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平陽離開昭通后,村里似乎才有了酒。每逢春節(jié),他都會帶著酒回到昭通,偶爾看到村里酒鬼的身影,聽家人講酒鬼的故事。后來他才知道,他的家族曾經(jīng)酒香浩蕩。
?作者 | 段志飛
?編輯 | Felicia
一年多以前,一家知名酒企邀請雷平陽去鑒賞會演講,這場活動在他生活的城市云南昆明舉辦。因為“著名詩人”和“魯迅文學獎獲得者”的頭銜,他似乎成了對方眼中的不二人選。畢竟,“酒與詩”自古以來有著某種天然的神通,酒沒有惡意,雷平陽便成人之美了。
回到詩歌,回到云南昭通的村莊,生長在這里的雷平陽并非嗜酒之人。比起酒,詩歌更像致幻劑,把他對故鄉(xiāng)的深沉與撕裂,都浸泡在永遠的暮色里。他在《快和慢》中寫道:
在這兒,只有我的心是快的
其他都很慢,最慢的
是我的那些不能直呼其名的
死去的鄉(xiāng)親,或他們還醒著的墳
雷平陽的童年記憶里也沒有酒。因為極端的貧困,鄉(xiāng)村生活中很少看到酒和喝酒的人,村里也從來沒有人釀酒——這些冰冷的記憶,到如今開始反噬他——隨著時間坐標上的故鄉(xiāng)的消失,他隱隱感到自己以前關(guān)于“鄉(xiāng)愁”的說法和詩歌,都變得矯情。
一個曾經(jīng)反復書寫故鄉(xiāng)的人,在故鄉(xiāng)沒有安身立命之所,這或許是寫作者的漂泊宿命。很多年后,當一些同齡的昭通作家興奮地回憶一種產(chǎn)于昭通的酒“葡泉二粬”時,雷平陽總是一臉麻木——與酒有關(guān)的鄉(xiāng)愁和記憶并不屬于自己。他離開昭通后,村里似乎才有了酒。
每逢春節(jié),雷平陽都會帶著酒回到昭通,偶爾看到村里酒鬼的身影,聽家人講酒鬼的故事。村莊的葬禮上也擺上了酒,人們喝了酒后,唱起現(xiàn)編的“孝歌”,跳起有著簡單動作的“烏蒙四筒鼓舞”。有一次,他還無意間發(fā)現(xiàn)家譜中有“得魚便沽酒,一醉臥江流”這樣的句子,才知道雷氏家族曾經(jīng)是個酒香浩蕩的家族。
關(guān)于暢飲的記憶,雷平陽在采訪中回憶起自己經(jīng)常與幾位寫作者在鹽津縣城的大江邊上喝得酩酊大醉。有的時候,他們站在礁石上,朝著江對岸一個個有光的窗戶,歇斯底里地唱:“……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還有的時候,他光身躍入江水,隨著水流向下漂,等到在江水中醒酒了才爬上岸,再從江邊小路赤條條地走回去……
我們與雷平陽聊起他與酒的故事。

2024年6月,雷平陽在瀾滄江中游海拔4000多米的山上,徒步尋訪守山人。(圖/受訪者提供)

