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年前,我從部隊復(fù)員,回到了家。用爹的話講,在外四年,白混了:既沒入黨,也沒提干,除了腮幫上鉆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時沒啥兩樣。可話說回來,家里也沒啥大變化。只是兩個弟弟突然躥得跟我一般高,滿臉粉刺,渾身充滿兒馬的氣息。夜里睡覺,爹房里傳來嘆氣聲。三個五尺五高的兒子,一下子都到了向他要媳婦的年齡,是夠他喝一壺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社會上剛興高考的第二年,我便想去碰碰運氣。爹不同意,說:“兵沒當好,學就能考上了?再說……”再說到鎮(zhèn)上的中學復(fù)習功課,得先交一百元復(fù)習費。娘卻支持我的想法:“要是萬一……”

爹問:“你來時帶了多少復(fù)員費?”
我答:“一百五?!?/p>
爹朝門框上啐了一口濃痰:“隨你折騰去吧。就你那錢,家里也不要你的,也不給你添??忌狭?,是你的福氣;考不上,也省得落你的埋怨?!?/p>
就這樣,我來到鎮(zhèn)上中學,進了復(fù)習班,準備考大學。

復(fù)習班,是學校專門為社會上大齡青年考大學辦的。進復(fù)習班一看,許多人都認識,有的還是四年前中學時的同學,經(jīng)過一番社會的顛沛流離,現(xiàn)在又聚到了一起。同學相見,倒很親熱。只有一少部分年齡小的,是七七年應(yīng)屆生沒考上、又留下復(fù)習的。老師把這些人招呼到一塊,蹲在操場上開了個短會,看看各人的鋪蓋卷、饃袋,這個復(fù)習班就算成立了。輪到復(fù)習班需要一個班長,替大家收收作業(yè)、管管紀律什么的,老師的眼睛找到我,說我在部隊上當過副班長,便讓我干。我忙向老師解釋,說在部隊干的是飼養(yǎng)班,整天盡喂豬,老師不在意地揮揮手:“湊合了,湊合了……”
接著是分宿舍。男同學一個大房間,女同學一個大房間,還有一個小房間歸班長住。由于來復(fù)習的人太多,班長的房間也加進去三個人。宿舍分過,大家一齊到旁邊生產(chǎn)隊的場院上抱麥秸,回來打地鋪,鋪鋪蓋卷。男同學宿舍里,為爭墻角還吵了架。小房間里,由于我是班長,大家自動把墻角讓給了我。到晚上睡覺時,四個人便全熟了。三十多歲的王全,和我曾是中學同學,當年腦筋最笨、功課最差的,現(xiàn)在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經(jīng),也來跟著復(fù)習;另一個長得挺矮的青年,乳名叫“磨桌”(豫北土話,形容極矮的人),腰里扎一根寬邊皮帶;還有一個長得挺帥的小伙子,綽號叫“耗子”。
大家鉆了被窩。由于新聚到一起,都興奮得睡不著。于是談各人來復(fù)習的動機。王全說:他本不想來湊熱鬧,都有老婆的人了,還拉扯著倆孩子,上個什么學?可看到地方上風氣恁壞,貪官污吏盡吃小雞,便想來復(fù)習,將來一旦考中,放個州府縣官啥的,也來治治這些人?!澳プ馈闭f:他不想當官,只是不想割麥子,毒日頭底下割來割去,把人整個賊死!小白臉“耗子”手捧一本什么卷毛臟書,湊著鋪頭的煤油燈看,告訴我們:他是干部子弟(父親在公社當民政),喜愛文學,不喜歡數(shù)理化,本不愿來復(fù)習,是父親逼來的;不過來也好,他追的一個小姑娘悅悅(就是今天操場上最漂亮的那個,辮子上扎蝴蝶結(jié)的那個),也來復(fù)習,他也跟著來了;這大半年時間,學考上考不上另說,戀愛可一定要談成!最后輪到我。
我說:假如我像王全那樣有了老婆,我不來復(fù)習;假如我像“耗子”那樣正和一個姑娘談戀愛,也不來復(fù)習;正是一無所有,才來復(fù)習。
說完這些話,大家作了總結(jié),還說王全的動機高尚。接著便睡了。臨入夢又說,醒來便是新生活的開始啦。
二
這所中學的所在鎮(zhèn)叫塔鋪。鎮(zhèn)名的由來,是因為鎮(zhèn)后村西土壇上,豎著一座歪歪扭扭的磚塔。塔有七層,無頂,說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無意間袖子拂著塔頂拂掉了。站在無頂?shù)乃^上眺望四方,倒也別有一番情趣??上Т蠹叶紱]這心思。學校在塔下邊,無院墻,緊靠西邊就是玉米地,玉米地西邊是條小河。許多男生半夜起來解手,就對著莊稼亂泚。

河南延津縣塔鋪
開學頭一天,上語文課。“當當”一陣鐘響,教室安靜下來。同桌的“耗子”搗搗我的胳膊,指出哪位是他的女朋友悅悅。悅悅坐在第二排,辮子上扎著蝴蝶結(jié),小臉紅撲撲的,果然漂亮。 “耗子”又讓我想法把他和女朋友調(diào)到一張桌子上,我點點頭。這時老師走上講臺。老師叫馬中,四十多歲,胡瓜臉,大家都知道他,出名的小心眼,愛挖苦人。他走上講臺,沒有說話,先用兩分鐘時間仔細打量臺下每一位同學。當看到前排坐的是去年沒考上的應(yīng)屆生,又留下復(fù)習,便點著胡瓜臉,不陰不陽、不冷不熱地一笑,道:“好,好,又來了,又坐在了這里。列位去年沒考中,照顧了我今年的飯碗,以后還望列位多多關(guān)照?!彪m然挖苦的是那幫小弟兄,我們?nèi)w都跟著受嘲弄。
接著雙手抱拳,向四方舉了舉。讓人哭笑不得。接著仍不講課,讓我拿出花名冊點名。每點一個名,同學答一聲“到!”馬中點一下頭。點完名,馬中作了總結(jié):“名字起得都不錯?!比缓蟛砰_講,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字:“黔之驢”。這時“耗子”逞能,自恃文學功底好,想露一鼻子,大聲念道:“今之驢?!毕逻呉魂嚭逍?。我看到悅悅紅了臉,知道他們真在戀愛。這時王全又提意見,說沒有課本,沒有復(fù)習資料,馬中發(fā)了火:“那你們帶沒帶奶媽?”教室安靜下來。馬中這才拖著長音講“有好事者船載以入”。
課講到虎驢相斗,教室后邊傳來鼾聲。馬中又不講了,循聲尋人。大家的眼睛都跟著他的目光走,發(fā)現(xiàn)是坐在后邊的“磨桌”伏在水泥板上睡著了。大家以為馬中又要發(fā)火。馬中卻泰然站在“磨桌”跟前,看著他睡。“磨桌”猛然驚醒,像受驚的兔子,瞪著惺忪的紅眼睛看著老師,很不好意思。馬中彎腰站到他面前,這時竟安慰他:“睡吧,睡吧,好好睡。毛主席說過,課講得不好,允許學生睡覺?!苯又?,一挺身,“當然,故而,你有睡覺的自由,我也有不講的自由。我承認,我水平低,配不上列位。我不講,我不講還不行嗎!”
