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風夢綠蘿，人間隨處是南柯
——范成大
01卡特還運河
1977年9月，美國總統(tǒng)吉米·卡特，頂著巨大的壓力，通過苦心游說、分階段移交方案，說服了美國人從巴拿馬運河撤軍，將運河歸還給了巴拿馬政府。協(xié)議規(guī)定，美國人將在1999年到期后完全“放棄控制權(quán)”，當然還增加了“運河永久中立”條款，確保各國船只和平通航。
卡特的議案，是以極其微弱的優(yōu)勢在國會中通過的。當時很多政客都公開反對，有人痛心疾首地罵他賣國、通共。比如當年剛剛競選失敗的里根說，“我們花錢建了運河，運河當然就是我們的”。甚至，還有人建議毀約。直到1999年正式移交之際，時任總統(tǒng)克林頓也不愿意簽文件，是已經(jīng)退休的卡特去簽的協(xié)議。但在卡特看來，歸還運河是“糾正歷史錯誤”的正義之舉，是大國尊重小國、富國與第三世界之間的高尚外交。
話說，1974年8月9日?，因授意下屬竊聽民主黨總部，丑聞遭《華盛頓郵報》曝光，尼克松成為美國史上唯一一個被迫宣布辭職的總統(tǒng)。下臺前，他抱著基辛格哭鼻子，得到一個“騙子總統(tǒng)”的雅號。美國人對白宮和民主理想的信心創(chuàng)下歷史新低，繼任的福特說，那是一場“漫長的國家噩夢”。
但繼尼克松后通過民選上臺的卡特，則堪稱百分之百的實誠人，就像《大話王》中被女兒施詛咒的金凱瑞，命格里的撒謊機制消失了。大選前夕，專門刊載各種大屁股的《花花公子》，問他怎么沒緋聞呢？他像跟神父坦白似地回答：“我曾用淫欲的眼光看待許多女人，我曾多次在心里通奸。”
1924年，卡特出生于美國佐治亞州，父親是花生農(nóng)場主，家境極為普通，二戰(zhàn)時他加入美國海軍，1963年當選佐治亞州參議員，沒什么特別的功績，他父親去世時，他還返回家鄉(xiāng)做了段時間花生農(nóng)場主。他的參選口號為“誰是卡特”——就怕選民不認識他。他媽聽說他參選總統(tǒng)，也不相信，反問：什么總？
可能恰是卡特這種一覽無余的實誠、白紙一般的“局外人”身份，讓他贏得了早已因“水門事件”“深層政府”“秘密交易”而對白宮厭倦的選民的好感。
當了總統(tǒng)后，卡特不改本色，從不混高端權(quán)力圈，以極高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平時打完高爾夫，茶都不跟人喝一杯，直接就回家了。 上任后， 他認為能源危機是一場“道德戰(zhàn)爭”，呼吁美國人調(diào)低室溫節(jié)約能源，甚至給白宮安裝太陽能電池板（太超前了，發(fā)電效率很低，后被里根拆了）。他覺得鋪張浪費、特權(quán)崇拜是不對的，所以只穿廉價衣服，自己拎行李箱坐空軍一號，禁止別人在他房間播放《向總統(tǒng)致敬》，取消高級職員專車司機，連給總統(tǒng)配備的游艇紅杉樹號也給賣了。總之，他就是一個沒什么花花腸子、非常樸素、非常黑白分明且表里如一的人。
在外交上，卡特的風格也跟他的為人一樣樸素，奉行人權(quán)外交，主張愛與和平。他促成了埃以簽署史無前例的戴維營和平協(xié)議，讓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破天荒首次休兵，他還促成了中美建交，當時60%的議員都反對他，但他認為美中關(guān)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guān)系，搞砸了對人類和花花草草都是不好的。也正是在人權(quán)、道德外交原則下，卡特沖破國內(nèi)阻礙，將美國人最重要的海外“物產(chǎn)”巴拿馬運河，慷慨地還給了當?shù)卣?/strong>
說實話，你能說他做得不對嗎？
02開鑿巴拿馬運河
從歷史來看，巴拿馬運河的確是美國霸權(quán)主義的結(jié)果。
