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江城南垂虹畔有座青磚黛瓦的深宅,門楣上 “耕讀傳家” 的匾額已有些年頭,這便是松陵望族劉家。劉老爺膝下四子一女,小女兒月仙生得最是奇異,她娘臨盆前夜,夢見月中桂樹簌簌落英,抬手接了三瓣金光燦燦的桂子,次日卯時便生下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因著這夢,取名桂娥,字月纖。

月纖長到七八歲,聰慧得像從畫里走出來的靈雀兒。兄長們在堂前背書,她蹲在廊下繡荷包,聽著《詩經(jīng)》字句,竟能跟著念得一字不差。有回兄長拿她寫的《綠萼梅》去請教先生,老先生拍案叫絕:“小謫猶居處士家,羅浮夢醒月痕斜…… 這詩里帶著仙氣,怕不是廣寒宮里的仙子偷下凡間?” 月纖躲在屏風后偷笑,十指尖尖像蘭花,繡針在絹面上飛成一道銀線。

待及笄之年,月纖出落得如垂虹橋下的水蓮花 —— 身段兒苗條得像新柳,眼睛亮得像星星,最出奇的是一雙三寸金蓮,踏在青石板上輕得像貓步。隔壁顧公子是前縣令家的獨子,穿綢裹緞地來提親,月纖娘見他生得端正,動了心??蓜⒗蠣斈碇又睋u頭:“聽說那小子連《論語》都背不全,紈绔子弟娶不得!” 顧公子的媒人正是月纖的親姑姑,扯著她的袖子直攛掇:“你看那顧郎,騎的是高頭大馬,穿的是錦緞袍子,比那窮酸書生強百倍!” 月纖紅著臉躲到母親身后:“爹娘說了算,女兒不摻合?!?/p>

咸豐年間,太平軍打進蘇州城。劉家人跟著鄉(xiāng)親們往太湖西逃難,月纖小腳跑不快,落在了最后?;挪粨衤窌r,她躲進一片齊腰高的稻田,正怕得發(fā)抖,忽見一只青羽鳥兒 “撲棱” 落在面前,翅膀張開如半把綠綢傘,竟替她擋住了遠處賊兵的視線。夜里,月纖夢見一位穿素紗衣的女子笑吟吟地說:“我與你本是瑤臺侍花仙,你因貪看人間春色被貶,今日青鳥護你,是前緣未斷呢?!?醒來后,她照著夢中模樣繡了幅仙姑像,供在床頭日日焚香。

后來,劉家遷居富土鎮(zhèn)(即今同里)。鎮(zhèn)西頭有個姓莊的書生,名喚奮鵬,字志霄,十四歲便能背完《十三經(jīng)》,手里總捧著本翻得卷邊的《杜工部集》。一日,月纖跟著父親逛市集,見那莊生倚在石橋邊吟誦 “國破山河在”,眉峰緊蹙,眼里似有星火,竟看得入了神。劉老爺悄悄打聽,得知莊生雖家道中落,卻寫得一手好文章,便央了媒人去說親。莊生初見月纖,見她鬢邊別著朵白芙蓉,低頭時繡鞋尖兒露出半寸,倒比畫里的仙子還靜雅三分。

成親后,二人過得比蜜還甜。莊生在鎮(zhèn)上開了間學館,每日傍晚回來,月纖必在檐下等著,案上溫著他愛喝的桂花茶。夜里莊生讀書,她便在一旁繡并蒂蓮,銀針在燭火下閃著微光。莊生笑她:“聽說你詩才比針腳還好,怎的不與我唱和幾句?” 月纖抿嘴笑:“男兒讀圣賢書,女兒做女紅,各有各的營生,何必學那文人酸氣?” 話雖這么說,繡繃上卻悄悄添了句 “夜讀燈前影,針絲繞妾心”。

同治癸酉年,莊生赴南京鄉(xiāng)試。頭晚忽得一夢,夢見自己攀著石階上了座青山,半山腰有座雕著梅花的精舍,月纖正倚著窗兒吟他寫的《綠梅詩》。他剛要走近,卻跳出個拄拐的老嫗:“哪里來的俗漢!這是瑤宮七仙女的居所,容不得凡人踏足!” 正推搡間,一位鶴發(fā)仙翁出現(xiàn),指著云霧深處說:“你看那亭子里的,才是你今生的緣?!?莊生轉(zhuǎn)頭,見一位穿淡青衫的女子立在梅樹下,袖中飄落一方帕子,上題:“曲折闌干宛轉(zhuǎn)思,不辭涼露立多時……”

驚醒后,莊生心下惶惶,連夜雇船歸家。推門只見月纖臥在床榻,面色蒼白如紙,見他回來,眼角滾下淚來,卻道不出一句話。

三日后,月纖竟似化作一縷輕煙,只留下床頭那幅仙姑繡像,在風里微微顫動。莊生哭得昏天黑地,日日抱著她的繡繃發(fā)呆,見著湖邊的白蓮花,便想起她鬢邊的芙蓉;聽見青鳥叫,便以為是她托夢。

三年后,莊生赴中州游歷,途經(jīng)伊陽地界,見一座園林假山疊翠,荷香沁人。行至 “木末亭”,忽見對岸水榭中,一位綠衫女子正撫琴,琴音清越如松間泉響。他剛要駐足,琴弦 “嘣” 地斷了一根,女子抬頭望來,眼尾眉梢竟與夢中那位仙子分毫不差!待要近前,女子已在婢女攙扶下轉(zhuǎn)過曲橋,遺落一柄金扇在石案上,扇角繡著 “碧樨仙館” 四字,正是當年夢中帕子上的落款。

莊生輾轉(zhuǎn)打聽,方知女子姓朱,原是吳江同鄉(xiāng),隨父遷居至此。托了媒人提親時,朱小姐見他手中金扇,驚呼:“這是我繡給三姊的!” 說著取出詩稿,第一頁便是 “曲折闌干宛轉(zhuǎn)思” 那首。二人相視而笑,恍若夢中重逢 —— 原來月纖本是瑤宮侍花仙,塵緣已滿歸位,卻牽線讓莊生與同為仙班的 “碧樨仙子” 再續(xù)前緣。

后來,莊生在伊園的梅樹下刻了塊石碑,上面嵌著月纖當年的繡像與朱小姐的詩稿。每逢中秋,兩口子便對著明月焚香,笑說這是 “月里桂子牽紅線,人間兩度遇仙緣”。而松陵一帶的老人們,至今還說著這個 “一女兩世緣,青鳥牽仙線” 的故事,末了總要嘆一句:“緣分這事兒,原是天上早注了冊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