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jié),山間小路上,李修遠背著書箱匆匆趕路。他今年二十有五,面容清瘦,眉目間透著讀書人特有的文氣。此次進京趕考,家中老母賣了唯一的首飾才湊足盤纏,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天色漸暗,遠處雷聲隆隆。李修遠抬頭望天,只見烏云密布,心知大雨將至。四下望去,前方不遠處有座破敗的山神廟,他加緊腳步向廟中奔去。
剛踏進廟門,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砸了下來。李修遠松了口氣,放下書箱,拍打衣衫上的水珠。忽然,他聽到廟內傳來一聲輕咳,循聲望去,只見角落里坐著一位身著灰色僧袍的年輕尼姑,正低頭念經。
"這位師父,打擾了。"李修遠拱手行禮。
李修遠見她身邊放著個包袱,僧袍下擺已被雨水打濕,不由關切道:"師父衣裳濕了,若不嫌棄,小生這里有件干凈外衫。" 尼姑微微搖頭:"多謝施主好意,出家人不講究這些。"話音剛落,她卻突然咳嗽起來,身子微微發(fā)抖。 李修遠見狀,忙從書箱中取出水囊遞過去:"師父可是著涼了?喝口水潤潤喉吧。" 尼姑接過水囊,輕聲道謝。李修遠這才注意到她手腕纖細,手指修長,不似尋常勞作之人,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雨越下越大,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尼姑喝完水,臉色稍霽,主動開口道:"貧尼法號靜慈,不知施主如何稱呼?" "小生姓李,名修遠,字致遠。"李修遠答道,"正要進京趕考,不想遇上這場大雨。" 李修遠想了想:"前方三里處便是寒舍,若師父不嫌棄,可隨小生回家暫住一宿。這破廟漏風漏雨,實在不宜久留。" 靜慈猶豫片刻,看了看外面傾盆大雨,終于點頭:"那就叨擾李施主了。" 雨勢稍緩時,兩人共撐一把油紙傘向李家走去。靜慈身形單薄,走路時有些踉蹌,李修遠想扶又不敢唐突,只得放慢腳步。路上,靜慈告訴他,自己本是百里外白云庵的尼姑,因庵堂修繕,師父讓她去鄰縣另一座庵堂暫住,不料半路遇雨。 李家是座簡陋的農家小院,三間瓦房,圍著竹籬。李修遠推門而入,喊道:"娘,我回來了,還帶了一位避雨的師父。" 李母聞聲出來,見兒子帶回個年輕尼姑,先是一愣,隨即熱情相迎:"師父快請進,外面雨大,別著涼了。" 靜慈合十行禮:"叨擾老夫人了。" 李修遠這才注意到靜慈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有些渙散。靜慈勉強笑道:"不妨事,歇息一晚就好。" 李母忙讓兒子燒熱水,自己扶靜慈到客房躺下。夜里,靜慈果然發(fā)起了高燒,李母熬了姜湯,李修遠冒雨去村里請郎中。折騰到天明,靜慈的燒才退了些,卻虛弱得下不了床。 郎中診脈后說靜慈體質虛弱,又受了風寒,需靜養(yǎng)幾日。李修遠本打算雨停就繼續(xù)趕考,見此情形,決定推遲行程。他對母親說:"靜慈師父病成這樣,路上無人照料,如何是好?不如等她好些我再走。" 李母贊同道:"正是這個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耽誤幾天不礙事。" 靜慈在李家一住就是五日。這期間,李修遠每日煎藥送水,閑暇時便坐在床邊陪她說話。靜慈雖為出家人,卻飽讀詩書,言談不俗。兩人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理,竟有說不完的話題。 第五日傍晚,靜慈終于能下床走動了。她站在院中棗樹下,望著天邊晚霞,神情恬靜。李修遠端來湯藥,見她側臉映著霞光,美得不似凡塵中人,一時看得呆了。 "李施主?"靜慈回頭,見他愣神,輕聲喚道。 李修遠回過神來,臉上一熱:"師父氣色好多了。" 靜慈接過藥碗,忽然問道:"李施主為何對貧尼這般好?" 李修遠不假思索:"出家人也是人,生病了自然該照顧。何況..."他頓了頓,"與師父交談,如沐春風,是小生的榮幸。" 靜慈低頭喝藥,長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看不清表情。片刻后,她輕聲道:"貧尼明日便告辭了,不能再耽誤施主趕考。" 李修遠心中莫名一緊:"師父身體還未痊愈,何不多住幾日?" 靜慈搖頭:"已經叨擾太久。再說..."她抬眼看向李修遠,"施主與貧尼非親非故,傳出去于你名聲有礙。" 李修遠脫口而出:"我不在乎那些!"話一出口便覺唐突,急忙補充,"我是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必在意閑言碎語。" 靜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當晚,雷雨又至。李修遠在書房溫書,忽聽敲門聲。開門一看,靜慈站在門外,手中捧著杯熱茶。 "見施主夜讀,煮了茶來。"靜慈的聲音比平日輕柔。 李修遠連忙讓進。靜慈將茶放在桌上,卻不急著走,而是站在窗邊望著雨幕。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她清麗的側顏。 "小時候,我最怕打雷。"靜慈忽然說,"每次雷雨夜,娘親都會抱著我,給我講故事。" 李修遠驚訝于她突然談起往事,輕聲道:"師父想家了?" 靜慈搖頭:"出家之人,何來家想。"