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廷收復臺灣38年后,一個壞消息從島上傳來:有人要“反清復明”了。

帶頭起事者,乃平民朱一貴。其人原籍福建長泰,移居臺灣后以養(yǎng)鴨為生。當時,臺灣雖已納入清廷治下,但一些遺民、草莽游俠依舊活動頻繁,朱一貴逐漸跟這些人相識、結交,并時常在私底下“痛譚亡國事,每至悲歔不已”。

海峽的阻隔,不僅使島民容易對大陸離心,也讓官員缺乏責任與擔當。即便是清廷駐臺官員,仍有人視孤懸海外的臺灣島為棄土,以至于“守土恬嬉,絕不以吏治民生為意”。地方官員消極怠政積攢下的隱患,最終于康熙六十年(1721)爆雷了。

▲臺灣臺南安平古堡。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臺灣臺南安平古堡。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

這一年春,臺灣知府王珍兼任鳳山(今高雄市)知縣,卻將縣務全部交由兒子打理。其子依仗王珍的權勢,巧立名目,橫征暴斂,致使鳳山縣的百姓苦不堪言。

對于王氏的苛政,黃殿等人忍無可忍,便來到好友朱一貴家中密謀:“今地方長官但知沉湎樗蒲爾,政亂刑繁,兵民瓦解,欲舉大事,此其時矣?!?/p>

造反,需要一面大旗。朱一貴靈機一動,便向眾人道:“我姓朱,若以明朝后裔,光復舊物,以號召鄉(xiāng)里,則歸者必眾?!?/strong>眾人聽罷,皆深以為然。

四月十九日,黃袍加身的養(yǎng)鴨人朱一貴振臂一呼,臺灣民變隨即爆發(fā)。此后,叛軍逐漸呈星火燎原之勢,一度達到三十萬之眾。

臺灣民變,打了清軍一個措手不及。臺灣鎮(zhèn)總兵歐陽凱倉促應敵,被叛徒楊泰偷襲身亡。清軍群龍無首,頓時大亂,“全臺俱陷,文武守臣或死,或逃澎湖”。

消息傳至大陸,被鄭氏割據(jù)政權與“反清復明”口號支配的夢魘卷土重來,清廷別無選擇,出路只有一條:出兵。

1

1

在平叛大軍渡海的船上,有一位年逾四旬的老秀才,名叫藍鼎元。

藍鼎元,福建漳浦人,是平叛大軍指揮官、南澳總兵藍廷珍的族弟。他曾多次參加鄉(xiāng)試,然屢試不第,從未在朝廷做過一官半職。但他是那個時代不可多得的多面手。史載,其年輕時“日泛覽諸子百家、禮樂名物、韜略行陣,究心綜核不輟”,興趣甚廣,研究頗豐。

▲藍鼎元字玉霖,號鹿洲。圖源:網(wǎng)絡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藍鼎元字玉霖,號鹿洲。圖源:網(wǎng)絡

此番赴臺,藍鼎元的身份是隨軍幕僚,為族兄平叛出謀劃策。

當時,叛軍勢頭如日中天。藍鼎元經(jīng)過調(diào)查,卻認為朱一貴叛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其中不乏許多“畏死脅從,知非本愿,或掛名賊黨,以保身家”的普通百姓。他認為,與這樣的軍隊直接交鋒,只會讓雙方平添許多無謂的傷亡。于是,在和水師提督施世驃的往來書信中,他建議:“止殲巨魁數(shù)人,余反側皆令自新,勿有所問,則人人有生之樂,無死之心,可不血刃平也。”希望剿撫并用,減少殺戮。

為此,在族兄藍廷珍的授意下,藍鼎元向臺灣百姓發(fā)布了一篇檄文:

“土賊朱一貴作亂,傷害官兵,竊據(jù)郡邑。汝等托居肘下,坐受摧殘,無罪無辜,化為丑類,深可憐憫!本鎮(zhèn)總統(tǒng)大兵,會同水師提督施,克期剿滅,為汝等蕩滌邪穢,共享太平,非有立意殺戮、苛求于百姓之心,汝其自安無畏……”

