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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性格本來就有些孤傲,加之憤世嫉俗,便更加落落寡合。即使高朋滿座,眾人談笑甚歡,他若是覺得話不投機,便一個人坐在那里,誰也不理,只是自己用手摸著下巴,一根根地拔胡子。有時去找人,碰巧人家不在,他也不急,坐在那里能夠等上兩三個小時,也不叫人去找,還是摸下巴,拔胡子。生人見了他,往往有望而生畏的感覺,在一群親近的朋友中,就得了一個“張大怪”的雅號。

大怪的怪處何止于此。雖然他的家產(chǎn)富可敵國,但他本人實在是樸素得令人難以想象。他不吸煙,不喝酒,不穿綾羅綢緞,長年布衫一襲;他飲食平淡,偶爾一個大蔥炒雞蛋算是上等佳肴。他絕不和時下公子們比較誰開名牌車、誰的汽車豪華。對他來說,只要有四個輪子,能跑就足夠了。另外,他身上有許多令人無法理解的矛盾性格,例如,他堅決反對袁世凱搞洪憲帝制,把那個一心想做大太子的袁克定稱為“賴家伙”,可是他和袁克定的私交甚篤,袁克定后來落魄一直由他照顧,1958 年袁克定去世還是他料理的喪事。

父親不會理財,銀行的業(yè)務大權(quán)旁落,但有時卻顯出超人的精明。例如,有一年清室小朝廷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拿出一批宮里的地毯到鹽業(yè)銀行求售。別人看地毯已舊,花色暗淡,都說不要。他卻令人全部收下。原來他看出地毯中夾有金線。那時教他京劇的師傅余叔巖因病久不登臺,手頭拮據(jù),父親叫他買下,結(jié)果把金線抽出就賺了三萬元,地毯倒手賣出又賺了三萬元。還有,他出身官宦,爺爺一生在官場中打滾,他卻遠離政治,和各派政治勢力都保持一定距離,認識而已,卻不深交。鹽業(yè)銀行經(jīng)理吳鼎昌后來到蔣介石那里去當實業(yè)部長,他不但不去套近乎,反而和他疏遠了。父親是個慷慨的人,只要有困難的人找到他,父親總肯幫忙。我們錢不夠的話也會想辦法和別人借了給他。京昆名票包丹庭(20 世紀50 年代初期,在北京京劇基本藝術(shù)研究社,曾為張伯駒主演的《別母亂箭》配演周母)家有困難,找到父親,但沒有直接說借錢。父親為了幫助包丹庭,就和他互換了房子,由于包丹庭的房子比我們的好一些,父親便借此機會貼給他一些錢。

父親喜歡字畫,看什么東西都是過目不忘,老先生們家里書架上的書,只要父親看過,放在哪個架子上、第幾行、第幾本,都能記住。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收藏品大部分都放在銀行里,沒有放在家中。歷代的包括帝王在內(nèi)的大收藏家,都在《平復帖》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跡。只有張伯駒,不留絲毫痕跡。凡經(jīng)手收藏的人,幾乎都在《平復帖》上賺錢獲利,唯他莫名倒貼了一大筆銀子,無償捐獻給國家。父親是個怪脾氣。一次,有個他不喜歡的人來找他,父親在下棋,人家叫他“張大爺”,他就是不理人家。我只能招呼客人說,您請坐,請喝茶。我還問父親:“爸爸您怎么不理人家?。俊彼€是不吭聲,也不理我。對于不與他志同道合的人,他就是這樣。誰的品德高尚,誰的品德低劣,父親心里有數(shù),他什么都不說。

