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14日上午十點,名聲響徹中美的作家賽珍珠與農(nóng)學家布克解除十五年婚姻;正午十二點,僅僅兩個小時之后,她已與新任老公——出版商理查德·沃爾什交換婚戒。

當文壇上下痛批這場"道德淪喪的鬧劇"時,賽珍珠正伏案書寫《大地》三部曲中梨花掙脫夫權的章節(jié)——她把現(xiàn)實中驚世駭俗的勇氣,煉成了文學里覺醒女性的魂骨。

三年后,1938年11月11日清晨,全國廣播公司轉播了斯德哥爾摩發(fā)來的一則英文通知,宣布賽珍珠榮獲193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賽珍珠得知消息時,先是不自覺用漢語說:“我不相信?!苯又钟糜⒄Z加了一句:“太荒唐了,應該給德萊塞。”

作為一個中國生活了40年的美國人,以上兩則小故事,不過是賽珍珠“另類”性格尋常剪影。其余種種包括但不僅限于:多次在公開場合呼吁廢除裹腳;執(zhí)意穿著男裝騎馬橫穿皖南;在金陵大學課堂上向中國的有志青年們講授莎士比亞、狄更斯等人的西方經(jīng)典著作。當身處迷茫戰(zhàn)亂的一代人聽到《霧都孤兒》《遠大前程》的故事時,他們會不會也受到極大的安慰?這位生于弗吉尼亞卻長于長江畔的混血作家,骨子里沸騰著跨越種族與性別的反叛。

但賽珍珠的人生高光時刻,遠遠不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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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2年3月的一天,這位生活在中國四十余年的美國女人,在大洋彼岸,從美國之音、英國BBC電臺發(fā)表廣播演說:“我曾大膽地表達了我的自信,我說,中國人是不會投降的,日本人也征服不了他們?!彼粲趺绹嗣窭斫馀c支持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

不久,賽珍珠最后一次來到中國,為支持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收集創(chuàng)作素材,深入進行宣傳。她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創(chuàng)作小說《龍子》,描寫了1937年至1941年南京西郊村民的生活和斗爭。這是世界上第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殺時期的小說,當月圖書俱樂部就印了29萬冊。1944年,小說《龍種》被改編成電影并在美國上映,讓全世界看到中國人民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英勇不屈的斗爭。

抗爭,是屬于賽珍珠的人生標題,也是每個女性一生的命題?!洞蟮亍分型觚埣易迦悦\也與賽珍珠跨越中美文化的生命軌跡形成復調敘事。

翻開《大地》開篇,農(nóng)婦阿蘭沉默地為家族奉獻,獨自產(chǎn)下一個又一個的嬰兒,但晚年卻成為這個家族里若有似無的存在,直到她死后被他的丈夫想起,賽珍珠這樣寫到:“他仿佛想起了一個遙遠的夢,又想起了阿蘭怎樣在干活休息的時候給孩子喂奶,她的奶汁如何豐富,如何從她的奶頭上溢出來,滴落到泥土里。這一切如今看來都似乎太遙遠了,就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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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書中對于阿蘭的外貌描寫,最經(jīng)典的便是著重提到了她因為出生貧寒而從未裹腳。而這也變成了她必須同時兼顧“勞動”和“生育”兩重角色的任務。賽珍珠借此揭露傳統(tǒng)習俗對于女性的壓迫,尤其是對底層女性的雙重剝削。

而這種觀察,源于賽珍珠在宿州生活時,經(jīng)常在民愛醫(yī)院幫助醫(yī)生工作,為外國醫(yī)生和患者當翻譯。當一個個農(nóng)婦解開纏足布,她深知那些畸形骨骼里,藏著比珍珠更珍貴的生命韌性。

賽珍珠在自傳《My Several Worlds》中寫道: "The binding of women's feet was a cruelty I could never accept... It symbolized the crippling of a woman's body and soul. In my novels, I wrote of this horror to show the world its barbarity."* (“裹腳是我永遠無法接受的殘忍行徑……它象征對女性身體與靈魂的摧殘。我在小說中描寫這種恐怖,是為向世界展示其野蠻。”)

或許源于賽珍珠獨特的成長故事:她喝著鎮(zhèn)江挑水婦的乳汁長大,又在康奈爾大學女權社團淬煉思想。當林語堂還在用《吾國與吾民》向西方解釋中國時,她已讓阿蘭們用沾滿泥土的手,撕開了男權社會的華美長袍。