文章在島內(nèi)流傳漸廣,叛軍軍心動搖,并引發(fā)了連鎖反應,一度“解散賊徒數(shù)十萬”。清軍尚未正式進剿,叛軍便已然瓦解,藍鼎元不禁自夸起來,稱此文為“平臺第一妙著也”。經(jīng)此一變,島內(nèi)叛軍實力大損。

同年(1721)六月,清軍在鹿耳門(今臺南市安平區(qū)西北)成功登陸,并于數(shù)天后收復臺灣府城(今臺南市)。叛軍遂分散向島內(nèi)后撤,憑借熟悉地形的優(yōu)勢進行游擊戰(zhàn)。

七月某夜,密探來報,稱發(fā)現(xiàn)叛軍頭目之一的江國論正率領數(shù)百人藏身于阿猴林。但藍鼎元經(jīng)過分析,認為江國論此前“從行不過百人”,加上不間斷的非戰(zhàn)斗減員,部下理應只剩數(shù)十人而已。于是通知最近的清軍部隊出兵兩百,前往圍剿。出發(fā)前,藍鼎元叮囑官兵“明知其無數(shù)十人,不可不作數(shù)百人之備”。即便兵力優(yōu)勢在我,也不可掉以輕心。

清軍趕到阿猴林,情況正如藍鼎元所料,所謂的旌旗不過是江國論掛在林中的布條,用以虛張聲勢而已;而江國論則率領殘部僥幸逃脫,向北遁去。在同黨的勸說下,走投無路的江國論,放下了武器,向清軍投降。

杜君英是島內(nèi)叛軍的第二號人物,與朱一貴合兵后不久便在爭權中落敗,率部出走,大有自立山頭之意。藍鼎元不忍濫殺,將勸降重點放在了杜君英身上。

在勸降檄文中,藍鼎元表示,朝廷一向寬仁大義,對于投誠的叛軍“皆許歸正”。同時,他還給杜君英送上一顆定心丸——“朝廷既許弗誅,總督復不忍誅”,其來降后,人身安全將得到保障。

杜君英所部“聞風思歸誠者益眾”,最終在降將陳福壽影響下,出山投降。

▲阿里山茶園。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授權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阿里山茶園。圖源:圖蟲創(chuàng)意授權

此后,藍鼎元隨軍奔波于臺灣各地,繼續(xù)負責追剿叛軍余孽。

在崇爻山,清軍官兵因山高林密不識路,藍鼎元便用鹽、布等生活物資作為交易,雇用熟悉地形的土著居民代為搜捕。在竹仔腳,藍鼎元命人布下天羅地網(wǎng),挨家挨戶排查逃犯。除了開出懸賞外,還命人通告“自首者免罪,能擒伙黨立功”……四處躲藏的叛軍殘部陸續(xù)被剿滅或招降。而此番叛亂的最大頭目朱一貴,也在投誠叛將的誘騙之下,于當年(1721)七月初被設計抓獲。

臺灣亂局漸漸平息,但問題真的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嗎?

2

2

待到清軍全面掌控局勢,當局著手恢復政府統(tǒng)治與社會秩序。

叛亂帶來的沖擊,無疑是巨大的。閩浙總督滿保事后仍心有余悸,為翦除禍源,他向藍氏兄弟下達了善后命令——在羅漢門、阿猴林、檳榔林等叛軍興起之地實行焦土政策,將臺灣三縣的山民全部遷出,并封鎖所有進山通道。

藍鼎元認為這種做法極為不妥,遂致信滿保:“人無良匪,教化則馴;地無美惡,經(jīng)理則善。莫如添兵設防,廣聽開墾,地利盡,人力齊,雞鳴狗吠相聞,而徹乎山中,雖有盜賊,將無逋逃之藪。何必因噎廢食,乃為全身遠害哉?”

