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摩挲著袋子里黃澄澄的小米,望著窗外的大雪,思緒不由得飄回到三十六年前。那個冬天,一樣黃得發(fā)亮的小米,放在炕上,娘臉上都是眼淚。

1987年,那年我9歲,臘月二十三,外面一樣,飄著鵝毛大雪。眼瞅著年關(guān)了,家里面卻到了窮得揭不開鍋的地步。
我蹲在堂屋門檻上,看著娘從灶臺上,拿過來一個豁口的搪瓷缸,里面放著是剛給爹熬好的藥。
爹本來是跟著莊上的人干苦力的,沒想到,有一天晚上回家,天雨路滑,他從木橋上摔了下去,砸斷了右腿。
幸好有同村的人路過,聽到他的呼救聲,被送回了家里。要不然,那天晚上,就夠嗆了。
家里本就難過的日子,因為爹不能勞作了,從那天起,更是扣著手指頭過日子。可是即便這樣,不到三個月,家里的最后半袋地瓜干,米缸前天就見了底。
這個年怎么過?我已經(jīng)幾次看到娘在偷偷地抹眼淚兒。
娘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了五個月的身孕,肚子大了起來。本來這是個好事,可是現(xiàn)在家里這個樣子,卻讓娘和爹一臉的愁云。
"小蕓,天色晚了,去把院門插起來吧。出去前,把帽子戴好了,外面風(fēng)雪大,別再感冒了?!?/p>
“知道了,娘”。我把棉襖緊了緊,出去鎖院門去了。
可就在這時,大門的門板"咣當(dāng)"一聲,打開了,撞在旁邊的土墻上。
我正抬頭想看看是誰,卻見個雪人走進(jìn)了院子。
那個人的狗皮帽上的都是積雪,背上背著個蛇皮袋子,身體很是魁梧,身上的衣服舊嗒嗒的。
我不禁疑惑,這個人是誰啊,就這樣闖進(jìn)我家院子,背上背的啥?
“小蕓,不認(rèn)識舅舅啦,想舅舅了沒?”
“哇,是舅舅。娘,娘,舅舅來了,舅舅來看我們了”。
當(dāng)我認(rèn)出了舅舅,立刻驚喜地飛奔著回屋子。對于我來說,舅舅來家里的喜悅,遠(yuǎn)大于爺爺來家里。
之所以這么說,還要從爹和娘他們二人的原生家庭組成說起。
先說爹自己的家庭。
爹的親生父親在他兒時就過世了,后來奶奶帶著他到了繼父家里。
那個年代,沒有什么二婚感情,奶奶和繼爺爺?shù)幕橐鼋M成,就是各取所需。
繼爺爺家里,本來就有一兒一女,老婆過世后,家里需要個女人,就沒花錢,把奶奶娶進(jìn)門。
但是,繼爺爺對奶奶并不好,對爹更沒什么好臉色。
從爹后來和娘對話的只言片語中,我了解到繼爺爺根本不管爹,尤其是奶奶過世后,直接將爹找個由頭,打發(fā)出了門。
后來爹和娘結(jié)婚也不管,娘生了我也不管。我還是有一次跟著爹出去,才知道和我們對面走過去的那個老人,我得叫爺爺。
但也僅僅是見過那一面,繼爺爺從來沒到家里探望過我們。直到現(xiàn)在,娘又有了身孕,爹躺在炕上,繼爺爺不聞不問。
從那個時候,爹就確定了,以后這個世界,他最親的人,都在這個破破的小院里。
再說說娘自己的家庭。
娘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還有個大她10歲的哥哥。外公外婆把她拉扯到15歲時,相繼離世了。
后面她的成長,和爹結(jié)婚,都是舅舅和舅媽一手張羅。
從小到大,舅舅對娘都特別疼愛,就像是父親一般。