又一道炸雷響起,她身子微微一顫。 李修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指。靜慈沒有抽回,兩人就這樣靜靜站著,聽雨打窗欞。 不知是誰先靠近,等李修遠回過神時,靜慈已在他懷中。她的僧帽不知何時掉落,青絲如瀑垂下。窗外電閃雷鳴,屋內燭影搖紅,兩顆孤獨的心在這一刻找到了慰藉。 "我們...不該這樣..."靜慈輕聲呢喃,卻將臉埋在他胸前。 李修遠心跳如鼓:"我知道...可是..."他捧起靜慈的臉,"自從見到師父第一眼,我就..." 話未說完,靜慈踮起腳尖,以唇封緘了他的話語。那一夜,雷雨交加,兩個年輕人在欲望與理智的邊緣徘徊,最終跨越了那條界限。 次日清晨,李修遠醒來時,身邊已空無一人。床榻上只余一縷幽香和枕邊放著枚白玉佩和一張字條。他急忙起身,尋遍家中也不見靜慈蹤影。 字條上只有寥寥數(shù)字:"緣起緣滅,皆有定數(shù)。明年今日,來看孩子。" 李修遠握著玉佩,百思不得其解。孩子?什么孩子?靜慈去了哪里?他問母親,李母也一臉茫然,說天未亮就聽到院門響,出來看時已無人影。 "這尼姑走得蹊蹺。"李母皺眉道,"遠兒,你與她...沒發(fā)生什么吧?" 李修遠面紅耳赤,支吾著說不出話。李母見狀,嘆了口氣:"罷了,你快收拾行裝進京趕考吧。這些事...以后再說。" 帶著滿腹疑問,李修遠踏上了赴京之路。一路上,他時常拿出那枚白玉佩端詳。玉佩溫潤如水,正面雕著蓮花,背面刻著個"柳"字,顯然不是尋常物件。 京城科考,李修遠發(fā)揮出色,一舉中了進士。放榜那天,他站在榜前,恍如夢中。十年寒窗苦讀,終得金榜題名。欣喜之余,他不由想起靜慈,若她在,該有多好。 吏部銓選后,李修遠被派往江南某縣任縣令。赴任前,他回鄉(xiāng)探望母親。剛進縣城,就聽到街頭巷尾都在議論一樁奇事:本府柳知府失散多年的女兒找到了! "聽說那柳小姐三年前為避禍出家為尼,如今禍事已過,便還俗歸家。"茶攤上,一個老漢說得口沫橫飛,"柳家懸賞千金尋女多年,總算老天開眼。" 李修遠心頭一震,急忙打聽詳情。得知柳府就在鄰縣,他顧不得回家,直奔柳府而去。 柳府高門大戶,門庭若市。李修遠遞上名帖,稱是新科進士,特來拜會知府大人。不多時,他被引入花廳,只見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端坐主位,想必就是柳知府。 "下官李修遠,拜見知府大人。"李修遠恭敬行禮。 柳知府和藹地讓他入座,寒暄幾句后,李修遠鼓起勇氣問道:"聽聞大人千金近日歸家,下官冒昧,可否一見?" 柳知府面露訝異:"李進士認識小女?" 李修遠取出那枚白玉佩:"不知大人可認得此物?" 柳知府一見玉佩,臉色頓變:"這是小女如煙的貼身之物!李進士從何處得來?" 李修遠心跳加速,將山中遇雨、尼姑借宿之事簡略道來,只是隱去了那一夜情緣。柳知府聽罷,長嘆一聲:"果然是如煙!三年前,我為官剛直,得罪權貴,恐禍及家人,便讓如煙暫避風頭。她性子剛烈,竟削發(fā)為尼...如今沉冤得雪,她才肯回家。" 正說著,屏風后傳來環(huán)佩叮當之聲。一位身著淡綠羅裙的佳人款款走出,明眸皓齒,青絲如云,不是靜慈又是誰? "李施主,別來無恙。"她淺淺一笑,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李修遠呆立原地,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柳知府見狀,識趣地告退,留二人獨處。 "靜慈師父...不,柳小姐..."李修遠語無倫次。 "叫我如煙吧。"她輕聲道,"靜慈已是過去。" 李修遠掏出那張字條:"這'明年今日看孩子'是何意?" 柳如煙臉上飛起紅霞,低聲道:"當日離去,是因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我本想就此隱姓埋名,誰知父親派人四處尋我...孩子生下來后,我將他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農家,想著等你功成名就..." 李修遠又驚又喜:"我們有孩子了?" 柳如煙搖頭:"那孩子...不是你的。" 李修遠如遭雷擊,踉蹌后退。柳如煙急忙解釋:"是我出家期間收養(yǎng)的孤兒,父母雙亡,我視如己出。那夜之后,我擔心自己真會懷孕,才留下那樣的話...沒想到讓你誤會了。" 李修遠松了口氣,苦笑道:"原來如此。那...那夜..." "那夜是我心甘情愿。"柳如煙直視他的眼睛,"李修遠,我不信佛,出家只為避禍。那場雨,那座廟,還有你...都是命中注定。" 三個月后,李修遠與柳如煙喜結連理?;槎Y當日,他們從鄉(xiāng)下接回了那個叫小安的孩子。孩子三歲大,見了李修遠就伸手要抱,仿佛早已相識。 一年后,如煙誕下一對龍鳳胎。小安當了哥哥,每日守在弟妹搖籃邊,像個小大人。李修遠官聲清廉,家宅和睦,成了人人稱羨的佳話。 偶爾夜深人靜時,李修遠會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命運如同那場不期而至的暴雨,將兩個本不相干的人生緊密相連。而那張寫著"明年今日看孩子"的字條,被他珍藏在匣中,成為一段奇妙緣分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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