接著返回講臺,把教案課本夾在胳肢窩下,氣沖沖走了。
教室炸了窩。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磨桌”的。“磨桌”扯著臉解釋,他有一個毛病,換一個新地方,得三天睡不著覺,昨天一夜沒睡著,就困了。“耗子”說:“你窮毛病還不少!”大家又起哄。我站起來維持秩序,沒一個人聽。
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亂哄哄的教室里,唯有一個人沒有參加搗亂,趴在水泥板上認真學習。她是個女生,和悅悅同桌,二十一二年級,剪發(fā)頭,對襟紅夾襖,正和尚入定一般,看著眼前的書,凝神細聲誦讀課文。我不禁敬佩,滿坑蛤蟆叫,就這一個是好學生。

中午吃飯時,“磨桌”情緒很不好,從家中帶來的饃袋里掏出一個窩窩頭,還沒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撲到地鋪上,“嗚嗚”哭了起來。我勸他,不聽。在旁邊伏著身子寫什么的“耗子”發(fā)了火:“你別他媽在這號喪好不好,我可正寫情書呢!”沒想到“磨桌”越發(fā)收不住,索性大放悲聲,號哭起來。我勸勸沒結(jié)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qū)W校西邊的玉米地。出了玉米地,來到河邊。
河邊落日將盡,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紅,一聲不響慢慢淌著。遠處河灘上,有一農(nóng)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著自己二十六七年紀,還和這幫孩子廝混,實在沒有意思。可想想偌大世界,兩拳空空,又豈能自甘萎頓?!沒有別的出路,只好嘆息一聲,便往回走。只見那收草姑娘已將一大堆干草收起。仔細一打量,不禁吃了一驚,這姑娘竟是課堂上那獨自埋頭背書的女同學。我便走過去,打一聲招呼。見她五短身材,胖胖的,但臉蛋紅中透白,倒也十分耐看。我說她今天課堂表現(xiàn)不錯,她不語。又問為什么割草,她臉蛋通紅,說家中困難,爹多病,下有二弟一妹,只好割草賣錢,維持學費。我嘆息一聲,說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說:
“現(xiàn)在好多著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記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年關(guān),到了焦作,車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車,已是半夜。我們父女在路上拉車,聽到附近村里人放炮過年,心里才不是滋味?,F(xiàn)在又來上學,總得好好用心,才對得起大人……”
聽了她的話,我默默點點頭,似乎突然明白了許多道理。

晚上回到宿舍,“磨桌”已不再哭,在悄悄整理著什么東西。 “耗子”就著煤油燈頭,又在看那本卷毛臟書,嘴里哼著小曲。估計情書已經(jīng)發(fā)出。這時王全急急忙忙進來,說到處找我找不見。我問什么事,他說我爹來了,來給我送饃,沒等上我,便趕夜路回去了。接著把他鋪上的一個饃袋交給我,我打開饃袋一看,里面竟是幾個麥面卷子。這卷子,在家里過年才吃。我不禁心頭一熱,又想起河邊那個女同學,問王全那人是誰,王全說他認識,是郭村的,叫李愛蓮,家里特窮,爹是個酒鬼;為來復(fù)習,和爹吵了三架。我默默點點頭。這時“耗子”攙和進來:
“怎么,班長看上那丫頭了?那就趕緊!我這本書是《情書大全》,可以借你看看。干吧,伙計!抓住機會——過這村沒這店兒,吃了這包子可沒這餡兒……”
我憤怒地將饃袋向他頭上砸去:“去你媽的!……”
全宿舍的人都吃了一驚。正在沮喪的“磨桌”也抬起頭,瞪圓小眼睛,吃驚地看著我。
三
冬天了。教室四處透風,宿舍四處透風。一天到晚,冷得沒個存身的地方。不巧又下了一場雪,雪后結(jié)冰,天氣更冷,夜里睡覺,半夜常常被凍醒。我們宿舍四人.只好將被子合成兩床,兩人鉆一個被窩,分兩頭睡,叫“打老騰”。教室無火。晚上每人點一個小油燈,趴在水泥板上復(fù)習功課。寒風透過墻縫吹來,眾燈頭亂晃。一排排同學袖著手縮在燈下,影影綽綽,活像廟里的小鬼。隔窗往外看,那座黑黝黝的禿塔在寒風中抖動,似要馬上塌下。班里興了流感,咳嗽聲此起彼伏。前排的兩個小弟兄終于病倒,發(fā)高燒說胡話,只好退學,由家長領(lǐng)回去。

這時我和李愛蓮同桌。那是“耗子”提出要和女朋友悅悅同桌,才這樣調(diào)換的。見天在一起,我們多了些相互了解。我給她講當兵,在部隊里如何喂豬;她給我講小時候自己爬榆樹,一早晨爬了八棵,采榆錢回家做飯。家里媽挺善良,爹脾氣不好,愛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媽媽懷孕,他還一腳把她從土坡上踢下去,打了幾個滾。
學?;锸硺O差。同學們家庭都不富裕,從家里帶些冷窩窩頭,在伙上買塊咸菜,買一碗糊糊就著吃。舍得花五分錢買一碗白菜湯,算是改善生活。我們宿舍就“耗子”家富裕些,常送些好飯菜來。但他總是請同桌的女朋友吃,不讓我們沾邊。偶爾讓嘗一嘗,也只讓我和王全嘗,不讓“磨桌”嘗。他和“磨桌”不對勁兒。每到這時,“磨桌”就在一邊呆臉,既眼饞,又傷心,很是可憐。自從那次課堂睡覺后,他改邪歸正,用功得很,也因此瘦得更加厲害,個頭顯得更小了。
春天了。柳樹吐米芽了。一天晚飯,我在教室吃,李愛蓮悄悄推給我一個碗。我低頭一看,是幾個菜團子,嫩柳葉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嘗了嘗。竟覺山珍海味一般。我沒舍得吃完,留下一個,晚上在宿舍悄悄塞給“磨桌”。但“磨桌”看看我,搖了搖頭。他已執(zhí)意不吃人家的東西。
王全的老婆來了一趟。是個五大三粗的黑臉?gòu)D人,厲害得很,進門就點著王全的名字罵,說家里斷了炊,兩個孩子餓得“嗷嗷”叫,青黃不接的,讓他回去找轍。并罵:
“我們娘兒們在家受苦,你在這享清福,美死你了!”
