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忠實,我心中的老漢哥
王 標
初識陳忠實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總想寫點什么,可就是不敢動筆,因為寫陳忠實的人太多了,心想:咱算是哪桿秤上的星!但內(nèi)心卻時??傆袚]之不去的郁結(jié),每欲動筆,又生怕落了個蹭名人之嫌,翻來覆去地想,還是在他逝世九周年之際寫出來。也許辭不達意,但畢竟是一段美好的交往。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了,我因事遇大雪滯留西安。那天,大雪紛飛,地面結(jié)冰路滑,交通暫時中斷。囊中羞澀,我只好借宿《延河》編輯部姚逸仙兄處。那年月,人們普遍經(jīng)濟拮據(jù),出門在外身上所帶銀兩常常左支右絀,生怕有任何變故。

逸仙兄住在建國路省作協(xié)大院深處的一間老式平房里,這里早年是國民黨軍閥高桂滋公館,房子雖顯陳舊,但面積可略顯寬敞,加之本人熱情好客,有不少朋友和文學(xué)小青年常來他處借宿。到后,恰巧遇上時任西安機電工業(yè)報編輯兼記者龐一川兄。我們相識已有年月,見面很是熱情。大雪天冷,一川兄耐不住他的性子,非要去菜市場采購自制火鍋的菜蔬,盡顯地主之誼,彰顯兄弟情懷。逸仙兄興致勃勃地說:大雪天,關(guān)起門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方顯男人本色。一川兄更是欣喜若狂,一邊向鍋里下菜一邊大聲吼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今天咱兄弟仨非喝他個一醉方休。相逢即是有緣人,杯盞之間見真情!
你個龐一川,人家不能喝就算了,何必杯盞不杯盞的。這叫鍋里真情滾,杯中乾坤大。王標,來端杯茶,咱們共同干杯!逸仙兄接著說。
我天生不能喝酒,而他倆特別喜歡喝酒,正當(dāng)酒興濃時,門外突然有人敲門,我急忙上前打開門來,只見來人頭戴草帽,身穿褪色的灰色中山裝,背上落滿一層簿雪,腋下夾著報紙和信件,身邊支個二八大杠。進得門來,他倆連忙讓座,我站在一旁很不自在地打量著他。

他見我很窘迫的樣子:這兄弟是……?
一川兄急忙介紹到:“王標,合陽人,愛好文學(xué)”。
逸仙兄倒了酒遞給來人給我介紹道:這是陳老師,咱們作協(xié)的副主席,全國著名作家,是咱的老哥
我當(dāng)時懵了,怎么都不能把眼前這個人跟著名作家聯(lián)系在一起。他分明是一個典型的關(guān)中老漢。說實在話,我的朋友圈還沒有一個這樣的老漢。他接過逸仙兄的酒,慢慢咂了一口說,這下可暖和多了。從塬上下來,說再帶些吃的上去,你看這賊天,下個沒完。
一川兄問,這次上去恐怕就寫完了?
他說,也許……不過這東西把人都寫神經(jīng)了,情到處有時不由得你放聲大哭。逸仙兄在一旁勸慰道:陳老師你得悠著點,必定是個大部頭,可要當(dāng)心身子。
經(jīng)他倆這么一來二去地這么一說,我才知道眼前這位老漢是誰,他正在干什么。我曾看過他的《藍袍先生》和《到老白楊樹背后去》。真沒想到,今天能與這位大神坐在一起。只見他從口袋中摸出半截燃過一半捻滅過的巴山雪茄點了起來,問了問逸仙兄編輯部的事情,隨后告別要走。逸仙兄急忙抱了箱蘋果送上,出門來放在二八大杠的后坐上,用繩子捆起來。陳老師執(zhí)意不要。

這是合陽蘋果,風(fēng)味挺好的,王標這次來帶了兩箱,今天趕上了。這也算是我們送給《白鹿原》最完美結(jié)局的祝愿。逸仙兄說。
他笑了,再也沒有推辭。
他就這樣推著自行車,戴上草帽,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作協(xié)機關(guān)大院的門口,雪地上留下一排長長的足印。目送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他倆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我不知他倆在想什么,但我一直望著這位老漢哥的身影,腦海中卻盤旋著一個年終趕大集的農(nóng)村老漢,多年來一直縈繞在心頭。
翌年五月的一天,突然接到逸仙兄的電話說:近來陳老師問我最近來西安沒有,他找我有點私事。至于啥事我也不知道,他希望我盡快能來西安。聽完逸仙兄的話我很驚訝,不過從他口氣來看陳老師也很急。次日,我急忙來西安,心想能跟這么大的作家面對面談事,不管什么事,都是莫大的榮幸。
那天到了作協(xié)大院后,卻聞知逸仙兄出差了,等待我的是作家王觀勝老兄。作協(xié)大院的人都稱他王老。王老一見我就興高采烈地說,老陳等你多時了,說要來親自請你吃飯,我跟他說葫蘆頭就行了,你最喜歡吃。
我跟在王老身后,徐步來到作協(xié)門前的一家葫蘆頭泡饃館,陳忠實早已坐在里面的一張小條桌上,手里翻著一本雜志,見我倆進來后,急忙起身說:這里的葫蘆頭最地道,進來坐。王老飯間才說,老陳娃跟我娃今年參加高考,想找找這方面的專家,聽說你這方面有熟人,幫娃們把志愿填好。陳忠實說,娃們很辛苦,聽說若志愿填合適了,相當(dāng)娃多考了幾十分,這也是想找專家的原因,也是家長唯一能做到的。我點頭稱是,盡管我在這方面還是一知半解,但我打心里樂意為他跑腿。不管怎樣,我都要盡最大努力而為之。我想能為這么大的名人跑事就是我今生最大的榮幸,最起碼跟名人吃過一頓飯,為日后與朋友侃大山提供新鮮的素材。