爹和娘這幾年,家里日子過得艱難,舅舅沒少幫襯。
一個月前,舅舅沒回來時,舅媽已經(jīng)拿了一些面,雞蛋,兩只雞過來。她說娘和爹這個節(jié)骨眼兒,都需要補。
但是,爹和娘都說,舅舅家自己也不富裕,扣著手指過日子。
沒想到,舅舅今天又過來了。也不知道,背上蛇皮袋背的啥。
"哥,你咋來了,啥時候回來的?"母親撐著炕沿要坐起來,舅舅已經(jīng)提著麻袋,走進(jìn)了屋里面。
他的軍大衣,穿得發(fā)了黑,下擺結(jié)著冰碴,翻毛鞋上面,是雪水和泥,化在一起。
"路過公社糧站,順道給你們捎點小米。"
舅舅將蛇皮袋放在地上時,我瞥見他右手的虎口處,有道結(jié)著黑紫色的疤痕。
那道疤痕太明顯了,聽娘說,是之前舅舅在礦坑里,扶鋼釬被砸傷了,再也沒消下去。
舅舅其實自己家里過得也不是很好,礦上掙的是辛苦錢。家里里里外外就靠他一個人養(yǎng)活,舅媽忙活兒地里,照料表弟和表妹,也不容易。
舅舅把米袋放在地上,問了問爹的腿怎么樣了,看到娘要張羅給他弄點吃的,站起來把軍大衣裹緊了一下,邊往外走,邊說,“小妹,你別忙活了,我還得抓緊趕回家里看看,明天大早又得坐車趕去礦上。我就是不放心你們,回來看看?!?/p>
話還沒說完,人就消失在風(fēng)雪里。
母親望著舅舅離去的背影,沉默了許久。轉(zhuǎn)身輕嘆了一聲,把米袋的米,一碗一碗地盛出來,裝在缸里。
可就在這時,她的手突然停下了,然后我就看到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了下來。
靠在炕上的爹和坐在炕邊的我,都不知道,娘發(fā)生了什么事。
“梅子,你咋了?”
這個時候,看到娘顫抖著手,從米袋的下面,拿出來一個塑料袋,還有一個油紙包。

塑料袋打開來了,里面是肉。很明顯,這是舅舅給我們送來,過年吃的。
油紙包打開來了,里面裝的是錢,有零有整。娘數(shù)了數(shù),整整80塊錢。
爹坐在炕上,嘆了口氣,“哎,我們欠你大哥的情是越來越多了,他這是攢了多久的工錢,給我們拿來了。剛才他問我話的時候,我都看到他自己的棉衣領(lǐng)子,都磨出棉絮了,也沒舍得換。卻給我們拿了這么多,他自己也要家要養(yǎng)...”
那年的除夕,我們喝著摻了野菜的小米粥。母親把肉切成薄片,在鐵鍋上焙出油星子,炒著白菜,真香。那個味道,直到多年后,我依然記得。
四個月后,母親生產(chǎn)那天,舅媽踩著開春的冰碴子,來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
她記得娘到了日子,不放心娘生產(chǎn),過來陪著。直到妹妹出生,回家都安頓好了,才在夜里,趕著回去給表弟表妹做飯。
時光一晃,日子過得很快,一年又一年,院子里的李子說,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每次舅舅來家里時,一進(jìn)院子看到我,就會笑著問,“小蕓,想舅舅了沒?”
我都跑過去,抱著他的胳膊,說,“舅舅,我可想你了?!?/p>
當(dāng)然,后來舅舅這句問話,又多了妹妹。他也一樣地疼愛妹妹。
前些年舅舅過世了,舅媽住到了表弟家里。每年我都會抽時間,帶娘回去,探望舅媽。

如今,又到了臘月二十三,大早上,快遞就按響了門鈴。我一看單子詳情,“娘,是老家寄過來的,看名字, 是表弟寄的。”
就在這時,娘手機來了消息,表弟發(fā)過來的,“姑,老家今年新下來的小米,給您和表姐寄了,嘗嘗家鄉(xiāng)的味道?!?/p>
娘摸著防撞泡沫里的臘腸,看著小米,眼睛又濕潤了。
我拉著娘,坐在窗前看外面飄落的鵝毛大雪,時光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六年前,那個大雪的下午,舅舅背著蛇皮袋,從遠(yuǎn)處,滿身風(fēng)雪地走進(jìn)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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