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那天下午赫里內(nèi)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收到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電報。那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談話,沒有為膠著的戰(zhàn)局帶來任何突破。談話即將結(jié)束時,赫里內(nèi)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望著荒涼的街道、巴旦杏樹上凝結(jié)的水珠,感覺自己在孤獨中迷失了。
“奧雷里亞諾,”他悲傷地敲下發(fā)報鍵,“馬孔多在下雨。”
線路上一陣長久的沉默。忽然,機器上跳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冷漠的電碼。
“別犯傻了,赫里內(nèi)勒多,”電碼如是說道,“八月下雨很正常?!?/strong>
如果不是身染暗疾,不是遺失信件,費爾南達才不會在乎下雨,因為她的一生中本就陰雨不停。
她想不到會有這樣凄慘的送葬隊伍。棺材由一輛牛車拉著,車上用香蕉葉搭了個遮篷,但在雨水暴烈擊打下,地面一片泥濘中,車輪每走一步都不住下陷,遮篷也搖搖欲墜。一道道凄涼的水柱傾瀉在棺材上,浸透了覆在上面的旗幟。那是一面染著鮮血和硝煙污痕的戰(zhàn)旗,被最有骨氣的老兵們所唾棄。棺材上還擺著一把飾有絲穗銅纓的軍刀,赫里內(nèi)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當(dāng)年寸鐵不帶地進入阿瑪蘭妲的縫紉間之前,總是把它掛在客廳的衣架上。
“永別了,赫里內(nèi)勒多,我的孩子,”她喊道,“替我向我的家人問好,告訴他們雨停了我們就能見面?!?/p>
奧雷里亞諾第二扶她回到床上,像往常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那句告別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她說,“我等雨停了就死?!?/strong>
02
老舍《駱駝祥子》

電影《駱駝祥子》
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極硬的砸起許多塵土,土里微帶著雨氣。大雨點砸在祥子的背上幾個,他哆嗦了兩下。雨點停了,黑云鋪勻了滿天。又一陣風(fēng),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風(fēng),土,雨,混在一處,聯(lián)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fēng)過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shù)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幾分鐘,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濕透,全身沒有一點干松地方;隔著草帽,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濕。地上的水過了腳面,已經(jīng)很難邁步;上面的雨直砸著他的頭與背,橫掃著他的臉,裹著他的襠。他不能抬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不能邁步。他像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曉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覺得透骨涼的水往身上各處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茫的有點熱氣,耳旁有一片雨聲。他要把車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的,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車的仿佛死在了車上,一聲不出的任著車夫在水里掙命。

電影《駱駝祥子》
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并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03
錢鍾書《圍城》

電視劇《圍城》
當(dāng)夜刮大風(fēng),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脈相延,到下午沒停過。
“方先生人聰明,一切逢場作戲,可是我們這種笨蛋,把你開的玩笑都得認真——”唐小姐聽方鴻漸嗓子哽了,心軟下來,可是她這時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責(zé)罰他個痛快——“方先生的過去太豐富了!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lǐng)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鴻漸還低頭不響——“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無量。”
鴻漸身心仿佛通電似的發(fā)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說自己,沒心思來領(lǐng)會她話里的意義,好比頭腦里蒙上一層油紙,她的話雨點似的滲不進,可是油紙震顫著雨打的重量。他聽到最后一句話,絕望地明白,抬起頭來,兩眼是淚,像大孩子挨了打罵,咽淚入心的臉。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澳阏f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后決不來討厭了?!闭酒饋砭妥?。