1848年，加州發(fā)現(xiàn)大金礦，無數(shù)美國人帶著一夜暴富的夢想，從東部前往西海岸淘金。可當時陸地交通不便，只能乘坐大篷車，路上會遭遇各類危險不說，整個旅途要花七個月。為了找到更為便捷高效的路線，美國人從紐約出發(fā)乘船到巴拿馬地峽，然后穿過一條西班牙人開辟的75公里的叢林古道，再乘船到加州，也只需要花費七個星期，省力還省錢。后來有一家美國私營公司在巴拿馬地峽修了條鐵路，75公里的陸路也更好走了。
盡管找到了這樣一條更好的線路，但還有個問題，是大宗商品海上運輸，還是必須繞道合恩角，路途太遙遠，關(guān)鍵很不安全。因為合恩角這地方，位處南緯40度和50度之間，受到地球自轉(zhuǎn)和副熱帶高壓的共同作用，這個緯度的海域常年刮著狂暴的西風，極其危險。過去的水手有個說法，咆哮的40度，狂怒的50度，尖叫的60度，又說40度之后就沒有法律了，50度之后就連上帝也不存在了。尤其是南美這地方，因為沒有陸地阻擋狂暴的西風，那就更兇險了，狂風經(jīng)常能高達時速100公里，海上巨浪可達到十層樓之高。
需求催生創(chuàng)造。既然繞道合恩角距離太遠、太危險，那在中美洲陸地最窄處鑿一條運河，也就提上了議事日程。但在巴拿馬修過鐵路的美國人知道，這地方距離雖然窄，可因為太多高山，要修運河實際非常困難，所以美國人想在北上一點點尼加拉瓜修運河，盡管這兒寬度多三倍，但地勢平坦，中間還有個湖可以利用。
就在這時，一個法國人摻和了進來。這人就是曾經(jīng)因為開鑿蘇伊士運河而名聲大噪的費迪南·德·勒賽普。我在一文中曾經(jīng)提到過此人，他爹原來是法國駐埃及的外交官，跟當時埃及王室是世交，他繼承他爹的位置，從1859年開始到1869年，鑿通了蘇伊士運河。修通蘇伊士運河后，盡管承建運河的“環(huán)球公司”的股價，不升反降——因為運河不賺錢還虧損，但勒賽普還是成了法國的民族英雄，膨脹得緊。而那時候巴拿馬所在國哥倫比亞對老美也不信任，所以開運河的事也就交給法國和勒賽普負責了。
1879年，74歲的勒賽普正式出任法國和哥倫比亞兩國組建的巴拿馬運河公司董事長，法國人自豪極了，以為攬下這項宏偉工程，必將給法國帶來無窮的聲望和經(jīng)濟回報。3億法郎的公司股票，很快就被法國人買光了，有人甚至掏空了“六個錢包”。勒賽普本人也很自信。美國人提醒他，這兒山脈太多不利于施工，他反駁說，我當年修蘇伊士運河遇到的問題更大更多，還不一樣解決了？1883年，勒賽普在巴拿馬挖下了第一鍬土，樂觀地預計，只需要7年就能挖通，總費用不會超過8億法郎。
但顯然，勒賽普遠遠低估了施工難度。巴拿馬地峽地形復雜，叢林密布，潮濕悶熱，幾乎沒有什么基礎設施。另外，他照搬蘇伊士運河經(jīng)驗，想要利用巴拿馬地峽眾多湖泊，修一條海平面式運河，即把高山鑿通或搬走，直至與海平面齊平。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結(jié)果就是，來自55個國家的4萬多勞工，很快就被這兒的蚊蟲叮咬得受不了，許多人死于瘧疾和黃熱病。項目進展到第四年，勒賽普才發(fā)現(xiàn)太平洋的海平面要比加勒比海一端低出20多厘米，這意味著過去四年付出的10億法郎、數(shù)千勞工的生命，全都打了水漂。
勒賽普急了，不顧年邁，四處低聲下氣找資金，乃至不惜行賄，悄悄給記者塞錢，就為求人家不要報道負面新聞。富豪羅斯柴爾德譏諷道：再多的錢也“會被投到運河的無底洞里”。后來，他又追加了8.5億法郎，但也很快就花沒了，而且至少有1億法郎去向不明。1889年，山窮水盡的勒賽普，不得不宣告公司破產(chǎn)，約20億法郎消耗殆盡，100萬法國股民的血汗錢灰飛煙滅。五年后，這位法國的民族英雄郁郁而終，而他的兒子也被控告挪用公司資金而鋃鐺入獄。
法國失敗后，“巴拿馬運河”變成了“巴拿馬丑聞”，項目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不過將來運河受益最大的美國，卻一直惦記著運河。
1898年，美西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海軍的俄勒岡號戰(zhàn)艦，奉命趕往加勒比海參戰(zhàn)，但因為戰(zhàn)艦停泊在太平洋這邊，花了兩個月繞道合恩角才抵達加勒比海戰(zhàn)場，而這時戰(zhàn)爭都快打完了。這事讓老美意識到，運河戰(zhàn)略價值極高，非修不可。