在云南,酒“暢神”也“悅己”
《新周刊》:云南昭通作為你“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故鄉(xiāng)”,當?shù)氐拿耖g酒文化,如自釀酒、節(jié)慶飲酒習俗如何塑造了你對“酒”的認知?酒是否承載著某種鄉(xiāng)愁或集體記憶?
雷平陽:25歲前,我生活在昭通。前段時間編輯自己的四十年詩選,除了《親人》之外,我還選了一首《出了昭通路就平了》。客觀上說,之前我對故鄉(xiāng)的體認是一廂情愿的、單向度的,是“我”在賦予“體認”這種和那種的意義,我怎么說都不為過??呻S著“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和“知識性”的故鄉(xiāng)在時間與時代的“戰(zhàn)爭”中灰飛煙滅,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的許多說法和詩歌都變得如此矯情,不可理喻。
故鄉(xiāng)和世界早已同步變得像機器一樣冰冷,而這種現(xiàn)代性的“冰冷”,卻又意外地對應了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感受到的、故鄉(xiāng)賜予我的那份冰冷。因為貧困的鄉(xiāng)村生活中很少能看到酒和經(jīng)常喝酒的人,村里也從來沒有人釀酒。我的父親在交完公糧或上交一半豬肉后,會到供銷社的柜臺前買點酒,但他都是當場喝掉,從來不帶回家。
在我16歲離家求學之前,我也只接觸過一次酒。就是6歲那年,我的一個表姐出嫁,我被一些不認識的親戚逼著喝酒,我被嚇哭了,就把酒倒在飯里吃。那時候的酒是傳說,不是生活里的實物。

云南省昭通市鹽津縣。(圖/Unsplash)
《新周刊》:在你眼中,云南的酒隱喻了怎樣的文化性格?
雷平陽:離開昭通,尤其是在行走了云南其他地方后,我覺得昭通所在的滇東北更像云南的一塊“文化飛地”。
在云南的更多區(qū)域,生活著一個個自成文明體系的兄弟民族。在一些風俗文化中,酒始終是“暢神”和“悅己”的載體,酒仿佛是他們的血液,可在飲用酒之前,他們會先以酒祭拜天地和祖先。
酒是通靈的,與茶葉一樣,有著肅穆、清潔和興奮的多重文化屬性和高于人格的、神化了的精神品格。當然,在日常生活中,當酒成為悅己之物、生活的火焰,它的神性是收斂的,也常常被濫用或低俗化。
《新周刊》:在你生活的城市昆明,那里的酒文化是否與昭通的鄉(xiāng)土酒文化形成反差?你如何看待這種城市化的變遷?
雷平陽:酒文化是大眾文化,這是共識,但就其精神品質(zhì)而言,它很多時候是小眾的、個體化的。昭通的、昆明的還有不知名的村莊的酒文化,沒有顯眼的反差和變遷,變化的無非是飲者、醉鬼和酒中仙。

飲酒可識人,酒是永固的存在主義
《新周刊》: 在你過往的經(jīng)歷當中,酒是否曾成為與陌生人、山川對話的“通行證”?
雷平陽:1985年從師專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個江邊縣城工作,第一份工作就是到一個山村做黨政工作的前期調(diào)查。那個地方找不到一塊平地用來修足球場,到處都是山。我去的村落同樣如此,在山上走一天遇不到幾戶人家。
有天晩上,我寄宿在一戶山頂人家,半夜時被主人叫醒,他說他走了幾十里路買回了酒,一定要請我喝——飯桌上有花生和核桃,然后就是兩大碗清汪汪的白酒。之前我對酒幾乎沒興趣,讀書時偶爾與詩人何曉坤去學校旁邊的“向陽飯館”喝酒,主要是他買醉,我象征性地喝一點兒,不覺得酒對我來說有什么吸引力。
半夜面對一大碗白酒,我當場就嚇暈了,但聯(lián)想到此處山高皇帝遠,毫無安全感,只好在主人神秘目光的注視下,端起來就一飲而盡。我和他都沒有想到,一碗下去,如火焰穿腸,但我沒醉,接下來竟然跟他連干了幾碗。而我也在與他對飲的過程中,讓他看了一個19歲的“小同志”筆記本上干凈的文字。上面更多的是詩歌,還有筆記本主人記下的用竹子造紙的工藝流程。
《新周刊》:你過去提到,自己的詩歌“每一個文字都來源于自己的業(yè)力”。酒是否在你的寫作中起到“去偽存真”的作用?
雷平陽:我酒后幾乎不寫作。對我來說,酒于文字沒有去偽與存真的作用。不過,我的不少好友都是通過酒結(jié)識的,飲酒確是辨識人的渠道之一。
《新周刊》:你寫的《白鷺在冰面上站著》給人以“人鬼神在村莊里同住,也在文字里同在”的感覺,而現(xiàn)代工業(yè),比如水電站、橡膠制造,正改變云南的山水。酒作為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的產(chǎn)物,是否成為你抵抗“資本侵蝕”的象征?
雷平陽:酒有將自身農(nóng)耕文明產(chǎn)物的身份轉(zhuǎn)變?yōu)楣I(yè)文明產(chǎn)物的天然屬性。對于我筆下的和生活中的酒,我都視作松竹梅一樣的文化符號,其象征性乃是“有古意”和“無今態(tài)”,不俗,不變,是永固的存在主義,見證什么但從不抵抗什么。
《新周刊》:劉文典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說的“詩就是觀世音菩薩”,你好像也很喜歡這個說法。那么酒是否也像“癲僧”般打破語言的規(guī)訓,讓詩更接近神性?
雷平陽:哈哈,“酒意”與“醉態(tài)”盡管很多時候不一定需要酒,卻能讓文字增加接近“樂盡天真”的可能性。

