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中小型廠房、各類建材廠和汽配商店,圍繞著承德市隆化縣國恩老年公寓。這像一個隱喻,隆化縣這個2020年脫貧的縣城,正同時經歷著快速的城鎮(zhèn)化和老齡化。

在當地,國恩老年公寓是一家收費相對親民的民營養(yǎng)老院,房舍由廠房改造而來,隨著越來越多農村半自理、失能老人,以及能自理老人的入住,它慢慢擴容至四棟平房和兩棟樓房的規(guī)模。

4月8日晚將近10點,這家養(yǎng)老院報告火情。據官方次日通報,至8日晚間11點,明火被基本撲滅,事故造成20人不幸遇難,19名未受傷人員送醫(yī)觀察。

該養(yǎng)老院在事發(fā)之后關停,還有其他老人被轉運去了別家養(yǎng)老院。

澎湃新聞記者實地調查發(fā)現,從建筑材料到人員管理,火災暴露出多處有跡可循的隱患,揭開了縣周農村養(yǎng)老的脆弱一面。此次火災帶來警示,事發(fā)后,當地加強了對養(yǎng)老機構消防設施及建筑的檢查,并要求將住在頂樓的失能老人轉移到底樓。

加蓋的彩鋼板屋頂和住頂樓的失能老人

隆化縣國恩老年公寓前排平房里住的多是能生活自理的老人?;馂暮蟮?月9日,這些老人的家屬多是靠老人“室友”打來的電話、刷短視頻、趕到現場詢問等,才知道自家老人無大礙,被安置在3.6公里之外的另一養(yǎng)老院。雖然不住在起火的樓里,據家屬轉述,有的老人還是“嚇壞了”。

火災后,4月10日,隆化縣當地干部帶隊檢查其他養(yǎng)老院,檢查涉及消防噴淋設施等,以及建筑材料。次日,有關部門又來看了一回。

火災之后,縣城里流傳國恩老年公寓那棟著火樓“很臟”、“電線亂扯”的說法。但這些信息未得到官方證實。

從公開資料看,至少從2014年起,這家養(yǎng)老院就開始實際經營。據天眼查,2016年,國恩老年公寓從別處搬到位于阿拉營村、下洼子村交界的現地址。

搬遷前后,該養(yǎng)老院進行了一輪廠房改造。2015年12月,它的裝修工程通過了當地消防大隊的批準。

一名當地人回憶,該養(yǎng)老院現址曾屬于承德隆泉米業(yè)有限責任公司,也一直維持工廠格局:“進去的通道原是給運輸車輛跑的,很寬敞?!备淖黟B(yǎng)老院之后,距離大門最遠的平房被加高至三層?,F在,這棟樓房屋頂的東南側一端,被燒得焦黑。

一篇題為《廣東地區(qū)舊廠房改造的養(yǎng)老院設計研究》的碩士論文中,作者李浩分析,受土地資源緊張、建設成本高昂以及審批手續(xù)等因素制約,一些地方政府和企業(yè)積極推動舊廠房、倉庫等閑置空間或存量建筑改建為養(yǎng)老院。

一名下洼子村村民告訴澎湃新聞,剛搬來時,國恩老年公寓還是一間小機構,“一來二去,發(fā)展到這么老些人,比公立養(yǎng)老院都大”。

國恩老年公寓規(guī)模的擴大伴隨著當地日益嚴重的老齡化,以及外流人口的增加。

據承德市統(tǒng)計局2020年4月發(fā)布的數據解讀文章,承德早在2000年之前就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近年這一趨勢進一步加深。根據2019年人口抽樣調查推算,全市常住人口中60歲及以上人口為65.67萬人,占全部常住人口的比重為18.33%。

與此同時,由于承德市屬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就業(yè)壓力較大,人口流出現象嚴重。上述文章披露,2019年全市常住人口比全市戶籍人口少24萬余人,反映該市近些年人口凈流出的嚴峻形勢。其中,隆化縣是流出人口比較嚴重的區(qū)縣之一,累計超過7萬人。

這意味著,當地外出務工人員家中老人的照護需求也會增加。

收的老人多了,國恩老年公寓的經營方就把養(yǎng)老院后排的平房加高至三層。據衛(wèi)星圖,至少在2018年3月,這棟建筑已鋪好藍色的彩鋼板屋頂,用于接收更多的老年住客。

據多名附近人士回憶,早先當地流行屋頂鋪彩鋼板,“因為便宜”。據記者觀察,當地不僅是郊區(qū)的廠房、畜欄,一些民房甚至賓館都使用彩鋼板屋頂。兩名安裝彩鋼屋頂的包工頭表示,一兩年以前鋪的彩鋼屋頂,兩片鋼板之間用于保溫的芯材基本是可燃的“泡沫塑料”?,F在,如果想在當地蓋個宿舍,“消防肯定不讓你用”,只能用不易燃的巖棉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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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災發(fā)生前,涉事養(yǎng)老院衛(wèi)星圖