信中,藍鼎元還闡明了強行封山遷民將面臨巨大的經(jīng)濟成本和社會隱患,值此叛亂初定,更不宜再生事端。

滿保閱后,深以為然,當即撤銷了這些“一刀切”的命令。

鑒于臺灣鎮(zhèn)總兵歐陽凱遇害、全臺俱陷的慘痛教訓,清廷內(nèi)部開始出現(xiàn)“臺鎮(zhèn)遷移澎湖”的聲音。對此,藍鼎元嗤之以鼻,并批評道:

“部臣不識海外地理情形,憑臆妄斷,看得澎湖太重。意以前此癸亥平臺,止在澎湖戰(zhàn)勝,便爾歸降;今夏澎湖未失,故臺郡七日可復,是以澎湖一區(qū)為可控制全臺,乃有此議。不知臺之視澎,猶太倉外一粒耳。澎湖不過水面一撮沙灘,山不能長樹木,地不能生米粟,人民不足資捍御,形勝不足為依據(jù),一草一木皆需臺、廈,若一二月舟楫不通,則不戰(zhàn)自斃矣?!?/p>

在藍鼎元看來,將臺灣總兵鎮(zhèn)署從臺灣本島遷往澎湖的提議,純粹是不懂臺灣地理的朝廷官員在瞎指揮。要知道,澎湖島孤懸海中,地狹物貧,一旦被圍困,后果不堪設想。

好在常識總算戰(zhàn)勝了無知,清廷最終仍將臺灣鎮(zhèn)總兵留置島內(nèi)。

▲臺灣地形圖。圖源:錦繡人文地理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臺灣地形圖。圖源:錦繡人文地理

游走于島內(nèi),藍鼎元逐漸發(fā)現(xiàn),這場民變的背后,是臺灣社會疏于管理而結出的惡果。

他發(fā)現(xiàn)一個不正常的現(xiàn)象:男人太多,女人太少。據(jù)其回憶,“統(tǒng)計臺灣一府,惟中路臺邑所屬,有夫妻子女之人民。自北路諸羅、彰化以上,淡水、雞籠山后千有余里,通共婦女不及數(shù)百人。南路鳳山、新園、瑯嬌以下四五百里,婦女亦不及數(shù)百人”。盡管這其中包含著戰(zhàn)亂減員的因素,但島內(nèi)嚴重失衡的性別,依舊讓人瞠目結舌。

臺灣男多女少,與移民政策密切相關??滴醵辏?683),施瑯克復臺灣,兩岸歸于一統(tǒng)。當時,閩粵地區(qū)人稠地狹,便催生了赴臺謀生的移民潮。但清政府擔心人口增長過快,臺灣有復為邊患之地的風險,于是出于“為防臺而治臺”的需要下令:“渡臺者不得攜帶家眷,業(yè)經(jīng)渡臺者,亦不得招致?!贝伺e頗有“截留人質(zhì)”于大陸的玩味與考量。

大量“單身漢”涌入,因無家累,政策效果適得其反。正如藍鼎元所觀察到的,“客莊居民,從無眷屬。合各府、各縣數(shù)十萬之傾側無賴游手,群萃其中,無室家宗族之系累,欲其不逞也難矣。婦女渡臺之禁既嚴,又不能驅之使去,可為隱憂”。當養(yǎng)鴨人朱一貴振臂一呼,這些缺乏家庭約束的男丁很容易就被裹脅,轉化為叛亂生力軍。

面對這種離譜至極的性別失衡,藍鼎元認為堵不如疏。他堅信,允許家眷入臺,“則數(shù)年之內(nèi),皆立室家,可消亂萌”。

此后,藍鼎元的建議逐漸傳開,并為清廷官員認可與接受。雍正八年(1730),大學士鄂爾達奏請解禁。翌年,清廷開始實行憑照攜眷入臺。

清廷為防止臺灣再度成為“反清”基地,片面地認為島內(nèi)“不宜廣辟土地以聚民”,因此,島內(nèi)開發(fā)區(qū)域長期局限于以府城(今臺南)為中心的西南部平原,區(qū)劃建制也被限定在狹小的一府三縣(臺灣、諸羅與鳳山),而廣袤的北路與南路地區(qū),仍是禁墾的處女地。

事實上,臺灣的農(nóng)墾條件非常優(yōu)越,藍鼎元曾贊不絕口:“夫臺地素腴,隨墾隨收,一年所獲,足敷其本,二三年后,食用不竭。”如此天賜寶地不加以利用,多少有些暴斂天物。于是,藍鼎元提出“有地不可無人”,并建議在臺灣北部增加縣治,進行墾荒開發(fā)。