此事不知結(jié)果如何,但一來二去與陳忠實熟絡(luò)了。他讓我把他稱老陳,以后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就盡管說,別見外,人跟人遇見是緣分。第二年,也就是1993年,老陳的《白鹿原》正式出版了,我和逸仙兄一起去找老陳,想求一本老陳簽名的書,見到老陳后,他老人家說,編輯部只給了20本樣書,我給你和你愛人各簽一本,給逸仙簽一本。你跟觀勝的建議大家都覺得合適,娃也滿意,很有信心。你們算是娃的恩人了。說著他簽完名把書遞給我,又順手擦亮了火柴,抽了支巴山雪茄。
不久,因《白鹿原》的出版發(fā)行,他名得一發(fā)不可收拾。有不少文學(xué)愛好者都想走近他。我無意地跟別人說我認識陳忠實,十有八九遭朋友們質(zhì)疑?這么大的名人,你怎么說能認識就認識了呢?其實,他在我的內(nèi)心就是一個標準的農(nóng)村老漢哥。
省作協(xié)機關(guān)大院的作家們無關(guān)年齡大小成就如何,都互相直呼其名。唯獨基層的作家來了才稱他們老師的。我見逸仙、一川、觀勝、積歧、曉新他們之間直呼其名外,經(jīng)常把陳忠實稱老陳,很少有人稱主席的。有一次,我跟渭南作家康美兄去拜見陳忠實,他畢躬畢敬地稱陳主席,我很是納悶。之后我問康美兄,他說:作家間直呼其名是因了延安時期留下來的習(xí)慣,但我必須稱主席,稱陳老師,盡管他本人不在乎,這最起碼是對文學(xué)的敬畏。
多年來,我除了把陳忠實叫老師外,其他人一律稱老兄,他們待我如親兄弟一樣,除了作家間慣常不談文學(xué)外,無話不談。只是每次見到陳忠實后感到一種無名的膽怯,因為是文學(xué)的門外漢,叫陳老師好像自己把自己也佯裝成作家的樣子。但有時會這樣想,他就是個完美人格的榜樣,他就是我老家鄰居的老漢哥,心里才有點底氣。興許老陳能看出我內(nèi)心的不安:以后就不叫老陳了,干脆就叫陳老哥對了!
1996年底我工作調(diào)往渭南,一次大家無意間談起了《白鹿原》與陳忠實,我驕傲地說,陳忠實是我一位老哥,在場無一人相信。一位老兄對著我說,你嫂子是個《白鹿原》熱,你能不能請陳忠實給寫一幅字,我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見我答應(yīng)爽快的樣子,坐在旁邊的一位領(lǐng)導(dǎo)立馬站起身來,說,方便的話給我也求一幅。我也只得答應(yīng)。人人都愛面子,可誰知答應(yīng)容易,雖然當(dāng)時有了面子,剩下的難過只能是自作自受。
不久我去了西安。在逸仙兄處正好又遇見了一川兄,我把求字的想法跟他倆說了,逸仙兄當(dāng)時尚未表態(tài)。一川兄說:老陳這幾年名得不像啥了,我前一陣讓給《機電工業(yè)報》副刊題寫了“奮進”兩個字,兩個月后才拿到。不要說你想讓他寫兩幅,恐怕寫一個字都沒空,不信你去看看,今天的老陳可不是昨天的老陳。一川兄走后,逸仙兄跟我說,別聽龐一川胡說,老陳就不是那樣的人,要說忙的確是比以前忙了,應(yīng)酬也多了,不過你只要說明情況,他肯定會寫的。這個我敢肯定。
按照逸仙兄的建議,我直接去了陳忠實家。心想即使不寫也可能給個說法,回去后也好給領(lǐng)導(dǎo)交代。到了老陳家時,陳老師午休起來剛洗漱完畢,見我來后很是驚訝。我猜他一定想我找他有事,不容他問,我就開門見山地說:“陳老師,我已調(diào)入渭南了!”還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就說,那好那好,以后見面就方便了。我說方便是方便了,但今天可給你帶來點不便。他見我難為情的樣子,又問,怎么不便了,說說看。我說那天在新單位無意聊天說到《白鹿原》,領(lǐng)導(dǎo)聽說我跟你認識,硬讓我向你求幅字。他說,我以為啥子,這不叫事,只是我的字實在拿不出手。不過你今天來,我比以前膽大多了,只要人家不嫌棄。走,到辦公室去。
到了辦公室,他很是認真地寫完第一幅作品。時間已過二、三十年,具體內(nèi)容實在記不清了,但我能記得他寫的是兩句關(guān)于詠霸柳的詩句。整理完第一幅作品后,我鼓氣勇氣試探地說,陳老師,方便的話,你給我單位一位《白鹿原》迷再寫一幅,他可喜歡你啦!老陳說,寫倒不難,關(guān)鍵是字羞于見人。字不論多少,只要能給人帶來快樂就好。老哥的字若以后能幫你進步的話,哪怕一晚上不睡覺都在所不辭。說著把手中的雪茄放在一邊,又仔細地寫了第二幅。
