶就順著視覺一一浮現(xiàn)。小時候的冬天,每到做飯環(huán)節(jié),冷水中取年糕的任務(wù)就會落在我的頭上。取之前還被大人反復叮囑,務(wù)必仔仔細細把手洗干凈,再去撈滑溜、潔白的年糕。
現(xiàn)在想來,年糕清澈的白,來自于米。老家水系發(fā)達,北瀕巢湖,南近長江。魚米之鄉(xiāng)里,藏著一種非主流的秈米早稻。廬江粑粑,嚴格遵循三成秈米,七成粳米的用米比例。由米的精華淬出,又在清水里滋潤,白糯糯、糯篤篤的年糕更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
和水養(yǎng)粑粑做室友的第一個晚上,半夜醒來,床前明月光,原來是盆糕。搪瓷盆里的年糕反射著銀月的光,在潔白之外又敷上一層剝?nèi)缦s翼的晶釉。睜開的眼睛又迷迷糊糊閉上,一片氤氳在眼皮前溫熱起來。

那片氤氳是蒸籠里升騰起的熱氣,米香籠罩著清晨的人群。6 歲的我,伸手攥緊外婆的衣角,排在村頭年糕加工點的隊伍里。外婆雙手端著簸箕,神情掩不住地雀躍,跟熟人聊天的語調(diào)也洪亮了三分。做粑粑,是老家置辦冬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簸箕里的米來自「外婆精選」,自家的秈米和糯米,提前半個月用清水泡好,臘月初十又小心翼翼淘洗干凈,動作輕柔得像給新生兒洗澡。
就算起了一個大早,等待年糕制作的隊伍已然排到轉(zhuǎn)角。終于輪到我們,身穿藍色布褂的師傅把浸好的米夾水帶漿,送進粉碎機進料口,瀝榨碾成米粉再進行蒸煮,最后送入年糕機。行云流水的一套操作下來,轉(zhuǎn)瞬之間,熱氣騰騰的年糕條就如白玉龍般從機器口滑出。加工師傅手起刀落、快速把年糕分切。但要把小年糕們帶回家,還得經(jīng)過攤曬晾干。
年糕團團鋪滿了攤面,在明晃晃的太陽下,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色小墩子組成了年糕的小宇宙。周圍升騰起霧蒙蒙的「銀河」,那是年糕米分子借著熱空氣逃離,但被我靈敏煽動的鼻翼貪婪吸進鼻子里。我的眼里全是無邊無際的小年糕,其中有一只會在回家之前,提前進到我的肚子里。

如果不吹幾口氣再吃,肯定會燙到舌頭,如果不左右手交替、捧著那團糯嘰嘰,多半也會燙到手心 —— 這都是幼年「實戰(zhàn)」總結(jié)下來的經(jīng)驗。但是剛蒸好的年糕是真的好吃啊,細膩柔嫩、香甜軟糯,口腔、喉嚨和肚子都搶著要接納它。唯一能比蒸年糕還好吃的只有烤年糕,外表皮脆,內(nèi)里濕軟又清甜。那些薄脆的外殼,留給牙齒去戰(zhàn)斗;黏在齒縫里的,則留給舌頭偷偷去舔。牙齒被燙得打顫,還是停不下來。
當時,我還沒意識到心靈與腸胃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也還沒發(fā)現(xiàn),做年糕不是一次簡單的購物 —— 得自己帶備好的原料去加工,以集體活動的形式參與季節(jié)盛典。經(jīng)過儀式般的制作,驕傲地把成果(許多年糕)帶回家。路上遇到熟人,少不了的寒暄也是過程中的一部分。誰家的孩子在外地工作,什么時候回來,都是談?wù)摰脑掝}。許多年后,我也成了寒暄里那個外地工作的孩子。進入城市后,我買過許多東西,有不同的購物體驗,但沒有哪次,像做年糕一樣激動和悸動。

我知道自己對年糕微妙的嫉妒情緒來自哪里了。當我離開家,家鄉(xiāng)對我而言失去和變化的部分,在年糕那里,是恒久不變的。有些食物會被人輕視,但年糕絕對不會。或許是稻米文化的滋潤,長三角的人對浸潤著米香的年糕充滿狂熱。當然,年糕百搭的滋味、糯嘰嘰的口感也為這種狂熱添了一把火。過年吃年糕,年年高,正月里一餐三頓吃年糕,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更何況儲存年糕寶貝的水又分「冬水」和「春水」。儲存在冬水里的年糕,不用經(jīng)常換水也能好好保存;但是立春以后,不僅要天天換水,還要抓緊年糕的消耗速度。所以我微薄的抗議和腹誹根本不能減少跟飯碗里年糕打照面的頻次,年糕天然享有冬日餐桌的優(yōu)先級。
早上,味蕾還未清醒,年糕薄片在我攪動米粥時,黏在湯勺上;或是我夾起小青菜雞湯面時,突然出現(xiàn)在筷子之間,跟我說早安。與此同時,可能伴隨著油鍋上「呲啦」一聲,幾塊年糕正被小火油煎,披上金甲;在一大碗滾燙的洋鴨湯端上桌時,年糕的使命是用自己的質(zhì)本潔白,趕走一切油膩,只保留清淡的鮮美。當然年糕也會給自己裹上醬汁,在年糕炒排骨、年糕燒雞的下飯菜里,米香和醬香融合、拉絲……

年糕是主食、是配菜、是湯底,是填飽肚子也安撫心神的軟糯、濕潤和香濃。在老家那幾天,我的每日飲食思緒都在「怎么又是年糕」,和「還是得屬年糕好吃」之間兩極橫跳。當我記住了年糕的白和我瓷碗的白之間的色號,能分辨兩者的色溫時,離家返程的日子也不約而至。
回到工作的城市以后,我又開始灌下不計其數(shù)的咖啡,抽打自己這根打工陀螺快速轉(zhuǎn)動。當偶爾抬頭看天時,我會想起年糕,悠悠躺在清水里,像天邊的云。和網(wǎng)紅打卡餐廳、炫耀飲食、爆款新品的喧鬧相比,年糕帶給人們的飲食感官之樂恰到好處,可以說是節(jié)制?!隔昔巍?,我又想起那個輕聲詞,猶如輕喚一個睡夢中的小娃娃。

我問 DeepSeek:「當一個安徽人在異鄉(xiāng),想重溫老家的水養(yǎng)年糕時,該如何是好?」
它回答:「這是鄉(xiāng)愁,得用情感療法。建議去超市買真空包裝的年糕,拆開以后泡在清水里,邊聽黃梅戲邊食用?!?/p>
人工智能還是不能取代人類呀!我關(guān)掉對話框,打開購票軟件,買了周末的高鐵票。趁著天氣還沒完全轉(zhuǎn)暖,再回家助力一波年糕庫存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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