王全也不答話,只是伸手拉過一根棍子,將她趕出門。兩人像孩子一樣,在操場上你追我趕,終于將黑臉?gòu)D人趕得一蹦一跳地走了。同學們站在操場邊笑,王全扭身回了宿舍。
第二天,王全的大孩子又來給王全送饃袋。這時王全拉著那黑孩子,嘆了一口氣:
“等爸爸考上了,做了大官,也讓你和你媽享兩天清福!”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頭的“磨桌”,突然臉蛋紅撲撲的。有天晚上,回來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問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頭便睡。等他睡著,我和王全商量,看樣子這小子下館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錢哪里來呢?這時“耗子”插言:“定是偷了人家東西!”我瞪了“耗了”一眼,大家不再說話。
這秘密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有天晚自習下課,回到宿舍,又不見“磨桌”。我便一個人出來,悄悄尋他。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不見人影。我到廁所解手,忽然發(fā)現(xiàn)廁所墻后有一團火,一閃一滅,猶如鬼火?;鹎坝幸蝗擞埃诘厣?。天啊,這不是“磨桌”嗎!我悄悄過去,發(fā)現(xiàn)地上有幾張破紙在燒?;鹄锱乐鴰讉€剛出殼的幼蟬?!澳プ馈倍⒅腔?,舌頭舔著嘴巴,不時將爬出的蟬重新投到火中。一會兒,火滅了,蟬也不知燒死沒有,燒熟沒有,“磨桌”滿有興味地一個個撿起往嘴里填。接著就滿嘴亂嚼起來。我見此情狀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兩步,不意弄出了音響。“磨桌”吃了一驚,急忙停止咀嚼,扭頭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尷尬,語無倫次地說:
“班長,你不吃一個,好香啊!”
我沒有答話,也沒有吃蟬,但我心里,確實涌出了一股心酸。我打量著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動物。我眼中涌出了淚,上前拉住他,猶如拉住自己的親兄弟:“‘磨桌’,咱們回去吧?!?/p>
“磨桌”也眼眶盈淚,懇求我:“班長,不要告訴別人?!?/p>
我點點頭:“我不告訴?!?/p>
“五·一”了,學校要改善生活。蘿卜燉肉,五毛錢一份。窮年不窮節(jié),同學們紛紛慷慨地各買一碗,“哧溜哧溜”放聲吃,不時喊叫,指點著誰碗里多了一個肉片。我端菜回教室,發(fā)現(xiàn)李愛蓮獨自在課桌前埋頭趴著,也不動彈。我猜想她經(jīng)濟又犯緊張,便將那菜吃了兩口,推給了她。她抬頭看看我,眼圈紅了,將那菜接了過去。我既是感動,又有些難過,還無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護誰的念頭,便眼中也想涌淚,扭身出了教室。等晚上又去教室,卻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我覺出事情有些蹊蹺,便將王全從教室拉出來,問李愛蓮出了什么事。王全嘆了一一口氣,說:
“聽說她爹病了。”
“病得重嗎?”
“聽說不輕。”
我急忙返回教室,向“耗子”借了自行車,又到學校前的合作社里買了兩斤點心,騎向李愛蓮的村子。為什么要這樣做,我不知道。
李愛蓮的家果然很窮,三間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正房有燈光。我喊了一聲“李愛蓮”,屋里一陣響動,接著簾子挑開,李愛蓮出來了。當她看清是我,吃了一驚:
“是你?”
“聽說大伯病了,我來看看。”
她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屋里墻上的燈臺里,放著一盞煤油燈,發(fā)著昏黃的光。靠墻的床上,躺著一個干瘦如柴的中年人,鋪上滿是雜亂的麥秸屑。床前圍著幾個流鼻涕水的孩子;床頭站著一個盤著歪歪扭扭發(fā)髻的中年婦女,大概是李愛蓮的母親。我一進屋,大伙全把眼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忙解釋:
“我是李愛蓮的同學。大伙兒知道大伯病了,托我來看看?!苯又涯前c心遞給了李愛蓮的母親。
李愛蓮母親這時從發(fā)呆中醒過來,忙給我讓座:“哎呀,這可真是,還買了這么貴的點心。”
李愛蓮的父親也從床上仄起身子,咳嗽著,把桌上的旱煙袋推給我,我忙擺擺手,說不會抽煙。
李愛蓮說:“這是我們班長,人心可好了,這……這碗肉菜,還是他買的呢!”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床頭土桌上。放著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原來是李愛蓮舍不得吃,又端來給病重的父親。床頭前的幾個小弟妹,眼巴巴地盯著碗中那幾片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陣心酸。
坐了一會兒,喝了一碗李愛蓮倒的白開水,了解到李愛蓮父親的病情——是因為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氣痛老病。我叮囑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向李愛蓮說:“我先回去了。你在家里待一夜,明天再去上課?!?/p>
這時李愛蓮的媽拉住我的手:“難為你了,她大哥。家里窮,也沒法給你做點好吃的?!庇謱類凵徴f:“你現(xiàn)在就跟你大哥回去吧。家里這么多人,不差你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學……”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騎著車,李愛蓮坐在后支架上。走了半路,竟是無話。突然,我發(fā)現(xiàn)李愛蓮在抽抽嗒嗒地嗚咽,接著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臉貼到我后背上,叫了一聲:
“哥……”
我不禁心頭一熱。眼中涌出了淚?!白茫瑒e摔下來?!蔽艺f。我暗自發(fā)狠: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
四
離高考剩兩個月了。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說高考還考世界地理。學校原以為只考中國地理,沒想到臨到頭還考世界地理。大家一下都著了慌。這時同學的精神,都已是強弩之末。王全鬧失眠,成夜睡不著?!澳プ馈蹦X仁疼,一見課本就眼睛發(fā)花。大家亂罵,埋怨學校打聽不清,說這罪不是人受的。更大的問題還在于,大家都沒有世界地理的復(fù)習資料。于是掀起一個尋找復(fù)習資料的熱潮。一片混亂中,唯獨“耗子”樂哈哈的。他戀愛的進程,據(jù)說已快到了春耕播種的季節(jié)。
這樣鬧騰了幾日,有的同學找到了復(fù)習資料,有的沒有找到。離高考近了,同學們都變得自私起來,找到資料的,對沒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個競爭對手。我們宿舍,就“磨桌”不知從哪里弄到一本卷毛發(fā)黃的“世界地理”,但他矢口否認,一個人藏到學校土崗后亂背,就像當初偷偷燒蟬吃一樣。我和王全沒轍,李愛蓮也沒轍,于是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時我爹送來饃,見我滿臉發(fā)黃,神魂不定,問是什么書,我簡單給他講了,沒想到他雙手一拍: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縣師范教書,說不定他那兒有呢!”