電視劇《圍城》
唐小姐恨不能說:“你為什么不辯護呢?我會相信你,”可是只說:“那么再會?!彼椭櫇u,希望他還有話說。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門口,真想留他等雨勢稍殺再走。鴻漸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縮不敢拉手。唐小姐見他眼睛里的光亮,給那一陣淚濾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機械地伸手道:“再會——”有時候,“不再坐一會么?”可以攆走人,有時候“再會”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鴻漸,所以加一句“希望你遠行一路平安”。她回臥室去,適才的盛氣全消滅了,疲乏懊惱。女傭人來告訴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馬路那一面,雨里淋著。”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fēng)里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cè)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yīng)的身體。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鐘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顧笑話,叫傭人請他回來。這一分鐘好長,她等不及了,正要吩咐女傭人,鴻漸忽然回過臉來,狗抖毛似的抖擻身子像把周圍的雨抖出去,開步走了。
04
沈從文《邊城》

電影《邊城》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雷。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dān)心她招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
祖父說:“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里我不怕!”
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皆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落了!擔(dān)心到那只渡船,會早已壓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yè)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里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濁流便從塔后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
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業(yè)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yīng),就趕回家里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05
汪曾祺《昆明的雨》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體感受的。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dāng)長的。但是并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并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里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tài),顯示出過分的、近于夸張的旺盛。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游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lián)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戳顺乩锏臐M池清水,看了著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
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06
三毛《雨季不再來》
雨中的日子總是濕的,不知是雨還是自己,總在弄濕這個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地撐不住,渴望在等車的時候能找到一個隨便什么系的人來亂聊一下,排隊的同學(xué)中有許多認識的,他們只抬起頭來朝我心事重重地笑了笑,便又埋頭在筆記簿里去,看樣子這場期終考弄得誰都瀟灑不起來了。我站在隊尾,沒有什么事好做,每一次清晨的盼望總是在落空,我覺著一絲被人遺忘的難受,心中從來沒有被如此鞭笞過,培不在這兒,什么都不再光彩了。站內(nèi)的日光燈全都亮著,慘白的燈光照著一群群來往的乘客,空氣中彌漫著香煙與濕膠鞋的氣味,擴音器在播放著新聞,站牌的燈一亮一熄地彼此交替著,我呼吸著這不潔的空氣,覺得這是一個令人厭倦而又無奈的日子。
這時候我注視著眼前的雨水,心里想著,下吧,下吧,隨便你下到哪一天,你總要過去的,這種日子總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絢麗光彩起來,經(jīng)過了無盡的雨水之后。我再不要做一個河童了,我不會永遠這樣沉在河底的,雨季終將過去。總有一日,我要在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醒來,那時我要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聽窗外如洗的鳥聲,那是多么安適而又快樂的一種蘇醒。到時候,我早晨起來,對著鏡子,我會再度看見陽光駐留在我的臉上,我會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雨季過了,雨季將不再來。我會覺得,在那一日早晨,當(dāng)我出門的時候,我會穿著那雙清潔干燥的黃球鞋,踏上一條充滿日光的大道,那時候,我會說,看這陽光,雨季將不再來。

07
季羨林《聽雨》
“潤物細無聲”,春雨本來是聲音極小極小的,小到了“無”的程度。但是,我現(xiàn)在坐在隔成了一間小房子的陽臺上,頂上有塊大鐵皮。樓上滴下來的檐溜就打在這鐵皮上,打出聲音來,于是就不“細無聲”了。按常理說,我坐在那里,同一種死文字拼命,本來應(yīng)該需要極靜極靜的環(huán)境,極靜極靜的心情,才能安下心來,進入角色,來解讀這天書般的玩意兒。這種雨敲鐵皮的聲音應(yīng)該是極為討厭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實卻正相反。我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有聲勝無聲,我心里感到無量的喜悅,仿佛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概了。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時響時沉,時斷時續(xù),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如紅珊白瑚沉海里,有時如彈素琴,有時如舞霹靂,有時如百鳥爭鳴,有時如兔落鶻起,我浮想聯(lián)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風(fēng)生筆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來,我也仿佛又溢滿了青春活力。我平生很少有這樣的精神境界,更難為外人道也。
頭頂上叮當(dāng)如故,我的心情怡悅有加。但我時時擔(dān)心,它會突然停下來。我潛心默禱,祝愿雨聲長久響下去,響下去,永遠也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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