而當時正處困境之中的法國，也有意將燙手的巴拿馬運河股權(quán)轉(zhuǎn)讓出去，于是雙方一拍即合，敲定了一個4000萬美元的價格。但這次收購，遭到對美國一直不信任的哥倫比亞政府的反對。于是，老美發(fā)揮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傳統(tǒng)藝能——煽動獨立，派出數(shù)艘戰(zhàn)艦，蹲守附近海域，硬生生在哥倫比亞內(nèi)部扶持起來的一個新國家——巴拿馬。
最終，1903年，老美與巴拿馬簽署《海-布諾·瓦里亞條約》，僅以1000萬美元的低價賣下了法國人留下的巴拿馬運河公司所有資產(chǎn)，包括大型機器、已經(jīng)修通的十幾公里運河、圖紙技術(shù)資料等，以及永久性接管運河兩旁十英里寬的土地的權(quán)利。正所謂，拳頭即公理啊。很多年后，巴拿馬人質(zhì)疑這份合約不公平，想毀約，老美卻說：憑實力搶的，為什么還給你？
美國人接手以后，一個叫斯蒂文斯的人做了總工程師。他跟勒賽普不一樣，換了個思路，不再執(zhí)著于“愚公移山”了，而是使用了著名的三級船閘系統(tǒng)，以減少挖掘的工程量，然后再利用地峽中途一條河流，通過修建水壩攔截，造了一個大型的能發(fā)電的人工湖加通湖，讓船經(jīng)湖而過，進一步減少挖掘量。
有了這個設計，船只只需通過船閘一步步升高26米至湖面，行駛大概82公里后，再通過三級船閘降低至另外一邊大洋即可。
這一次，老美修成了，不過也花了10年時間，1914年8月15日，巴拿馬運河正式開通。
03運河對當?shù)厝说膫?/strong>
巴拿馬運河開通后，使得北美洲東西海岸的航線縮短了5000-15000公里，與讓印度洋到大西洋的航行縮短了約7000公里的蘇伊士運河，并列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大運河。但那是對世界航運的意義而言，對于運河所在的國家和人民而言，卻堪稱大災難。
老美修巴拿馬運河，耗資將近2.3億美元，動用了50萬勞工。巨大的付出，得到了高額的回報。數(shù)據(jù)顯示，1920年-1989年間，美國獲取的運河通行費高達450億美元。但那些年，巴拿馬得到多少利益呢？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只有區(qū)區(qū)11億美元。
其實多年來，運河帶給巴拿馬人的更多的不是利好而是傷害。整個國家，被這條運河一分為二。美國人控制的運河區(qū)（10英里長、5英里寬）實際成了美國的一個“國中國”。老美在運河區(qū)，修建了平坦的公路、漂亮的美式住房，房子外是美式的整齊草坪、游泳池、網(wǎng)球場。但沒有邀請，里面的電影院、餐館、網(wǎng)球場和其他一切公共設施是不對外開放的，由一道鐵絲網(wǎng)隔離外人闖入，上面還掛著牌子——“禁止擅自進入”，跟百年前日本租借區(qū)掛的那塊牌也差不多了。老美在當?shù)夭渴鹆?2個軍事基地，還有諸多檢查站。別說硬闖了，巴拿馬人往運河區(qū)的行道上扔張?zhí)羌埗伎赡茉鈶土P。
為了修運河，美國前總統(tǒng)塔夫脫一紙告示，就讓成千上萬的巴拿馬人被迫離開了故園。當時遷移了多少人口呢？大約6萬多人，而1911年巴拿馬總?cè)丝诓?2萬人。被迫遷居，也不完全出于技術(shù)考慮。運河區(qū)最大的人工湖加通湖，確實需要遷移一部分人，但大部分本地人本不需要遷移，運河修好后，他們才被通知離開，只因為美國人不想和他們眼中“骯臟”的巴拿馬人雜居。
巴拿馬運河修通后，成了世界八大工程奇跡之一，各種書籍、報道和紀錄片連篇累牘地宣傳，但對巴拿馬人而言，那就是一塊民族的瘡疤。老美每次展現(xiàn)這項成就時，基本都會拉踩下巴拿馬，說他們給一個充斥著熱病、瘟疫的荒涼之地帶來了“現(xiàn)代化”，給野蠻和落后的巴拿馬人帶來了“文明”。其實真實的情況是，前期因為法國人去那里修過運河，而且老美也在此前修過鐵路，所以當時的運河區(qū)恰恰是現(xiàn)代化程度很高的區(qū)域，有先進的通信、蒸汽船、鐵路和電報，到處都是人口稠密的小城鎮(zhèn)，里面有出租屋、酒館和集市。還有留在當?shù)氐闹袊鴦诠サ漠愑蛭幕?，甚至還有全球最早的憲政代議制度。