我也忽然想起這個茬兒,不由高興起來。爹站起身,剎剎腰里的藍布,自告奮勇要立即走汲縣。
我說:“還是先回家告訴媽一聲,免得她著急?!?/p>
爹說:“什么時候了,還顧那么多!”
我說:“可您不會騎車呀!來回一百八十里呢!”
爹滿有信心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一天一夜走過二百三?!闭f完,一撅一撅動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饃袋塞給他。他看看我,被胡茬包圍的嘴笑了笑,從里邊掏出四個饃,說:“放心。我明天晚上準趕回來。”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淚。
晚上上自習,我悄悄把這消息告訴了李愛蓮。她也很高興。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愛蓮分別悄悄溜出了學校,在后崗集合,然后走了二里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開始有說有笑的,后來天色蒼茫,大路盡頭不見人影,只附近有個拾糞的老頭,又不禁失望起來。李愛蓮安慰我:
“說不定是大伯腿腳不好,走得慢了?!?/p>
我說:“要萬一沒找到復(fù)習資料呢?”
于是兩個人不說話,又等。一直等到月牙兒偏西,知道再等也無望了,便沮喪地向回走。但約定第二天五更再來這集合等待。
第二天雞叫,我便爬起來,到那村口去等。遠遠看見有一人影,我認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卻是李愛蓮。
“你比我起得還早!”
“我也剛剛才到?!?/p>
早晨有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發(fā)白。附近的村子里.雞叫聲此起彼伏。我忽然感至有些冷,看到身邊的李愛蓮,也在打顫。我忙把外衣脫下,披到她身上。她看著我,也沒推辭。只是深情地看看我,慢慢將身子貼到我的懷里。我身上一陣發(fā)熱發(fā)緊,想低頭吻吻她。但我沒有這么做。
天色漸漸亮了,東方現(xiàn)出一抹紅霞。忽然,天的盡頭,跌跌撞掩走來一個人影。李愛蓮猛然從我懷里掙脫,指著那人影:
“是嗎?”
我一看,頓時興奮起來:“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樣子?!?/p>
于是兩個人飛也似地跑。我揚著雙臂,邊跑邊喊:“爹!”
天盡頭有一回聲:“哎!”
“找到了嗎?”
“找到了,小子!”
我高興得如同瘋了,大喊大叫向前撲。后面李愛蓮跌倒了,我也不顧。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來的老頭跟前。
“找到了?”
“找到了。”
“在哪兒呢?”
“別急,我給你掏出來?!?/p>
爹也很興奮,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李愛蓮也跑了上來,看著老頭。爹小心解開腰中藍布,又解開夾襖扣,又解開布衫扣,從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臟書。我搶過來,書還發(fā)熱,一看,上邊寫著“世界地理”。李愛蓮又搶過去,看了一眼,興奮得兩耳發(fā)紅:
“是是,是《世界地理》!”
爹看著我們興奮的樣子,只“嘿嘿”地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爹的鞋幫已開了裂,裂口處,洇出一片殷紅殷紅的東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來,發(fā)現(xiàn)那滿是臟土和皺皮的腳上,密密麻麻排滿了血泡,有的已經(jīng)破了,那是一只血腳!
“爹!”我驚叫。卻是哭聲。
爹仍是笑,把腳收回去:“沒啥,沒啥。”
李愛蓮眼中也涌出了淚:“大伯,難為您了?!?/p>
我說:“您都六十五了?!?/p>
爹還有些逞能:“沒啥,沒啥,就是這書現(xiàn)在緊張,不好找,你表哥作難找了一天,才耽擱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趕回來了。”
我和李愛蓮對看了一眼。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渾身是土,便問她剛才跌倒摔著了沒有。她拉開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塊。但我們都笑了。
這時爹鄭重地說:“你表哥說,這本書不好找,是強從人家那里拿來的,最多只能看十天,還得給人家送回去。”
我們也鄭重地點點頭。
這時爹又說:“你們看吧,要是十天不夠,咱不給他送,就說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丟了?!?/p>
我們說:“十天夠了,十天夠了?!?/p>
這時我們都恢復(fù)了常態(tài)。爹開始用疑問的眼光打量李愛蓮。我忙解釋:
“這是我的同學,叫李愛蓮?!?/p>
李愛蓮臉登時紅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閃著狡猾的光:“同學,同學,你們看吧.你們看吧?!?/p>
接著爹爬起身,就要從另一條岔路回家。
我說:“爹,您歇會兒再走吧。”
爹說:“說不定你娘在家早著急了。”
看著爹挪動著兩只腳,從另一條路消失。我和李愛蓮捧著《世界地理》又高興起來,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并約定,叫天一早偷偷到河邊集合,一塊來背《世界地理》。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書,穿過玉米地,來到那天李愛蓮割草的河邊。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便想從玉米地悄悄鉆出,嚇她一跳。但等我扒開玉米棵子,朝河堤上看時,我卻呆了,沒有再向前邁步。因為我看到了一幅很美的“圖畫”。
河堤上,李愛蓮坐在那里,樣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豎著一個八分錢的小圓鏡子。她看著那鏡子,用一把斷齒的化學梳子在慢慢梳頭。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細。東邊天上有朝霞,是紅的,紅紅的光,在她臉的一側(cè),打上了一層金黃的顏色。
我忽然意識到,她是一個姑娘,一個很美很美的姑娘。
這一天,我心神不定?!妒澜绲乩怼氛襾砹?,但學習效果很差,思想老開小差。我發(fā)現(xiàn),李愛蓮的神情也有些慌亂。我們都有些痛恨自己,不敢看對方的目光。
晚上,我們來到大路邊,用手電不時照著書本,念念背背。不知是天漆黑,還是風物靜,這時思想異常集中,背的效果極好。到學校打熄燈鐘時,我們竟背熟了三分之一。我們都有些驚奇,也有些興奮,便扔下書本,一齊躺倒在路旁的草地上,不愿回去。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無邊無際的夜空閃爍。天是那么深邃,那么遙遠。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們頭頂?shù)奶炜?,是那么崇高,那么寬廣,那么仁慈,那么美麗。我聽見身邊李愛蓮的呼吸聲,知道她也在看夜空。
我們都沒有話。
起風了。夜風有些冷。但我們一動不動。
突然,李愛蓮小聲說話:“哥,你說,我們能考上嗎?”
