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淋

小城多雨,青石板上浮著一層水光。沿河走到第七個彎,有家老書店半掩在槐蔭里,黑漆木匾上“墨香居”三字褪了金,卻像雨水浸透的舊畫,洇出溫潤。檐角藤蘿濕漉漉卷著,連故事也沾了潮氣,黏在人心上揭不開。

銅鈴驚醒了伏案瞌睡的老掌柜。布簾窸窣響,鉆進一位穿藍布衫的姑娘,兩頰漲紅:“張阿公,上回說的那冊……”老人從藤椅下摸出牛皮紙包:“留著呢,曉得你要考師范?!痹捯糨p如碧螺春的熱氣,散在書香里。姑娘接書時指尖微顫,低頭疾步走——掌柜曉得她爹癱著,娘在漿洗房做活,于是每月初八在賬本添筆“殘書抵價”,教她挺直腰桿來取書。

秋深梧葉落時,墨香居常客稀了。鐵匣子的冷光映著櫥窗,老掌柜佝僂著身子粘補《楚辭》脫線的書頁,白發(fā)上燈影簌簌如落雪。

臘月二十三,店門掛了鎖。黃裱紙告示被北風掀起一角,“歇業(yè)”二字似蟲蛀枯葉。次日,檐下聚了人:孫先生攥著《說文解字》,賣花女抱著存錢罐,藍布衫姑娘捧著一摞紅繩捆的讀書筆記,紙頁磨得發(fā)毛。

房東王胖子踏得青石板噔噔響:“張老頭,月底搬空!改雜貨鋪!”老掌柜手顫了顫,銅鑰匙轉了幾轉。賣花女忽將存錢罐一墩:“買花種的錢先存這兒!”眾人哄笑。王胖子冷笑:“頂屁用!”孫先生聞言白道:“你年輕時沒蹲這門檻上抄《西廂記》?”王胖子喉結一滾,別過臉。

開春后,孫先生在茶攤講《水滸》,賣花女往梔子花里夾書簽。王胖子日日在一旁冷眼看,卻被藍布衫姑娘塞書:“王叔翻翻,紙頁里有曬月亮的氣味呢?!焙髞碛腥艘娝蟆陡∩洝范谆睒湎?,竟看到日頭西斜。

墨香居重張那日,王胖子拎黃酒甕聲道:“租金緩半年。”暮色里,老掌柜倚門數(shù)借書記錄,藍布衫姑娘教賣花女認字,紙頁沙沙聲混著槐花香,比評彈調子綿長。

河燈初上時,書店窗欞透出暖黃,不似電燈慘白,倒像舊宣紙暈開的月色。外鄉(xiāng)人詫異:這般纖弱微光,怎穿得過鐵皮汽車的轟鳴?他們不曉得,有些物事是水做的——檐角雨,掌心淚,悄悄然匯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