巴拿馬地峽位于南北美洲的交界處，南北長640公里，東西最窄處僅65公里，原是哥倫比亞的一個省。公元15-16世紀，西班牙、葡萄牙在美洲大殺四方，掀起了殖民地瓜分潮，最終西班牙占據(jù)了美洲大部分土地，地盤占太多，分了四個區(qū)：新西班牙、新格拉納達、拉普拉塔和秘魯總督轄區(qū)。
其中巴拿馬地峽這塊，歸屬于新格拉納達總督管轄。當時西班牙在秘魯這地挖金礦，所以16世紀時他們就想過鑿通巴拿馬地峽，只不過當時技術(shù)不行，想也是白想。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西班牙又想鑿了，奈何當時1776年美國獨立戰(zhàn)爭，點燃了西屬美洲獨立運動火焰，所以計劃又擱置了。新格拉納達有個搞獨立運動的領袖，很厲害，我們在歷史課本里都學過，玻利瓦爾。他本是這塊地的西班牙總督，但他領導當?shù)孛癖姡?825年宣布獨立，建立了“大哥倫比亞共和國”。
說起來，當年玻利瓦爾趕走西班牙殖民者后，也有想過開鑿巴拿馬運河的。只是，這大哥倫比亞共和國也不穩(wěn)，內(nèi)部的委內(nèi)瑞拉、厄瓜多爾在1829年-1831年間鬧獨立，一個國家一下變成了三個國家，大哥倫比亞也不敢稱“大”了，變成了哥倫比亞。不過巴拿馬地峽還是屬于哥倫比亞。
巴拿馬地峽主要以熱帶雨林為主，遍布各種高山，交通非常不便，轄區(qū)內(nèi)的主要城市與哥倫比亞所在的南美大陸幾乎沒有公路相連，而且，兩地還橫亙著科迪勒拉山系，切斷了巴拿馬的對外交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早在1840-1841年間，巴拿馬就有個獨立領袖叫埃雷拉，鬧著跟哥倫比亞分家，不過被哥倫比亞鎮(zhèn)壓下去了。但巴拿馬想要“分手”的心一直沒變過。
與此同時，獨立以后的美國迅速強大起來，到了1823年，也想要稱王稱霸，時任美國總統(tǒng)門羅聲稱，“美洲是美國人的美洲”，即所謂的門羅主義。對于巴拿馬地峽，老美覬覦已久，1846年就曾與哥倫比亞簽了一個給巴拿馬地峽搞基礎建設的合約，巴拿馬地峽鐵路就是在1855年由美國一家財團修建起來的。
正是依靠前期的“鋪墊”，加上巴拿馬本就有的分離主義傾向，老美趁著哥倫比亞再度鬧內(nèi)戰(zhàn)之間，果斷介入，扶持巴拿馬分離勢力者格雷羅。我們前面說過，巴拿馬地峽與哥倫比亞大陸被山脈隔開了，所以哥倫比亞派了海軍鎮(zhèn)壓巴拿馬的分裂。但當時美國海軍很強大，派了多艘軍艦封鎖了海岸線，而且偷偷塞給巴拿馬獨立勢力許多武器。1903年11月3日，巴拿馬宣布獨立，三天后，美國就宣布承認巴拿馬獨立政權(quán)，然后順理成章，拿下巴拿馬運河修建、管理和所有權(quán)。
總之，巴拿馬運河區(qū)，從它的緣起到存續(xù)，對于巴拿馬人來說，都是一種從精神到肉體的巨大侮辱、欺凌。只不過，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只有美國人才有權(quán)標榜誰是“文明”誰是“野蠻”。
04老美放棄運河的客觀因素
正是老美的無視和欺凌，自運河區(qū)建立之日起，巴拿馬人就無不帶著怨恨與不滿。1956年，納賽爾領導的埃及，提前自英國手里收回了蘇伊士運河，更是極大地鼓舞了巴拿馬人。
1958年，一群大學生發(fā)起了主權(quán)運動，跑去運河區(qū)插上了75面巴拿馬國旗，他們認為自己這么做合情合理，畢竟是自己國家的領土。一個抗議的學生領袖說：“我們不害怕，我們就是要結(jié)束美國人的殖民?！?strong>后來插國旗，成了巴拿馬人反抗美國殖民的標志性動作。