我堅定地回答:“能,一定能!”
“你怎么知道?”
“我看這天空和星星就知道?!?/p>
她笑了:“你就會混說?!?/p>
又靜了,不說話,望天空。

許久,她又問,這次聲音有些發(fā)顫:“要是萬一你考上我沒考上呢?”
我也忽然想起這問題,身上也不由一顫。但我堅定地答:“那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
她長出了一口氣,說:“要是萬一我考上你沒考上,我也不會忘記你。”
她的手在我身邊,我感覺出來。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只略顯粗糙的農(nóng)家少女的手。那么冷的天,她的手是熱的。
但她忽然說:“哥,我有點冷?!?/p>
我心頭一熱,抱住了她。她在我懷里,眼睛黑黑地、靜靜地、順從地看著我。我吻了吻她濕濕的嘴唇、鼻子,還有那濕濕的眼睛。
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吻一個姑娘。
五
累。累。實在是累。
王全失眠更厲害了,一點睡不著,眼里布滿血絲,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雞窩。大眼看去,活像一個惡鬼。脾氣也壞了,不再顯得那么寬厚。有天晚上 ,因為“磨桌”打鼾,他狠狠將磨桌打了兩拳。磨桌醒來,蒙著頭“嗚嗚”哭,他又在 一旁嘬牙花子,“這怎么好,這怎么好?!薄澳プ馈蹦X仁更痛了。一看書就痛,只好花兩毛錢買了一盒清涼油,在兩邊太陽穴上亂抹,弄得滿寢室都是清涼油味。我一天晚上到宿舍見他又在哭,便問: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了?”
他搖搖頭,說:“太苦,太苦,班長,別讓我考大學了,讓我考個小中專吧?!?/p>
咕咕鳥叫了,割麥子。學校老師停止輔導(dǎo),去割學校種的麥子。學生們馬放南山,由自己去折騰。我找校長反映這問題,校長說唯一的辦法是讓學生幫老師早一點收完麥子,然后才能上課。我怪校長心狠,離考試剩一個月了,還剝削學生的時間,但我到教室一說,大伙倒很高興,都擁護校長,愿意去割麥子。原來大伙學習的弦繃得太緊了,在那里死用功,其實效果很差?,F(xiàn)在聽說校長讓割麥子,正好有了換一換腦子的理由,于是發(fā)出一聲喊,爭先恐后擁出教室,去幫老師割麥子。學校的麥地在小河的西邊,大家趕到那里,二話不說,搶過老師的鐮刀,雁隊一樣拉開長排,“嚓”,“嚓”,“嚓嚓”,緊張而有節(jié)奏、快而不亂地割著。
一會兒割到了半截地。緊繃著的神經(jīng),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暫時松弛下來。大家似又成了在農(nóng)田干活的農(nóng)家少男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許多老師帶著贊賞的神情,站在田頭看。馬中說:“這幫學生學習強不強不說,割麥子的能力可是不差。要是高考考割麥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這田野和人,竟覺得新鮮親切,覺得勞動是幸福的。
不到一個下午,麥子就割完了。校長受了感動,通知伙房免費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蘿卜燉肉。但這次管夠。大家洗了手臉,就去吃飯。那飯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幾天里,卻出了幾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學。離高考只剩一個月,他卻突然決定不上了。當時是分責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帶著麥苗分了地。王全家也分了幾畝,現(xiàn)在麥焦發(fā)黃,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黑老婆又來了,但這次不罵,是一本正經(jīng)地商量:
“地里麥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讓它龜孫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著屁股就走了。
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從口袋掏出一包煙卷,遞給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們?nèi)贾鵁?,吸了兩口,他問?/p>
“老弟,不說咱倆以前是同學,現(xiàn)在一個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倆兒過心不過心?”
我說:“那還用說?!?/p>
他又吸了一口煙:“那我問你一句話,你得實打?qū)嵏嬖V我。”
我說:“那還用說?!?/p>
“你說,就我這德行,我能考上嗎?”
我一愣,竟答不上來。說實話,論王全的智力,實不算強,無論什么東西,過腦子不能記兩晚上,黃河他能記成三十三公里。何況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記性更壞。但他用功,卻是大家看見的。我安慰他: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還差這一個月?!”
他點點頭,又吸了一口煙,突然動了感情:“你嫂子在家可受苦了!孩子也受苦了。跟你說實話,為了我考學,我讓大孩子都退了小學。我要再考不上,將來怎么對孩子說?”