雍正元年(1723),清廷采納藍鼎元的建議,增設了彰化縣。如此一來,“在臺民番皆安生樂業(yè),數(shù)年間可得良田百十萬,益國賦,裕民食”。

赴臺與駐留期間,島內(nèi)的經(jīng)歷深深鐫刻在藍鼎元的腦海里。后來,他將所見所聞與自己的觀點全部書于紙上,寫成了《平臺紀略》《東征集》等書籍,刊印發(fā)行。

因人微言輕,藍鼎元的治臺建議并未被清廷全部采納,但在近半個多世紀后,卻得到了清高宗乾隆的賞識。

乾隆五十一年(1786),臺灣爆發(fā)了著名的林爽文起義。翌年,乾隆讀到藍鼎元所著《東征集》后,不由感嘆“其言大有可采”。他還叮囑閩浙總督常青和福建巡撫李侍堯,在處理林爽文起義的善后事宜時,“不妨參酌采擇”,借鑒一下這位治臺先驅的看法與見解。

多年之后,臺灣史學家連橫感念其在臺灣開發(fā)史上的貢獻,藍鼎元便有了“籌臺之宗匠”的美譽。

3

3

離開臺灣之后,半生不第的老秀才終于遇到了自己的伯樂。

雍正元年(1723),清廷下令詔天下學臣考選文行兼優(yōu)之士貢入朝廷,藍鼎元因平臺小有名氣,榜上有名。雍正三年(1725),藍鼎元被安排到內(nèi)廷校書。在分修《大清一統(tǒng)志》時,才華顯露,逐漸為大學士朱軾所賞識。經(jīng)其引薦,藍鼎元得以與雍正帝相見,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雍正皇帝畫像。圖源:網(wǎng)絡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雍正皇帝畫像。圖源:網(wǎng)絡

雍正五年(1727),藍鼎元48歲。這一年,他終于邁進了仕途——朝廷任命其為普寧縣令。同年冬,朝廷又令他兼任潮陽縣令。

然而,一人兼任兩縣父母官,看似為朝廷倚重,實則是機遇伴隨著挑戰(zhàn)。時人有云:“邊海難治,閩粵為最。閩粵之難治,漳泉、惠潮為最?!?/strong>而普寧、潮陽兩縣,更是歷任縣官眼中的燙手山芋。這就意味著,藍鼎元此番赴任,肩上的擔子只重不輕。

帝國政治的有效運轉,離不開各地源源不斷的錢糧輸送與供養(yǎng)。藍鼎元是帶著“保障”的使命,趕往普寧和潮陽兩縣赴任的。奈何,當?shù)卮髴魠s跟他唱起了反調(diào)。

雍正五年(1727)十月,潮汕地區(qū)駐軍因缺糧告急,到任不久的藍鼎元打算向潮陽地方征糧應急,卻被潑了盆冷水??h衙書吏告訴他,鄉(xiāng)民大多地少糧乏,而擁地甚多的城中大戶要么非富即貴,要么就是政壇關系戶,這些人“毫不以催征為意”,甚至不惜將征糧的衙役暴打一頓。久而久之,不少衙役都與之狼狽為奸,對官府陽奉陰違。

軍糧告急,藍鼎元不敢耽擱,便秘派可靠的衙役將拖欠大戶抓來。起初,大戶們絞盡腦汁搪塞推脫,被藍鼎元痛斥為“不可化之士”。緊接著,藍鼎元將其投入大牢:“請暫入獄中少坐,不論今日明日,今夜明夜,但糧米全完,即出汝矣?!币惶觳唤患Z,便多坐一天牢。很快,被捕大戶的家人就將拖欠的糧米悉數(shù)補齊。

對于那些吃里扒外的衙役,藍鼎元也是雷霆手段加以震懾。他先是強令這些衙役前往征糧,待其拒不奉命,故技重施嘩變解散時,他又發(fā)布告示,稱衙役若是拒絕聽調(diào),便是“謀反叛亂”,官府將派兵剿滅。大帽子一扣,衙役們頓時嚇破了膽,再也不敢忤逆這位藍知縣的調(diào)令。