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爆發(fā)，蘇聯(lián)的勢力觸角伸到了美國的家門口，令一眾美國政客驚恐不已。時任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擔憂事態(tài)惡化，尤其擔心卡斯特羅的社會主義“傳染”至其他美洲國家。所以他決定在拉美實施柔性外交，穩(wěn)住和緩和這片區(qū)域的矛盾。具體到巴拿馬，就是兩國約定，在運河區(qū)同時插上兩國國旗。然而1964年1月1日，即兩國協(xié)議生效之日，運河區(qū)的美國人，卻拒絕升起巴拿馬國旗。9日，數(shù)十名來自巴拿馬國立學院的學生，攜帶國旗前往運河區(qū)，要求當?shù)氐陌蜖柌﹣喐咧猩鸢湍民R國旗。一些美國警察采取了強制驅(qū)離措施，從而引發(fā)了雙方的激烈沖突，結(jié)果導致20多名抗議者喪生，數(shù)百人受傷。
巴拿馬國旗遭褻瀆，該事件也被稱為“烈士日”。時任巴拿馬總統(tǒng)羅伯托·基亞里悲憤地決定，暫停與華盛頓的外交關(guān)系，直到簽署新的條約為止?！白o旗運動”事件爆發(fā)后，也引發(fā)了廣泛的國際輿論的關(guān)注，就連美國的盟友英法也看不下去，譴責美國的霸權(quán)行徑“令人作嘔”——英法過去在美洲的利益，都被老美搶光了。當然罵得最起勁的是蘇聯(lián)和古巴，聲援巴拿馬反殖民反霸權(quán)。冷戰(zhàn)之際，美國最擔心失去“號召力”，從而讓家門口的國家倒向蘇聯(lián)。
所以此后，美國和巴拿馬進入了新一輪的談判博弈期，一直到1977年，在卡特的堅持下，美國人終于簽署了到期歸還巴拿馬運河的新協(xié)議。不過值得注意，這份新協(xié)議，也是以極其微弱的優(yōu)勢才獲得美國議會通過的。我們前面有提到，包括里根、克林頓，以及很多美國人，并不甘心，尤其里根，一度想毀約。
1983年，巴拿馬軍事強人諾列加上臺。此人出生于1934年，是巴拿馬運河修通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巴拿馬領導人，從小就立志“驅(qū)逐美國勢力”，上臺采取了激進的反美政策，其任內(nèi)，一度爆發(fā)巴拿馬國防軍槍擊美國駐軍的事件。不過諾列加雖然反美、販毒，但他的立場是反共產(chǎn)主義的，暗中長期與CIA合作，為其提供反共情報。所以雖然他多次暗殺政敵，甚至參與國際販毒，里根也沒動他。直到1989年，諾列加因為大選舞弊引發(fā)國際譴責，新上臺的老布什，才以“保護僑民”“打擊販毒”為由，派出2.7萬美軍將諾列加拿下。
其實按理說，老美如果想反悔，廢掉當年卡特簽署的歸還巴拿馬的協(xié)議，此時拿下諾列加之際就是最好的時機和借口。而且，老美耍賴，也不是沒有過先例，像古巴的關(guān)塔那摩海軍基地，盡管后來古巴革命后，兩國關(guān)系陷入僵局，古巴甚至斷水斷電，老美說不還就不還。不過拿下諾列加后，老美并沒有反悔。相反，如期分批撤軍，直至1999年老老實實歸還了巴拿馬運河。那這就有個問題，為何美國人這次會如此老實呢？難道，美國人真的信服卡特，要做大善人？答案，當然沒這么簡單。
所謂的“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虧本的買賣無人干”，美國人可不善，更不傻。其實決定老美愿意跟著卡特當一把“大善人”背后，是巴拿馬運河到1970年代時，是已經(jīng)真不賺錢了。早在1973年，巴拿馬運河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嚴重的虧損。核心原因，是設備老化，水土流失，航道淤塞，維護成本上升。
很多人想象中，運河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只要守在港口收過路費就行。其實不是這樣的。港口設備的修建、維護，都是一筆大投入。更大的投入，是為了保證運河安全，需要常年駐守軍隊，還有維護運河運轉(zhuǎn)的工作人員。 而我們前面說過，當?shù)剡\河區(qū)常年守著10萬美國人，這些人實際就跟老美海外的一群效率低下的“國營老企職工”差不多，特許經(jīng)營下賺的那點錢，都未必夠他們在當?shù)厣詈蛽]霍的，于國內(nèi)財政毫無意義。1964年國旗事件后，巴拿馬對抗情緒越來越嚴重，所以老美花在治安、維穩(wěn)的費用越來越高。