此后時間不長,大荔縣一位企業(yè)人士托我請陳老師寫個企業(yè)名稱,承諾可以出伍萬元的潤筆費。我高興地立即打電話給陳老師,他在電話里說:先別說錢不錢的,陳老師根本就不敢寫。我的字我知道,掛在室內(nèi)應(yīng)付人還說得過去,若掛在外面,別人看了,會罵先人的。就這樣,他婉拒了那位企業(yè)家。
幾年后的一個初冬,我們幾人去西安參加會議。會完后,有人提議一定要零距離見見陳忠實,一睹大作家的風(fēng)彩。我聯(lián)系后,在作協(xié)的辦公室見到了他。那天,他一改以往的行頭,好像除了臉上的皺紋和手中的雪茄沒變外,整個人像煥發(fā)了青春。特別是那身皮夾克更是耀眼。寒喧過后,他說前幾天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剛訪問歐洲回來。這件皮夾克就是在同行作家的忽悠下買的,好幾千元,把人心痛的至今還睡不穩(wěn)覺。
同來的人希望更多地了解作家的工作和生活,甚或文學(xué),他似乎避而不談,而是有意把話題往農(nóng)業(yè)上繞。最要命的幾句話是,作家其實什么都不是,充其量是個意識形態(tài)工作者,農(nóng)業(yè)才是經(jīng)濟基礎(chǔ)。你看人家王標,前幾年開車的還是老山前線回來的英雄呢!引得在場的人大笑。
離開作協(xié),有人抱怨,這么好的機會都沒提前安排照個相的人,實在遺憾!想不到一個大作家就像一個農(nóng)村老漢哥,務(wù)莊稼的行家里手,犁、耬、耙、耱樣樣都懂。
后來幾年見面的機會少了,只是在媒體上經(jīng)常看到他的信息。2015年初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編輯部主任顧蘋女士來陜調(diào)研,說受她父親顧驤之托要前去看望陳忠實。顧驤是我國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曾任茅盾文學(xué)獎評委。電話聯(lián)系后,我與太白文藝出版社資深編輯黨曉絨一同去了。
在石油大學(xué)一棟單元里見到了陳忠實,人明顯老了許多,氣色也不如往年。他說:近來身體不好,感覺明顯有氣無力,加之天氣逐漸變冷,一些活動能拒絕的都拒絕了。聽說你爸打發(fā)你看我來了,昨晚激動得一夜未眠,天快亮?xí)r,剛瞇了一會,就聽見你們敲門了。這不,連外衣還來不及穿!你爸可是個大好人吶!他是我的恩師,我的好老兄!王標,來,把這些書挪一挪,給我跟我侄女照張相。我笑著說,陳老師,遠方來客造訪,得把咱那件意大利皮夾克換上。他搖了搖頭說,再甭提了,真沒想到在意大利掏了幾千元還買了個假假貨!
客廳仍是凌亂,到處堆放著書。陳老師接著說,我這一輩子得虧遇到像你爸這樣的好人,的確是我的福分。過了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我專程去北京看望你爸。
臨走,他送我們到單元門口,說我就不出去了,年齡大了,一不小心就咯嘣了!
誰知這是與他最后一次見面。
2016年春夏之交,在媒體上看到陳老師因病去世的消息,我真不知如何是好。雖然平常稱老師,但不是真正的學(xué)生,因為我當(dāng)時尚不屬文學(xué)圈里的人。說是老哥,那是我內(nèi)心的感受,他的兄弟實在太多了。所以只能默默地哀悼。
話雖這樣說,但心里總有說不明道不白的糾結(jié)。于是把電話打給逸仙兄,他在電話那頭哽咽著說,老陳太偉大了……嗚……
我在電話這頭,聽著逸仙兄的哭泣,眼睛不由地模糊起來。此時我才感覺到,他已經(jīng)真的遠去了,從此,我再也見不到那位可親可愛的老漢哥了!
2025年4月15日于渭南漱心島

作者簡介:
王標,大學(xué)學(xué)歷。國家公職人員。愛好旅游、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審核:董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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