在審理地方疑難命案時,初入仕途的藍鼎元也展示了高超的斷獄能力。

當時,潮陽縣多個鄉(xiāng)鎮(zhèn)合作興修水利,并約定輪流取水灌溉。后來,江氏與羅氏依仗家族人多勢大,罔顧鄉(xiāng)約肆意取水,與楊氏發(fā)生口角之爭,繼而升級為大規(guī)模械斗。楊氏族人楊仙友在混亂中被毆打身亡,而兇手不知是具體何人。

命案發(fā)生后,藍鼎元逐一審問,卻始終無果。恰逢天色大變,藍鼎元心生一計,召集眾人,宣布將于夜里二更在城隍廟再度舉行公審。

到了晚上,陰暗的天氣將庭審現(xiàn)場的詭異氛圍拉滿,藍鼎元假稱已經(jīng)委托城隍爺提來了楊仙友的冤魂,并要眾人與之當面對證。藍鼎元當眾喚出所謂的鬼魂,眾人齊刷刷望去,唯有羅明珠、江子千、江立清三人始終不敢抬頭。經(jīng)審訊,三名殺人兇手隨即浮出水面。

▲清代縣令作為地方行政長官,同樣負責司法斷獄。圖源:影視劇照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清代縣令作為地方行政長官,同樣負責司法斷獄。圖源:影視劇照

在藍鼎元看來,司法的最終目的或許不是分清是非對錯,而是敦諭教化,導人和善,使之回歸倫理與親情。

有個叫陳智的人去世后,留下七畝田產(chǎn)。其子阿明與阿定都以擁有遺囑為由要求繼承全部田產(chǎn),并因此反目成仇。清官本就難斷家務事,加之陳智臨終前一田兩許,案件更是難以裁決。

按照一般看法,田產(chǎn)一分為二或許是最優(yōu)解,但藍鼎元卻不這么看。面對兄弟相爭,藍鼎元宣布:“你們各自選出一條不怕疼的腿,讓我套上夾棍,誰能忍住疼痛不喊,田產(chǎn)便歸其所有。”阿明與阿定一臉驚訝:“無論夾哪條腿,都是會感到疼痛。”這時,藍鼎元說:“你們兩條腿尚不忍心舍掉一條,難道你們的父親,就能舍棄你們其中一個嗎?”兄弟倆悻悻不語。

言畢,藍鼎元將兩兄弟用鐵鏈鎖在一起,關進同一間牢房反省。兩兄弟從第一天相對無言,到數(shù)天后開始同桌而食,怨氣漸消。見火候已到,藍鼎元召見兩人,表示為避免田產(chǎn)紛爭延續(xù),禍及陳氏后人,要把阿明的長子送進孤兒院,將阿定的小兒子送給乞丐頭子做養(yǎng)子,兩人各自留一個兒子即可。兩兄弟一聽,頓時大悟,連連擺手拒絕。

最終,藍鼎元判定田產(chǎn)為陳智的香火田,由兩兄弟輪流收租,合辦祭祀。阿明與阿定也從之前的反目成仇變?yōu)樾止У苤t。

經(jīng)過藍鼎元的悉心治理,兩縣從歷任縣官談之色變的“難治之地”,逐漸改頭換面。史載,藍鼎元“蒞普兩月,四境大治”,其兼管的潮陽縣也“已臻大治,夜戶弗扃,民有仁讓之俗”。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4

4

一場彈劾卻讓藍鼎元的仕途戛然中斷。

在帝制時代的官場生態(tài)里,“獲上是治民第一義”乃默認的潛規(guī)則。然而,耿直的藍鼎元似乎不甚諳此道,接連在這方面失誤,以致先后得罪了兩位上司。

雍正六年(1728)二月,海陽縣衙門書吏李振川從省城歸來,途中發(fā)現(xiàn)銀兩失竊,懷疑是隨行挑夫邱阿雙所為,遂與侄子李阿顯將其私刑逼供致死。事發(fā)后,李振川害怕?lián)?,將責任全部推到云落駐軍管隊蔡高身上。由于案發(fā)普寧縣地界,藍鼎元受理了此案,并很快查出真相,李振川叔侄也認罪伏法。