還有兩個技術(shù)問題，是運河自修建之初就自帶的。
一是三級船閘系統(tǒng)，決定了運河船只通過數(shù)量是有限的。一直到今天，能通過的船只數(shù)量也只有36艘左右，到了旱季還會降，繁忙時等待通過運河的船只往往高達數(shù)百艘，等待時間從10天到18天不等，運費當然也相當昂貴，現(xiàn)在，一艘常規(guī)貨輪通過單次費用高達35-100萬美元不等，加塞要競拍，一般2000萬元人民幣左右。
二是運河寬度問題。巴拿馬運河寬度，是依據(jù)當時美國最大體量的船只寬度設計的，為32.53米，所以隨著造船技術(shù)的進步，更寬大的船只就無法通過運河了?！聦嵣希嗄陙砻绹鵀榱诉m應巴拿馬運河的寬度，美國的戰(zhàn)艦也都沒有超過32.53米的，這有點削足適履的感覺了，跟“馬屁股寬度決定火箭直徑”異曲同工。
要拓寬河道、更新設備，那又是一筆大投入，而美國國會斷然不會批準這樣的賠本投資。何況老美當年修這條運河，主要是為了解決境內(nèi)自東往西的運輸問題，而隨著火車從燒煤轉(zhuǎn)向柴油發(fā)動機，成本已經(jīng)大大降低，因此再繞道走巴拿馬運河意義不大了。再者，1977年卡特與巴拿馬簽署的實際是兩個條約，一個是移交條約，另一個是《中立條約》，即要求運河永久保持中立，不會危害美國利益，否則，美軍可隨時出手。再說了，巴拿馬經(jīng)濟高度依賴美國，連法定貨幣都是美元。
正是這一系列的客觀因素，決定了對老美來說，巴拿馬運河的歷史使命已經(jīng)完成，再強行霸占并不劃算，交不交出去也就是個面子問題。所以卡特不是想做個“善人”嗎？精明的美國人順水推舟成全了他，還能贏得美洲鄰居的好感，防止他們倒向蘇聯(lián)。
05“無國”商人李超人
1997年，李嘉誠通過旗下和記黃埔拿下巴拿馬運河兩端的關(guān)鍵港口——巴爾博亞港和克里斯托瓦爾港，直接掌控運河物流網(wǎng)絡的“兩把鑰匙”。而2025年3月，李嘉誠的長江和記實業(yè)卻宣布，以227.65億美元的價格，將全球43個和記港口打包出售，其中就包括巴拿馬運河兩端港口的90%股權(quán)。購買方是一家美國著名的資產(chǎn)管理公司——貝萊德。
李嘉誠為什么要賣掉巴拿馬運河的港口，關(guān)鍵還賣給了一家美國資產(chǎn)管理公司呢？這當然是受到了一些壓力。盡管和記公告說，這是一筆正常的生意往來，但自1997年李嘉誠獲得巴拿馬兩個港口的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至今20余年了，過去從來沒聽說要出售，而且2021年經(jīng)營權(quán)到期后，還續(xù)約至2047年。
根據(jù)巴拿馬運河管理局的公告，其2024財年，總計有9944艘深吃水船舶通過運河，總收入達到49.86億美元，凈收入達34.53億美元。可見，巴拿馬運河的相關(guān)業(yè)務還是比較繁忙且相當賺錢的。作為一家逐利的私企，自然沒有把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拱手于人的道理。
特朗普第一個任期期間，就曾多次揚言，美國的船只包括軍艦，在巴拿馬運河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并說該運河已被中國公司控制，更威脅說要武力收回巴拿馬運河。
顯然，老美給巴拿馬政府施加了不小的壓力。2017年我們與巴拿馬政府正式建交，中巴合作進入新的高潮，這讓當時在位的特朗普相當不爽，美國的媒體更是覺得，“中國闖入了美國的后花園”。2025年以來，特朗普政府加大了巴拿馬政府的施壓，國務卿盧比奧出訪的第一站就是一眾美洲國家。而且施壓“效果”相當顯著，就在他與巴拿馬總統(tǒng)穆利諾會見的第二天，巴拿馬政府就宣布不會與中國續(xù)簽“一帶一路”倡議諒解備忘錄。