這種監(jiān)管政策變化,對應的是自2023年6月起強制實施的國家標準《建筑防火通用規(guī)范(GB55037-2022)》,其中規(guī)定:建筑的外圍護結構采用保溫材料與兩側不燃性結構構成無空腔符合保溫結構體,保溫材料的燃燒性能為B1或B2級(即可燃)時,保溫材料兩側不燃性結構的厚度均不應小于50mm;老年人照料設施的內、外保溫系統(tǒng)和屋面保溫系統(tǒng)均應采用燃燒性能為A級(即不燃或難燃)的材料。

多位知情人士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失火的那棟樓三樓,也就是僅有步梯通行的頂層,住的多是失能老人。

相關圖片顯示,火災發(fā)生后,失火樓層頂部的彩鋼板被燒變形,幾呈波浪狀。

高層的住院樓已很常見。一位二級醫(yī)院的護士長曾對記者回憶一次火災,當看見樓下著火的時候,她的同事熟練地把消防龍頭抽出,對著煙霧來的方向猛沖,阻止明火蔓延。樓道里很快滿是煙氣。幾位護士貓著腰快速到每個病房,用濕毛巾把煙氣可能竄入的房門縫隙堵住。

這名護士長還提及避難間的設置,如果使用的是甲級防火門,耐火極限是1.5到2小時,能給消防救援騰出時間。她說,運用避難間,非??简炞o理人員的人數配置和他們的組織協(xié)調能力。

收費低廉的養(yǎng)老院和曾欠債的老板

楊國恩是國恩老年公寓的老板,64歲,矮個子,日常就住在養(yǎng)老院。有時他會在附近的街上轉悠,與一些村民熟悉。

開著養(yǎng)老院的楊國恩,經濟上曾捉襟見肘。根據相關司法裁判文書,2015年以前,國恩老年公寓曾租用河北省隆化縣職教中心。2014年8月,因他欠人16000元賭資,他妻子張淑蘭名下財產被凍結。同年11月,職教中心也起訴他,討要16.2萬元的租金。法院查明楊國恩“無財產可供執(zhí)行”。

不同視角之下,也有村民覺得國恩老年公寓服務質量還可以,見過里面包餃子;老板娘張淑蘭受人歡迎,“叫她干啥都干”,殷勤地端茶倒水。據當地人回憶,住在院里能走動的老人,平時會出來,附近村里的老年人也會進去參與廣場舞。

楊國恩仍顯得拮據。一名當地村民回憶,養(yǎng)老院有規(guī)模之后,“他還在問住里面的老人借錢”。

也有人說國恩養(yǎng)老公寓的錢其實是張淑蘭在管。

2014年,張淑蘭曾在網絡上向社會公眾征集捐助給老人過冬的衣物,稱養(yǎng)老院240名老人多為困難戶和五保戶,沒有子女,也沒有生活來源。

一名受傷老人的家屬回憶,他送老人去這間養(yǎng)老院的時候,四人一間的房間里沒有電視機,護工人手也非常緊張,“早上有小米粥、咸菜配個雞蛋,午飯只有一個菜,加米飯或者饅頭”。

但他又感到,該機構收費低廉,很難要求更高。國恩養(yǎng)老公寓的住宿費用需要“講價”。據另外幾位家屬回憶,對能自理的老人,屋里有廁所的房間900元一個月;沒廁所的,屋子朝北的700元,朝南的800元。老人“動彈不得”的,一個月11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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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隆化縣另一鄉(xiāng)村養(yǎng)老院,記者在墻上看到消防疏散示意圖,以及一則《護理員崗位風險點告知卡》,提醒護理員:“發(fā)生火災時,立即啟動專項應急預案并撥打應急電話119、110?!?/p>

眼下,我們尚無法確切知道,著火時在事發(fā)樓房三樓的護工、五十歲左右的王春英(音)和其他老人經歷了什么。

王春英生前家里“比較困難”,丈夫十多年前病逝,她獨自帶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兒子出去找工作。今年,她的兒子剛考上大學。

雖然著火樓房的頂樓住客多被形容為“失能老人”,但據記者了解,有的年紀并不太高。王春英照顧的人中,有一名57歲的高姓腦出血患者。他四五年前突然倒下,從此生活在國恩養(yǎng)老公寓里。

也有住客是從國恩養(yǎng)老公寓的自理區(qū)搬去三樓的。前些年,六十多歲的付西芹(音)自己決定住養(yǎng)老院,她的丈夫也在早年死去,兩個兒子外出工作,她在村里獨居,害怕犯了急病沒人知道,“死在家里”。

她內心猶豫,搬去國恩養(yǎng)老公寓后,一度嚷嚷著要回家住,等兒子把老家的房子收拾出來,她又反悔。

去住養(yǎng)老院的頭幾年,付西芹只是眼睛不太好,腿腳利索。她可以自己回村里轉轉。后來,她得了“小腦萎縮”的病,自己下不來床。她的朋友想念她,給她打電話去,付西芹跟朋友念叨:“我想你們,我想家。”

2025年4月8日,王春英、上述高姓男子和付西芹,均在三樓大火中離世。

記者走訪獲知,國恩養(yǎng)老公寓火災后的第三日,也就是4月10日,當地要求其他養(yǎng)老機構把被安排在頂樓居住的失能老人,轉移到底樓。

(實習生農嵐淳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