怎料,當藍鼎元將案情上報、準備結案時,當時的臬臺因蔡高“約兵不嚴”,正愁找不到機會整治他。得知蔡高卷入了這樁命案后,臬臺授意藍鼎元推翻調(diào)查結果,將殺人罪責歸結于蔡高。藍鼎元不愿制造冤假錯案,一口拒絕。聞言,臬臺氣急敗壞,將案卷掀翻在地,揚言將其彈劾去職,并憤然離去。

接連幾次復審,案件仍按照事實與真相秉公辦理。

臬臺未能遂愿,忍無可忍,大罵藍鼎元:“我讓你稍作變通,你卻絲毫不改,真是目無官長,把我的話當成狗叫了!”

藍鼎元不卑不亢地答道:“這件案子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判決書也是按事實擬定。倘若被刑部駁回,我自然是無話可說。丟官去職是小事,枉殺無辜才是大事,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聽候彈劾革職而已?!?/strong>

最終,案情如實上報,臬臺無可奈何,但在心里給藍鼎元狠狠地記上了一筆賬。

▲藍鼎元案的背后,是官場上的互相碾壓。圖源:網(wǎng)絡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藍鼎元案的背后,是官場上的互相碾壓。圖源:網(wǎng)絡

另一個忌恨藍鼎元的,是廣東惠潮道臺樓儼。這事,還要從潮陽縣賑災糧失竊一事說起。

從雍正五年(1727)起,潮州地區(qū)連續(xù)發(fā)生饑荒。樓儼奉命派人從粵西高州等地購糧,并派招寧司巡檢范仕化等人負責押運,送往潮陽縣倉,以備賑災。途中,巡檢與船戶勾結,監(jiān)守自盜,偷偷將好谷賣出謀取私利,再用摻水粃谷以次充好,交付應事。

這些濫竽充數(shù)的把戲,自然過不了驗收這一關。

藍鼎元親往驗收,發(fā)現(xiàn)不少稻谷已然霉變,不但發(fā)熱異常,還摻雜著些許米粒。他假意接收,卻私下派人調(diào)查,終于在周邊村落找到了正待脫殼售賣的賑災糧。一番順藤摸瓜,涉案船戶悉數(shù)落網(wǎng)。

案發(fā)后,藍鼎元找到范仕化當面對質(zhì),怎料對方絲毫不怵:“這些事情我本來就知道?!?/p>

范仕化是惠潮道臺樓儼的好友兼心腹。關于樓儼,雍正皇帝曾言:“此人可以為善可以為惡之才,若實心效力,取出良心,感恩做官,保系好員,但恐不肯耳?!边@位惠潮道臺的態(tài)度與立場,在此案中甚為關鍵。

案情牽涉頂頭上司,一向耿直的藍鼎元暗自忖度:“念(范)系上臺鐘愛信任之人,投鼠忌器,有傷憲心,恐非自全之道?!?/p>

眼見藍鼎元給自己留有回旋余地,樓儼便放低姿態(tài),私下找到他,希望能再網(wǎng)開一面,將船戶釋放,暫時將此案糊弄過去,而虧欠的三千余石糧米,則待日后慢慢追討填補。

這時,藍鼎元不再讓步,聲稱“朝廷倉谷,不敢以有名無實,自蹈欺誑”。盡管藍鼎元聲稱“自分代賠二千二百石”,剩下“缺額一千余石之谷,應于各船戶名下追補”,但被駁了面子的樓儼已然惱羞成怒,并與之結怨。

連續(xù)和兩位上司搞不好關系,加之在治理縣務時某些舉措過于激進,樹敵過多,藍鼎元逐漸被集體針對。雍正七年(1729)春,樓儼倒打一耙,“誣揭六款,栽贓千余”,將臟水一盆接一盆潑到了藍鼎元身上。

有人勸其低頭示好,以免蒙受不白之冤,但藍鼎元直言:“今為命吏,肯俯首媚監(jiān)司哉?”