在此前，巴拿馬審計部門還在X上發(fā)布視頻，說正在對李嘉誠在巴的港口公司實施審計，保證對公共資源的有效和透明使用，以此向剛上任的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致敬、表忠心。后面，巴拿馬最高法還指控，和記所獲得的特許經(jīng)營合同可能違憲，或存在偷稅漏稅的情況。正是老美的一系列施壓，李嘉誠決定高位套現(xiàn)，避開是非之地。
說起來，中國和巴拿馬的淵源還是很深的。19世紀中葉，老美在巴拿馬地峽修鐵路，以及后來勒賽普、老美修運河，都有許多華工參與，其中許多人染病而亡，還有不少定居于當?shù)?。為紀念華工在開鑿運河中所作貢獻，當?shù)卦O有“契約華工亭”，華人也被稱為“運河華人”。如今，巴拿馬400萬人口中，大約有10%的華裔血統(tǒng)人口，其中包括15萬純血統(tǒng)華人和30萬混血。華人最初在當?shù)貜男傌溩銎?，后慢慢控制當?shù)?9%的零售業(yè)。當?shù)赜刑迫私郑簧偃四苁炀毜厥褂每曜?，還以米飯為主食。2004年，巴政府把每年3月30日定為"華人日"。
自2019年以來至今，中國一直是巴拿馬的第一大貿(mào)易伙伴，2023年，雙邊貿(mào)易額達129.42億美元，中國是巴拿馬第一大出口國和第三大進口國，而中國也是巴拿馬運河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用戶，每年繳納的通行費就高達14億美元，占運河總收入20%以上。運河邊上有個科隆自貿(mào)區(qū)，里面40%的商品都來自中國，有70多家中企入駐，100多名中國業(yè)務人員。很早之前，中國企業(yè)就參與巴拿馬運河的港口、碼頭和基礎設施建設了，包括河道擴建、改造，中企都有不同程度參與。運河旁邊一共五個核心港口，截至2025年，中企已全面掌握運營權(quán)，直到這次李嘉誠轉(zhuǎn)讓了兩個。
2016年6月26日，巴拿馬運河擴建工程全部竣工后，運力大增，中國貨輪“中遠海運巴拿馬”號有幸成為竣工后通過巴拿馬運河的第一艘貨輪。這凸顯了巴方對中國海運物流業(yè)的重視。
中企參與巴拿馬運河的基建，以及在這兒運營港口、公司，都是隨著貿(mào)易量不斷上升后的自然結(jié)果，沒有別的目的。不像美國，東大一直充分尊重巴拿馬對運河的所有權(quán)。
對于美國尤其特朗普的行徑，其實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嫉妒讓人面目全非”。老美無法接受近在眼前的一個國家，其影響力還比不上隔了一個大洋的中國。更準確地說，是老美無法接受其在全球市場競爭中實力不斷下降的現(xiàn)實。
2016年，巴拿馬獨立主持完成了運河的擴建工程。擴建工程競標過程中，巴拿馬沒有選擇美國企業(yè)，而是選擇了以西班牙、意大利企業(yè)組成的運河聯(lián)合集團（GUPC）。結(jié)果是，《紐約時報》抨擊招標過程存在腐敗，還說工程安全性、建筑質(zhì)量和經(jīng)濟可行性堪憂，完全一副氣急敗壞的嘴臉。
2017年，時任美國駐巴拿馬大使約翰·費利（John Feeley），積極推動美國企業(yè)參與競標巴拿馬運河第四橋項目。這是一個投資額高達15億美元的大工程，費利認為，美國企業(yè)參與一定能賺取豐厚的利潤，怎奈，包括柏克德工程公司（BECHTEL）在內(nèi)的一眾美國企業(yè)并不確定能否賺到錢，謝絕了他的好意，這讓他非常失望。
1997年李嘉誠投資兩個港口時，也是通過公開競標獲得的，當時美國也有公司參與，只是出價太低，被李嘉誠競爭出局了。當時許多人不看好巴拿馬運河，但老李認準了中國內(nèi)地的制造業(yè)將崛起，一定會有大量中國貨船通過運河，所以出比對手高出數(shù)倍的價格。事實證明，他的眼光非常毒辣。
2017年，中國與巴拿馬建交后，2018年，旁邊的多米尼加、薩爾瓦多也相繼與中國建交。特朗普政府更是妒火中燒，不斷給這些國家施壓，然后“散播中國威脅論”，但阻擋不了這些國家的腳步，畢竟中國的影響力擺在那。特朗普上臺后，再次施展它的“恐嚇外交”大法，試圖削減中國在中美洲的影響力，并且抓住巴拿馬運河這條關(guān)鍵交通要道，一個潛在的原因是，每年一百多億美元中巴貿(mào)易額，其中95%都是巴拿馬運河轉(zhuǎn)口到附近國家。