我安慰他:“要萬一考上呢?這事誰也保不齊?!?/p>
他點點頭,又說:“還有麥子呢。麥子真要焦到地里,將來可真要斷炊了。”
我忙說:“動員幾個同學.去幫一下”
他忙搖頭:“這種時候,哪里還敢麻煩大家?!?/p>
我又安慰:“你也想開些,收不了莊稼是一季子,考學可是一輩子?!?/p>
他點點頭。
但第二天早晨,我們?nèi)诵褋?,卻發(fā)現(xiàn)王全的鋪空了,露著黃黃的麥秸。他終于下了決心,半夜不辭而別。又發(fā)現(xiàn),他把那張爛了幾個窟窿的涼席,塞到了“磨桌”枕頭邊,看著那個空鋪,我們?nèi)齻€人心里都不好受。“磨桌”憋不住,終于哭了:
“你看,王全也不告訴一聲,就這么走了?!?/p>
我也冒了淚珠,安慰“磨桌 ”,沒想“磨桌”“嗚嗚”大哭起來:
“我對不起他,當時我有《世界地理》,也沒讓他看?!?/p>
停了幾天,又發(fā)生第二件不愉快的事,即“耗子”失戀。失戀的原因他不說,只說悅悅“沒有良心”,看不起他,要與他斷絕來往。如再繼續(xù)糾纏,就要告到老師那里去。他把那本卷毛《情書大全》摔到地下,攤著雙手,第一次哭了:
“班長,你說,這還叫人嗎?”
我安慰他,說憑著他的家庭和長相,再找一個也不困難。他得到一些安慰,發(fā)狠地說:
“她別看不起我,我從頭好好學,到時候一考考個北京大學,也給她個臉色看看!”
當時就穿上鞋,要到教室整理筆記和課本。但誰也明白,現(xiàn)在離高考僅剩半個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再“從頭”也來不及了。
第三件不愉快的事情,是李愛蓮的父親又病了。我晚上到教室去,發(fā)現(xiàn)她夾到栽書里一張字條:
哥:
我爹又病了,我回去一趟。不要擔心,我會馬上回來。
愛蓮
可等了兩天,還不見她來。我著急了,借了“耗子”的自行車,又騎到郭村去。家里只有李愛蓮的母親在拉麥子,告訴我,這次病得很厲害,連夜拉到新鄉(xiāng)去了。李愛蓮也跟去了。
我推著自行車,沮喪地回來。到了村口,眼望著去新鄉(xiāng)的柏油路,路旁兩排高高的白楊樹,暗想:這次不知病得怎樣,離高考只剩十來天,到時候可別耽誤考試。
六
高考了。
考場就設(shè)在我們教室,但氣氛大變。墻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標語:“遵守考場紀律”,“不準交頭接耳”,“違反紀律取消考試資格”……門上貼著“考試細則”:進考場要帶“準考證”,發(fā)卷前要核對照片,遲到三十分鐘自動取消當場考試資格……小小教室,布了四五個老師監(jiān)堂。馬中站在講臺上,耀武揚威地講話:“現(xiàn)在可是要大家的好看了。考不上丟人,但違反紀律被人捏胡出去——就裹稈草埋老頭,丟個大人!”接著是幾個戴領(lǐng)章帽徽的警察進來。大家都憋著大氣,揣著小心,心頭“嘣嘣”亂跳。教室外,停著幾輛送考卷和準備拿考卷的公安三輪摩托。學校三十米外,劃一條白色警戒線,有警察把著。

警戒線外,圍著許多學生的家長,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我爹也來了,給我?guī)硪火x袋雞蛋,說是媽煮的,六六三十六個,取“六順”的意思。并說吃雞蛋不解手,免得耽誤考試時間。這邊考試,爹就在警戒線外邊等,毒日頭下,坐在一個磚頭蛋上,眼巴巴望著考場。頭上曬出一層密密麻麻的細汗珠,他不覺得;人蹚起的灰塵撲到他身上和臉上,也不覺得。我看著這考場,看著那警戒線外的眾鄉(xiāng)親,看著我的坐在磚頭蛋上的父親,不禁一陣心潮涌動。
發(fā)卷了。頭兩個小時考“政治”。但我突然感到有些頭暈,惡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些。但接著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勞。我想,完了,這考試要砸。
何況我心緒不寧。我想起了李愛蓮。兩天前,她給我來了一封信:
哥:
高考就要開始了。我們大半年的心血有沒有白費,就要看這兩天的考試了。但為了照顧我爹,我不能回鎮(zhèn)上考了,就在新鄉(xiāng)的考場考。哥,親愛的哥,我們雖不能坐在一個考場上,但我知道,我們的心是在一起的。我想我能考上,我也衷心祝愿我親愛的哥你也能夠考上。
愛蓮
就這么幾句話。當時,我捧著這封信,眼望著新鄉(xiāng)的方向,心里發(fā)顫?,F(xiàn)在,我坐在考場上,不禁又想到:不知她在新鄉(xiāng)準時趕到考場沒有;不知她要在醫(yī)院照顧父親,現(xiàn)在疲勞不疲勞;不知面對著卷子,她害怕不害怕,這些題她生不生……但突然,我又想象出她十分嚴肅,正在對我說:“哥,為了我,不要胡思亂想,要認真考試。”于是,我閉了一會兒眼睛,開始集中精力,重新看卷子上的幾道題。這時考題看清了,知道寫的是什么。還好,這幾道題我都背過,于是心里有了底,不再害怕,甩了甩鋼筆水,開始答題。一答開頭,往常的背誦,一一出現(xiàn)在腦子里。我很高興有這一思想轉(zhuǎn)折,我很感激李愛蓮對我現(xiàn)出了嚴肅的面孔。筆下“沙沙”,不時肴一看腕上借來的表。等最后一道題答完,正好收卷的鐘聲響了。
我抬起身,這才發(fā)覺出了一身大汗,頭發(fā)濕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我聽到馬中又在講臺上威嚴地咋唬:“不要答了,不要答了,把卷子反扣到桌子上!能不能考上,不在這一分鐘,熱鍋炒螞蟻,再急著爬也沒有用!”我從容地將卷子反扣到桌子上,出了考場。
爹早已從磚頭蛋上站起,在一堆家長里,踮著腳,伸長著脖子朝教室看。看我出來,忙迎上來,焦急問:“考得怎樣?”
我答:“還好?!?/p>
爹笑了,是焦急后的笑,是等待后的笑,是擔心后的笑。笑得有點勉強,有點苦澀,有點疲勞。但眼中冒出淚。淚后,對我望著。那蒼老的眼里,竟閃出對我表示感激的光!“這就好,這就好?!比缓髲娘埓锾统隽鶄€雞蛋,一定讓我吃下??晌沂裁礀|西都不想吃,只想喝水。爹說:
“不要喝水,不要喝水,接著還要考呢,喝水光想尿?!?/p>
但我還是跑到水龍頭下,“咕嘟”“咕嘟”喝了個夠。
離下場考試還有十分鐘,我回到了宿舍。“磨桌”和“耗子”都在?!澳プ馈闭诮辜钡胤瓡?,急得滿頭大汗,見我進來,帶著哭音顫著聲說:
“班長,我完了!我好糊涂!這些題我都會背,但我記混了!我把‘黨的基本路線’答成了‘社會主義總路線’!”