吃飯時小酌幾杯的中年男子。(圖/李政德)

通向現(xiàn)在與未來的酒文化,香味才持久
《新周刊》: 你在演講中曾提到李白“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中的三種飲酒境界。云南的釀酒工藝是否暗合了你對“慢時間”的追求?
雷平陽: 工藝需求與時間觀念的巧合,說明事物有著秘密的內(nèi)在秩序和邏輯。
我的時間觀不是什么新東西,蘇軾《行香子·述懷》中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到“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的轉(zhuǎn)換,也是我的渴望。文人在文字中的天真與虛無從來都是心學或修辭學,與永逝的時間并不匹配。徒喚奈何!
《新周刊》: 你認為李白的“醉后失天地”與蘇軾的“樂盡天真”有何異同?在你的創(chuàng)作中,酒是否能幫助你抵達“忘我”或“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
雷平陽: 棄世與盡興,飲酒的人都知道它們在語意上有區(qū)別,但向度上本無大的區(qū)別?!巴摇笔且环N被追求的境界,在創(chuàng)作中與酒無關(guān),而以酒“忘我”的行為是物理性的,人們借酒而寫“忘我”乃是一種簡單的創(chuàng)作方法論。
《新周刊》: 你曾批評《長安三萬里》忽視文人風骨。你認為現(xiàn)代人是否在快節(jié)奏中失去了“酒中悟道”的能力?
雷平陽:這倒不是,任何時代都是快節(jié)奏的,可對那些執(zhí)著于道的人來說,飛鳥不動,他們一直在酒中悟,在野悟,在任何地方悟,無非是不足為外人道也?,F(xiàn)在也不缺風骨,只是我們忽視了,不以為然。

(圖/《長安三萬里》)
《新周刊》:你曾說“美酒若沒有文化基因,只能流到胃里”。在短視頻時代,酒文化如何避免淪為膚淺的消費符號?
雷平陽:視頻是新時代的“語言”,未必是膚淺的消費符號;而文字曾是我們的“語言”,在現(xiàn)在也未必是高貴的。
對美酒所需的文化元素,承襲或重構(gòu)是必然的,而且也許得重點考慮其未來性和可能性。傳統(tǒng)的酒文化未必是通向現(xiàn)在和未來的圓通路,創(chuàng)造、發(fā)明文化元素,酒的香味會更持久。
《新周刊》:在你看來,酒對于年輕創(chuàng)作者而言,是“靈感捷徑”還是“精神陷阱”?
雷平陽:哈哈,在我看來兩者都不是。由他們自選吧。
作者丨段志飛
編輯 | Felicia
本文首發(fā)于《新周刊》總第680期《都在酒里》
原標題:《詩人雷平陽:與酒有關(guān)的鄉(xiāng)愁不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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