一連串的誣告,最終讓藍鼎元鋃鐺入獄,仕途也戛然而止。

5

5

藍鼎元出事,牽動著許多人的心。

在得知昔日的父母官淪為階下囚后,年逾八旬的王希五不顧身體的孱弱,拄著拐杖,帶上糧米雞蛋,遠行兩百里前往探監(jiān)。王老漢泣不成聲:“天乎,公乃至此?!边B連為藍鼎元鳴不平。

廣東的官場上,同樣不乏一批為藍氏打抱不平的同情者。藍案發(fā)生后,兩廣總督郝玉麟不信此等誣告,在調(diào)任閩浙總督前出面周旋,為其爭取到保釋的機會。雍正八年(1730),在郝玉麟和一眾士民的努力下,一千七百兩的罰金很快湊齊,繳納到位,藍鼎元得以保釋出獄。

作為郝玉麟的繼任者,鄂彌達對藍鼎元亦極為賞識,堅信其無罪,并堅持收集證據(jù),計劃有朝一日為其翻案平反。

可是,經(jīng)此牢獄之災,藍鼎元似乎變了一個人。他一度萌生了“從茲入憩山阿,躬耕自樂”的避世想法,與早年的積極進取判若兩人。盡管他已經(jīng)為自己在縣令任上的“魯莽”付出了代價,成為“戴罪之身”,但仍感受到四處襲來的陣陣寒意。

▲藍鼎元畫像。圖源:網(wǎng)絡
打開網(wǎng)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
▲藍鼎元畫像。圖源:網(wǎng)絡

為謀生計,藍鼎元先是應潮州知府胡恂之邀,參與纂修《潮州府志》,后一度重操舊業(yè),進入恩人鄂彌達的幕府,擔任幕僚??墒?,僅僅數(shù)月后,他便留書一封,向鄂彌達辭別:

“倘天假之緣,尚有經(jīng)營四方之日,自當力報大德,不敢有負郝公以負大人也。不揣冒昧,披瀝肝膈,伏惟垂諒苦衷,婉轉代辭。無使回籍廢員得罪本省大憲,為他日門庭之禍,則感沐鴻慈非淺鮮矣。”

他不愿連累恩人,而影響其仕途,故致信離去。

而鄂彌達不忍如此賢才埋沒市井,仍積極為其奔走伸冤。雍正十年(1732)冬,鄂彌達經(jīng)深入調(diào)查,已掌握了充分的證據(jù),于是向朝廷披露了藍鼎元被誣始末。藍氏平反后,雍正帝特命其進京會面,與之談話良久,并賞賜了貂皮、紫金錠、香珠等貴重物品。

雍正十一年(1733)三月,藍鼎元決意“以身許國”,復出就任廣州知府一職。

正當親友們以為藍鼎元能再大展宏圖時,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三個月后,六月二十日,藍鼎元突發(fā)疾病,死于廣州知府任上,年僅54歲。

像藍鼎元這樣的能人,雖大半生未仕,卻以自己的真知灼見影響著帝國政策的走向與落實。好不容易正式進入仕途,卻屢遭變故,照見王朝體制深處的黑洞。能人不仕,好官入罪,這何嘗不是一種吊詭的悲哀?

近三百年過去,風息潮落,若有人翻開藍鼎元的著作,將拾起一粒硌痛歷史的沙——那是他的,正直而無奈,渺小而堅硬,卑微而偉大。

參考文獻:

[清]藍鼎元:《藍公案》,遠方出版社,2007年

[清]藍鼎元:《平臺紀略》,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

[清]藍鼎元:《東征集》,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

趙爾巽:《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

連橫:《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

莊林麗:《清代臺灣道、臺灣道臺與臺灣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

林奕斌主編:《藍鼎元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年

王日根:《藍鼎元治臺思想片論》,《臺灣歷史研究》,2022年第1期

鄭鏞:《論藍鼎元的治臺方略》,《漳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林世杰:《藍鼎元年表》,《福建教育學院學報》,2024年第1期

王亞民、王東明:《知縣藍鼎元入獄事件探微》,《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

王日根、王亞民:《從<鹿洲公案>看清初知縣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控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