我忙問:“那其它五道呢?”
他答著哭聲:“還有兩道也答混了!我的媽,我的政治要不及格了!”
我安慰他:“既已考過,就不要再想了,還是集中精力想下場的數(shù)學吧!”
他仍很焦急:“你說的輕巧,你考好了,當然不著急。可我這些題明明會,卻答混了,豈不冤枉!我好糊涂,我好糊涂!”接著便痛苦地用雙拳砸自己的腦袋。
“耗子”也十分沮喪,倒在鋪上一言不發(fā)。
我問:“你怎么樣‘耗子’?”
“耗子”瞪了我一眼:“你管我呢!”然后雙手捂頭,痛苦叫道:“我肏他祖輩親奶奶,我都認識這些題,但這些題都不認識我。我一場考試好自在,鋼筆動都沒有動。臨到鐘聲響,才在一道題上寫了幾個字:‘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那些改卷的王八蛋能給我分嗎?”
下一場考試的鐘聲響了。同學們有高興的,有著急的,有沮喪的,但都又重新聚集到了考場。警戒線外,家長們又在焦急地等待。我爹又坐在毒日頭底下的磚頭蛋上。馬中又講話,說上一堂考試有的同學表現(xiàn)不好,這一場要注意,不然可別怪鄙人不客氣……大家聽他講,都很著急,因為他整整耽誤大家八分鐘答卷時間,然后才發(fā)卷?!昂隼薄昂隼币魂嚰堩?,又靜下來。接著又是“嚓嚓”的筆劃紙的聲音。
忽然,我聽到后排“咕咚”一聲,接著教室一陣騷亂。我扭回頭,吃了一驚,原來是“磨桌”暈倒在地上。監(jiān)考的老師,紛紛向“磨桌”跑,有的同學就趁機交頭接耳,偷看別人的試卷。監(jiān)考老師又不顧“磨桌”,先來維持秩序,馬中又大聲咋唬。等教室平靜,“磨桌”才被人抬了出去。
暈倒的“磨桌”被人抬著,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看了他一眼。他渾身發(fā)抖,眼緊閉,牙齒上下“嗒嗒”響,臉蒼白,滿頭發(fā)的汗。我一陣心酸,滿眼冒淚?!澳プ馈?,好兄弟,你就這樣完了!你的清涼油呢!你怎么不多在腦門上,涂上厚厚的清涼油?你為什么要暈倒呢?大半年的心血,就這樣完了!兄弟,你好苦啊!
這場考試臨結(jié)束,前邊又發(fā)生了騷亂。這次是“耗子”。馬中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答卷??戳艘粫?,猛然把考卷從他手中搶過,怒目圓睜:
“你這是答的什么題,這就是你的方程式嗎?你搗的什么亂,啊!?”
幾個監(jiān)考老師紛紛問:
“怎么了,寫了反標嗎?”
馬中說:“反標倒不是反標,但也夠搗亂的!我念給你們聽聽,”接著拖著長音念,“‘黨中央,教育部: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給你們寫信。卷上的考題我不會答,但我的心是向著你們的。讓我上大學吧,我會好好為人民服務(wù)……’這叫什么?你以為現(xiàn)在還能當張鐵生啦?!……”
這時校長戴著“監(jiān)考”牌進來,才止住了馬中的嘮叨,讓考生們靜下心,繼續(xù)答題。
兩天過去了。
高考終于結(jié)束了。
七
高考結(jié)束了。
我相信我考得不錯。我預(yù)感我能被錄取。不能上重點大學,起碼也能上普通大學。我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在考場警戒線外等了兩天的爹,爹一下竟說不出話來。平生第一次,一個老農(nóng),西方人一樣,把兒子緊緊地擁抱在懷里,顛三倒四地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比缓蠓砰_我,“嘿嘿”亂笑,一溜小跑拉我出了校門,要帶我回家;我說學校還有我的行李,他又放開我,自己先走了,說要趕回家。告訴我媽和弟弟,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復(fù)習班結(jié)束了。聚了一場的同學,就要分手了。高考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壞的,有哭的,有笑的。但現(xiàn)在要分別了,大家都抑制住個人的感情,又聚到大宿舍里,親熱得兄弟似的。唯獨“磨桌”還在住院,不在這里。大家湊了錢,買了兩瓶燒酒,一包花生米,每人輪流抿一口,捏個花生豆,算是相聚一場。這時,倒有許多同學真情地哭了。有的女同學,還哭得抽抽嗒嗒的。喝過酒,又說一句話,說不管誰考上,誰沒考上,誰將來富貴了,誰仍是莊稼老粗,都相互不能忘。又引用剛學過的古文,叫“茍富貴,無相忘”。一直說到太陽偏西,才各人打各人的行李,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各人回各人村子里去。
同學們都走了。但我沒有急著回去。我想找個地方好好松弛一下。于是一個人跑了十里路,來到大橋上,看看四處沒人,脫得赤條條的,一下跳進了河里,將大半年積得渾身的厚厚的污垢都搓了個凈。又順流游泳,逆流上來。游得累了,仰面躺到水上,看藍藍的天??戳税胩欤液鋈挥窒肫鹜跞?,想起“磨桌”,想起“耗子”,心里又難受起來。我現(xiàn)在感到的是愉快,他們感到的一定是痛苦,我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急忙從河里爬出來,穿上了衣服。
順著小路,我一陣高興一陣難過向回走。我又想起了爹媽和弟弟,這大半年他們省吃儉用,供我上學,我應(yīng)該趕緊收拾行李回家。我又想起李愛蓮,不知她父親的病怎么樣了,她在新鄉(xiāng)考得怎么樣。我著急起來,決定明天一早去新鄉(xiāng)。
就這樣胡思亂想,我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拉糞的小驢車。旁邊趕車的,竟像是王全。我急忙跑上去,果然是他。我大叫一聲,一把抱住了他。
和王全僅分別了一個月,他卻大大變了樣,再也不像一個復(fù)習考試的學生,而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戴一破草帽,披著臟褂子,滿臉胡茬,手中握著一桿鞭。
王全見了我,也很高興,也一把抱住我,急著問我考得怎么樣,我急著問他麥子收了沒有,嫂子怎么樣,孩子怎么樣,不知誰先回答好,不禁都“哈哈”笑起來。
一塊走了一段,該說的話都說了。我突然又想起李愛蓮,忙問:
“你知道李愛蓮最近的情況嗎?她爹的病怎么樣了?她說在新鄉(xiāng)考學,考得怎么樣?”