那時,我們家客人換撥兒來,隔一天總要來客人。來吃飯、談藝術(shù),如京劇方面的;拉胡琴,然后書法的、畫畫的,也是這樣。

紅學家周汝昌曾經(jīng)回憶說:“我到張先生那里熟了以后,我不理張先生,張先生也不理我。我就坐在大客廳的外間,那都有案子,我愿意干什么干什么。我要回校了,我也不告辭,出了門就走。那個人擺脫俗念,一絲沒有俗氣,一絲沒有富貴氣,一絲沒有看不起人。說狂話,擺狂態(tài),我就從來沒見過。那個人的氣質(zhì)、氣味,那個溫文爾雅,他是這樣一個人?!?/p>

老先生們來,我父親就是互相切磋研究,你的東西拿出來讓大家評論,哪點好,哪點不好。如那時候北京的畫家吳鏡汀、吳佩衡,多得很。劉海粟也不是經(jīng)常捧人的,可是他到北京來,他必須要到我們家來,他們來了呢,就有說有笑有談的。我父親對這些藝術(shù)界、文化界的人特別尊重,你怎么說他都不累。

父親時常教育我說:“一個人要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是大事,不能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計較?!?/p>

父親視錢財為身外之物,一生聚散大都用于收購文物。他在西安曾創(chuàng)建的秦隴實業(yè)公司1949 年后即貢獻給國家。公司代表曾特地向他報告公司的發(fā)展和盈利情況,他一概不感興趣,只說:“我不管了,廠子我不要了。”

1973 年,袁世凱之孫袁家騮回國探親,預定日程中有看望父親的一項。國務院辦公廳因為我的家里早已破敗不堪,準備給他另外安排一處比較像樣的住處,以壯門面。父親卻答道:“我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何必換地方?”

還有一次,父親在天津勾留,一位文史館的老先生受其上級的委托,請父親吃飯。這位老先生關(guān)請張牧石,轉(zhuǎn)請父親為他在其上級面前美言幾句。張牧石不好拒絕,便將這個意思轉(zhuǎn)達給了父親。父親卻冷冷地說:“你看我是這樣的人嗎?”弄得張牧石慚愧不已。

父親作為一代高士,時時感到落寞。王世襄曾在他的畫上題詩道:銀錠橋西宅不寬,黃花紅葉耐霜寒。分明自寫雙清影,寄與詞人作畫看。

一次,畫家黃永玉在北京西郊莫斯科餐廳偶見父親,只見父親點了一客紅菜湯,幾片面包,草草食畢,將剩余的面包、黃油用小毛巾裹好,帶走。

1982 年2 月初,飽經(jīng)滄桑的父親仍不時參與各種社交活動,且不久將有扶桑之行,舉行畫展。不料一次宴會歸來突然患了感冒,不思飲食,高燒不退,只好于2 月9 日住進醫(yī)院——位于后庫的北大醫(yī)院。他住的病房是八人間的,母親見這里的幾個病人病情都比父親嚴重,遂向院方請求,能不能換個單人間或雙人間的病房?院方的答復是:“張伯駒不夠級別,不能換?!眱商煲院?,同房的一個病人死了,父親的病情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比進來時重了。他情緒更壞,鬧著要回家。母親再跟醫(yī)院的人請求換病房,醫(yī)院還是那么講,說父親不夠格。過了兩天,又死了一個。這時父親想鬧也鬧不動了,他從感冒轉(zhuǎn)成肺炎。

這之后,父親曾六七天不思飲食,僅靠輸液維持生命。2 月15 日是他85 歲的生日,他忽然神清氣爽,想要吃東西。恰逢張大千的孫子張曉鷹在出國前來探望,還與他合影留念。

父母親合作了一幅畫寄給張大千。張大千遂電告其在蘭州的孫子張曉鷹探望父親,并一再叮囑張曉鷹與父親合影,把照片給他寄到臺灣。

病榻上的父親零星地知道了張大千的一些情況之后,泣不成聲,掙扎坐起,與張曉鷹留下一幅最后的照片。

父親去世后,有人跑到北大醫(yī)院,站在大門口叫罵:“你們醫(yī)院知道張伯駒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高干病房?呸,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