《大地》三部曲的每個女性都是一面棱鏡:

阿蘭:在全家瀕臨餓死時,阿蘭冷靜殺牛充饑,"她將刀刃精準刺入牛頸,血液濺在黃土上如同綻放的紅梅",以原始生存智慧挽救家庭。在發(fā)現(xiàn)傳家珍珠時,"她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溫潤珠體,卻將整袋交給丈夫"。 她的沉默是千年壓抑的火山,在交出傳家珍珠時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自主意志。

梨花:"菩薩眼含悲憫,恰如我看王虎時的神情",賽珍珠將神性慈悲與人性情感互為映照。

梨花默默地照顧著家里的兩個最邊緣化的角色:傻子女兒和駝背兒子,如同他們的母親一般。由于年齡的差距,她視自己的丈夫為父親。在那個女人需要嫁人來找到靠山的年代,她似乎從未視自己為一個妻子,卻奉獻了自己全部的純潔和善意給這個家庭。只有她一下打破了傳統(tǒng)女性身份界定,直到她完成了對亡夫的承諾。她的袈裟比婚紗更圣潔,寺廟青燈照見女性精神的自我完滿。

荷花:她出身風塵,所以更能輕易看破紅塵,面對男人間虛偽的言論,她不屑一顧:“荷花大笑,輕蔑地朝磚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什么名譽不名譽!你們男人當它一回事,我們女人卻最清楚你們的名譽是什么貨色!’”

女人們的意志如同金縷線一般穿插在男人們的一席爛袍之上,讓這個生長在大地之上的家庭殘喘支棱著人性的體面。

正如書中阿蘭用殺牛刀劈開饑荒絕境,現(xiàn)實中的賽珍珠用鋼筆劈開時代偏見。

1937年米高梅改編了《大地》,并上映了同名電影。但賽珍珠對這部電影頗有微詞,她在1943年的文章《China in the Mirror of Her Fiction》中批評道:"The movie 'The Good Earth' was not my book... They made Wang Lung into a peasant philosopher, and O-Lan a patient saint. But where was the real struggle, the dirt, the heat, the passion? It became a pretty picture, not truth."(“電影《大地》并非我的書……他們把王龍塑造成一個農(nóng)民哲學家,阿蘭成了耐心的圣人。但真正的掙扎、泥土、酷熱和激情在哪里?它成了一幅美麗的畫,而非真相?!保┻^度浪漫化的敘事,削弱了原著對貧困與性別壓迫的批判,賽珍珠不能接受這種背叛般的改編。

當然,不僅書寫。

賽珍珠在南京鼓樓創(chuàng)辦中國首個婦嬰診所,比波伏娃《第二性》早二十年提出"生育自主權"; 她創(chuàng)立的Welcome House收養(yǎng)計劃,讓五千名混血孤兒獲得新生——這些現(xiàn)實中的"梨花"與"瑪麗"們,正是《大地》精神最滾燙的續(xù)篇。

1964年為了幫助不合收養(yǎng)條件的兒童,她還成立了“賽珍珠基金會” 。

賽珍珠甚至重構了文明對話的語法:將《水滸傳》翻譯并帶入美國,讓西方世界理解中國人的“忠”與“義”;她給埃德加·斯諾的著作《活的中國》寫了一篇推介。文中她專門談到了魯迅、柔石、茅盾 等人的作品。她宣稱魯迅應被當作20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很可能她是美國第一個對魯迅做出如此評價的評論家;臨終前她將南京故居改建"賽珍珠國際寫作中心",遺囑要求"這里必須同時懸掛中美兩國國旗"……

今日重讀三部曲,會驚覺那些1930s的紙頁仍在震動:當瑪麗托起新生兒的手穿越百年時空,與賽珍珠抱著混血養(yǎng)女簽訂出版合約的畫面重疊,我們終于讀懂這位"平權傳火者"的初心— 她從來不僅是在書寫中國,更是在人類文明的裂痕處,點燃照徹性別幽谷的火把。

1973年5月6日清晨,賽珍珠因肺癌去世。她自己設計的墓碑上并沒有用英文記下她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在一個方框內用漢字鐫刻的“賽珍珠”三個字。她選擇了以她早年使用的名字和語言來代表自己。

當長江水流入特拉華河,那水面上泛起的波光粼粼里不僅有文化的氧氣,還有人性璀璨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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