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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報(bào)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jīng)》《聊齋志異》等傳統(tǒng)古書中蘊(yùn)藏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xiàn)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a class="keyword-search" >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五十七

洛水流過陽虛山、頁山、元扈山、望溝和鹿鳴谷,這一帶相傳是倉頡造字地,但沒有任何遺跡。兩岸岔壑崖砭,路瘦田薄,稀稀拉拉的村寨,有大到千戶的,也有小到三家五家。山民出入,不論冬夏,頭上多纏布巾,帶了竹籠,有東西裝東西背著,沒有東西空籠還背著。他們或許就不知道倉頡,或許有知道的,也就覺得那只是傳說,與自己無關(guān),好比空氣是多么重要,無時無刻不在呼吸,但沒有生病的時候,這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他們世世代代在田地勞作,土里有什么顏色,豆子也有什么顏色;身上流多少汗珠,麥子也有多少顆粒。生命變成了日子,日子里他們就知道了天是有晴有陰,忽冷忽熱。知道了黑夜里看不清東西,太陽也不能直視。知道了月亮里的暗斑那是吳剛在砍桂樹,砍一斧子,樹又長合,吳剛總是砍不斷桂樹。知道了星星數(shù)不清的,一遍和一遍數(shù)目不同。于是,要么喝酒,常常是閉門轟飲,不醉倒幾個,席不得散。要么聚堆兒,哭呀笑呀,爭吵、咒罵、呻吟、嘆息、說是非,眾聲喧嘩,如黃昏蕁麻地里的麻花,如夏天的白雨經(jīng)過了沙灘,只有啟山上的大鐘一響,才得以消失。

這鐘聲是由啟山上的倉頡書院響起的。

啟山在群山眾峰間并不高,但它是土山,渾圓如饅頭,山頂上一片若木樹林,一年四季紅葉不落。書院就在樹林子里,雖然建校僅十年歷史,師生已超過五千。鐘在上課或下課時敲動,聲聞于天,提醒了一個一個村寨人的耳朵,他們這才意識到啟山上有學(xué)院,書院是以倉頡命名的,自己的孩子就是在那里求學(xué)。

這些學(xué)生,當(dāng)然沒有像倉頡那樣長著四個眼睛,而每一個卻如從父母的蛹里出來的蝶或蟬,是秦嶺的精靈。想象不來倉頡造字時如何“天雨粟,鬼夜哭”,可學(xué)生們在倉頡創(chuàng)造的文字里,努力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猶有所待。

這其中有個叫立水的,家住在元扈山上,父親是瞎子,母親是啞巴,他卻生得棱角嶄然,平和沉靜,時常冥想。學(xué)習(xí)三年,哲學(xué)、文學(xué)、音樂、美術(shù),求知的欲望如同筷子,見什么飯菜都要品嘗。待到也能“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他越來越強(qiáng)烈地感覺到他頭頂上時不時颼颼有涼氣,如同煙囪冒煙,又如同門縫里鉆風(fēng)。他似乎理解了這個世界永遠(yuǎn)在變化著,人與萬物沉浮于生長之門。似乎理解了流動中必定有的東西,大河流過,逝者如斯,而孔子在岸。似乎理解了風(fēng)是空氣的不平衡。似乎理解了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似乎理解了無法分割水和火焰。似乎明白了上天無言,百鬼猙獰。似乎理解了與神的溝通聯(lián)系方式就是自己的風(fēng)格。似乎理解了現(xiàn)實(shí)往往是一堆生命的垃圾。似乎理解了未來的日子里,人類和非人類同居。似乎理解了秦嶺的龐大、雍容,過去是秦嶺,現(xiàn)在是秦嶺,將來還是秦嶺。似乎理解了父親的瞎、母親的啞再也無藥可醫(yī)。

立水的腦子里像煮沸的滾水,咕咕嘟嘟,那些時宜或不時宜的全都冒泡和蒸發(fā)熱氣,有了各種色彩、各種聲音、無數(shù)的翅膀。一切都在似乎著似乎著,在他后來熱衷起了寫文章,自信而又刻苦地要在倉頡創(chuàng)造的文字中寫出最好的句子,但一次又一次地于大鐘響過的寂靜里,他似乎理解了自己的理解只是似乎。他于是坐在秦嶺的啟山上,望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如海濤一樣的秦嶺,成了一棵若木、一塊石頭,直到大鐘再來一次轟鳴。

太白山寡婦

一入冬就邪法兒的冷。石塊都裂了,酥如糟糕。人不敢在屋外尿,尿出尿成冰棍兒撐在地上。太白山的男人耐不過女人,冬天里就死去許多。

孩子,睡吧睡吧,一睡著權(quán)當(dāng)死了,把什么苦愁都忘了。那爹就是睡著了嗎?不要說爹。

娘將一顆癟棗塞進(jìn)三歲孩子的口里,自己睡去。孩子嚼完癟棗,饞興未盡,又吮了半晌的指頭,拿眼在黑暗里瞧娘頭頂上的一圈火焰,隨即亦瞧見燈芯一般的一點(diǎn)火焰在屋梁上移動,認(rèn)得那是一只小鼠。倏忽間聽到一類聲音,像是牛犁水田,又像是貓?zhí)螋莺?。后來就感覺到炕上有什么在蠕動。孩子看了看,竟是爹在娘的身上,爹和娘打架了!爹瘋牛一般,一條一塊的肌肉在背上隆起,急不可耐,牙在娘的嘴上啃,臉上啃;可憐的娘兀自閉眼,頭發(fā)零亂,渾身痙攣。孩子嫌爹太狠,要幫娘,拿拳頭打爹的頭,爹的頭一下子就不動了。爹被打死了嗎?孩子嚇慌了,呆坐起定眼靜看,后來就放下心,爹的頭是死了,屁股還在活著。遂不管他們的事體,安然復(fù)睡。

天明起來,炕上睡著娘,娘把被角摟在懷里。卻沒見了爹。臨夜,孩子又看見了爹。爹依舊在和娘打架。孩子亦不再幫娘,欣賞被頭外邊露出的娘的腳和爹的腳在蹭在磨在蹬,十分有趣。天明了炕下竟又只是娘的一雙鞋和他的一雙鞋。

又一個晚上,娘與孩子坐上炕的時候,孩子問爹今夜還來嗎?娘說爹不會來,永遠(yuǎn)也不會來了。娘騙人,你以為我沒有看見爹每夜來打你嗎?娘抱住了孩子,疑惑萬狀,遂面若土色,渾身直抖。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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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 編 | 高思佳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