王全沒回答我,卻用疑問的眼光看我??戳艘粫海湫σ宦暎骸八氖?,你不知道?”
“她給我來信,說在新鄉(xiāng)考的!”
王全嘆了一口氣:“她根本沒參加考試!”
我大吃一驚,不由停步,張開嘴,半天合不攏。王全只低頭不語。我突然叫道:“什么,沒參加考試?不可能!她給我寫了信!”
王全又嘆了一口氣:“她沒參加考試!”
“那她干什么去了?”我急忙問。
王全突然蹲在地上,又雙手抱住頭,半天才說:“你真不知道?——她出嫁啦!”
“啊?”我如同五雷轟頂,半天回不過味兒來。等回過味兒來,便上前一把抓住王全,狠命地揪著:“你騙我,你胡說!這怎么可能呢!她親筆寫信,說在新鄉(xiāng)參加考試!出嫁?這怎么可能!王全,咱們可是好同學,你別捉弄我好不好?”
王全這時抽抽嗒嗒哭了起來:“看樣子你真不知道。咱倆是好同學,我也知道你與李愛蓮的關(guān)系,怎么能騙你。她爹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鄉(xiāng)就大吐血。沒五百塊錢人家不讓住院,不開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急得什么似的。急手抓魚,錢哪里借得來?這時王莊的暴發(fā)戶呂奇說,只要李愛蓮嫁給他,他就出醫(yī)療費。你想,人命關(guān)天的事,又不能等,于是就……”
我放開王全,怔怔地站在那里,覺得這是做夢!
“可,可她親自寫的信呢!”
王全說:“那是她的苦心、好心、細心。唉,恐怕也不過是安慰你,怕你分心罷了。你就沒想想,她戶口沒在新鄉(xiāng),怎么能在新鄉(xiāng)參加考試呢?”
又是一個五雷轟頂。是呀,她戶口沒在新鄉(xiāng),怎么能在那里參加考試?可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我好糊涂!我好自私!我只考慮了我自己!
“什么時候嫁的?”
“昨天?!?/p>
“昨天?”昨天我還在考場參加考試!
我牙齒上下打顫,立在那里不動。大概那樣子很可怕,王全倒不哭了,站起來安慰我:
“你也想開點,別太難過,事情過去了,再難過也沒有用……”
我狠狠地問:“她嫁了?”
“嫁了。”
“為什么不等考試后再嫁?那里差這幾天?!?/p>
“人家就是怕她考上不好辦,才緊著結(jié)婚的。”
我狠狠朝自己腦袋上砸了一拳。
“嫁到哪村?”
“王村?!?/p>
“叫什么?”
“呂奇 。”
“我去找他!”
說完,我不顧王全的叫喊,不顧他的追趕,沒命地朝前跑。等跑到村頭,才發(fā)現(xiàn)跑到的是郭村,是李愛蓮娘家的村。就又折回去,跑向王村。
到了王村,我腳步慢下來。我頭腦有些清醒。我想起王全說的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再找有什么用?”便不禁蹲到村頭,“嗚嗚”哭起來。
哭罷,我抹抹眼睛,進了村子。打聽著,找呂奇的家。到了呂奇的家門前,一個大紅“囍”字,迎面撲來,我頭腦又“轟”地一聲,像被一根粗大的木頭撞擊了一下。我呆呆地立在那里。
許久,我沒動。
突然,門“吱哇”一聲開了,走出一個人。她大紅的襯衣,綠滌良褲子,頭上一朵紅絨花。這,這不就是曾經(jīng)抱著我的腰,管我叫“哥”的李愛蓮嗎?這不就是我曾經(jīng)抱過、親過的李愛蓮嗎?這不就是我們相互說過“永不忘記”的李愛蓮嗎?
但她昨天出嫁了,她沒有參加考試,她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媳婦!
但我看著她,一動沒動。我動不得。
李愛蓮也發(fā)現(xiàn)了我,似被電猛然一擊,渾身劇烈地一顫,呆在了那里。
我沒動。我動不得。我眼中甚至冒不出淚。我張開嘴,想說話,但覺得干燥,心口賭得慌,舌頭不聽使喚,一句話說不出來。
李愛蓮也不說話,頭無力地靠在了門框上,直直地看著我,眼中慢慢地、慢慢地涌出了淚。
“哥……”
我這時才顫抖著全部身心的力量,對世界喊了一聲:
“妹妹……”但我喊出的聲音其實微弱。
“進家吧。這是妹妹的家!”
“進家?……”
我扭回頭,發(fā)瘋地跑,跑到村外河堤上,一頭撲倒,“嗚嗚”痛哭。
愛蓮順著河堤追來送我。
送了二里路,我讓她回去。我說:
“妹妹,回去吧?!?/p>
她突然伏到我肩頭,傷心地、“嗚嗚”地哭起來。又扳過我的臉,沒命地、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吻著,舔著,用手摸著。
“哥,常想著我。”
我忍住眼淚,點點頭。
“別怪我,妹妹對不起你。”
“愛蓮!”我又一次將她抱在懷中。
“哥,上了大學,別忘了,你是帶著咱們倆上大學的?!?/p>
我忍住淚,但我忍不住,我點點頭。
“以后不管干什么,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是享福,是受罪,都不要忘了,你是帶著咱們兩個?!?/p>
我點點頭。
暮色蒼茫,西邊是最后一抹血紅的晚霞。
我走了。
走了二里路,我向回看,愛蓮仍站在河堤上看我。她那身影,那被風吹起的衣襟,那身邊的一棵小柳樹,在藍色中透著蒼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紅的晚霞下,猶如一幅紙剪的畫影。

備注:本文選自劉震云獲獎短篇小說《塔鋪》(1987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劉震云,著名作家,河南鹽津人,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任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獲矛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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