這次李嘉誠轉(zhuǎn)讓巴拿馬運河兩處港口的股份給美國公司，倒不至于實質(zhì)性影響中國對巴拿馬運河的利用，但這事起了一個很壞的頭，就是中企似乎在特朗普的“恐嚇外交”之下敗北和屈服了。這對于那些常年受美國威脅的中南美洲國家來說，很難不會形成“中企”好欺負的印象，弄不好會增加中企在當?shù)氐慕?jīng)營壓力。
當然對于奉行“永遠不賺最后一個銅板”原則的李首富來說，轉(zhuǎn)讓股份也是他的自由。在大國激烈博弈的當前，他跟巴菲特一樣，顯然敏銳地嗅出了某種危險，包括S3的風險，所以一個大量出售手中容易受到國際局勢影響的物業(yè)和港口，一個大量增加手中現(xiàn)金。對李嘉誠而言，他不愿意過多介入中美大博弈，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在歐美尤其是英國有大量基礎設施投資。他不想讓自己的“中國屬性”過分凸顯出來。所以如果硬剛老美，勢必會影響他在全球尤其西方的投資安全。
對于這樣的一個“無國”純商人，你能多說什么呢？如果你不識趣地說教，他一定能給你找出一堆“在商言商”的大道理，比你能說多了。
尾聲
話說退休后，卡特也一樣非常嚴苛地要求自己。他下臺時56歲，從沒像其他總統(tǒng)一樣，利用前總統(tǒng)的身份去搞什么演講、當顧問或加入任何公司的董事會，除了固定的21.07萬美元總統(tǒng)退休年金，主要靠寫作賺錢，他一輩子寫了30本書，什么主題都有，從中東和平到小說、兒童讀物，甚至還有釣魚和木工。他一直住在老家小鎮(zhèn)一棟兩居室平房里，那是他1961年親手蓋的，2018年市價只有16.7萬美元，可能不及特朗普海湖莊園一個廁所的價格。
卡特也是一個非常專情的人，他和妻子羅莎林，共同生活了77年，平時一個寫書，一個打太極，一起看電視，他們也沒有廚師或保姆，都是自己做飯、洗碗，跟一般的老頭老太沒有任何區(qū)別。夫妻倆兒孫滿堂，有4個子女，11個孫輩，14個曾孫。 他的一個孫輩說，“我最佩服我爺爺?shù)?，是他得到了最高的?quán)力，卻沒有被權(quán)力腐蝕”。應該說，這是非常準確的評價了。
2024年12月29日，卡特與世長辭，享年100歲。一直到他去世，他都始終相信，當年將巴拿馬運河歸還給巴拿馬，是他外交生涯中最值得驕傲的成就之一。在他去世前一個月，特朗普正式當選為新一任美國總統(tǒng)。這位新任的總統(tǒng)，跟卡特簡直堪稱鏡像，全身上下的細胞無一不被弱肉強食和利益金錢所填滿。當然，他跟卡特也有共同點，那就是，兩人都很誠實。特朗普權(quán)欲滿滿，但從不藏著掖著，欲望寫在臉上，同樣一覽無余，想要什么，跟孩子似的，哭的不行就用搶的。
不過，特朗普可能生錯了時代。上世紀70年代末，美國正處歷史巔峰期，盡管卡特在位期間，經(jīng)濟并不理想，且因為伊朗人質(zhì)危機只干了一屆，但美國人能充分容忍他奢侈的“愛與和平”，犀利的政論家給他最為嚴厲的評價是“誠實但無能”，但人們想起他總?cè)滩蛔≌f一句，“他是個好人”。因為那時的美國，是真正的“霸道總裁”，自信且從容。
可今天呢？盡管特朗普整天高喊“美國第一”，為美國的利益不讓一分一毫，恨不得把所有西方珍視的價值觀都變成實實在在的好處，處處擺出一副“霸道總裁”的架勢，強買強賣，赤裸裸武力要挾，可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恰是一個破落公子哥為了一天三頓而處處斤斤計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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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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