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晨霧還未散盡,大明宮檐角的銅鈴已在風中輕吟。一騎快馬自江南疾馳而來,馬背上沉甸甸的竹簍里,陽羨茶青裹著太湖的晨露。這抹青翠即將叩開紫宸殿的門扉,在鎏金錯銀的茶碾中化為細末,于秘色瓷甌里舒展成云霞——茶,這個看似輕盈的草木精靈,卻在巍巍盛唐的肌理間刻下了最深邃的年輪。

《攆茶圖》 局部
貢茶:草木里的權力詩篇
唐人嗜茶,如春蠶嗜桑。葉脈間蜿蜒的何止是水氣,半壁江山的煙雨都在盞中浮沉。陽羨茶:借常州李氏助力成唐代貢茶新貴。
常州李棲筠撫案讀牘時,必不知窗外紫筍新芽正竊取他的命運。那位著《茶經(jīng)》的陸羽,青衫沾著顧渚山的露水,將陽羨茶捧作貢品,像把整座江南的云霧獻入長安宮闕。三萬人采茶的陣勢,該是春日最浩大的綠雪,每一片雀舌都浸著黎明的寒霜。驛馬蹄聲碎月,銀瓶口封著蠟,恍若將吳儂軟語凝成琥珀。后世翻開《元和郡縣圖志》,墨字間仍能嗅到隔世的茶香。
太和七年的改歷詔書飄落時,長安城正被宦官織就的蛛網(wǎng)縛住。文宗把貢茶時令從冬至挪到立春,像在冰面上鑿開一道裂隙。春社祭祀的鼓聲里,新發(fā)的茶芽成了最溫柔的政變。我在鎮(zhèn)江渡口遇見過老茶工,他布滿溝壑的手掌紋路,竟與《茶經(jīng)》殘卷里的制茶圖紋驚人相似。
時序:茶盞中的陰陽變奏
833年貢茶從春制改為冬制。太和七年的長安城,宦官掌印的陰影如同終南山巔的積雪。唐文宗李昂獨坐含元殿,凝視著案前那盞色澤深沉的冬制貢茶,忽然在茶煙里窺見了某種荒誕的隱喻——這提前采摘的茶芽,不正像被閹割的朝綱?一道詔書落下,貢茶復歸立春后采制??此茖こ5臅r序調整,實則是天子借草木榮枯重構的禮樂。當春雷喚醒茶山,蟄伏的豈止是草木之靈?

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唐)
在常州與長安之間,另一種關于時間的丈量正在上演。宰相李德裕的"水遞"驛站里,惠山泉沿著官道星夜奔流,八百里的距離被馬蹄聲壓縮成銅壺中沸騰的晨昏。某個月色如銀的夜晚,取水官吏在石頭城下偷換了江水,卻不想這位"茶中伯樂"的舌尖竟能嘗出揚子江心南零水的清冽。這般近乎偏執(zhí)的品鑒,何嘗不是士大夫對完美秩序的執(zhí)念?當"溥博泉"的井水與惠山泉脈在長安城下暗通款曲,茶湯里浮沉的,分明是唐人追求天人合一的執(zhí)拗。
風土:茶碗里的山河版圖
揚州禪智寺的鐘聲里,蜀岡茶在隋宮廢墟上悄然生長。這抹與蒙頂茶分庭抗禮的綠意,讓茶圣 唐宋時期,社前茶被公認為茶中上品。二月二龍?zhí)ь^,在古代被稱為春社,社前茶便由此得名。此外,還有明前茶和雨前茶。在社日祭鼓與清明細雨之間,火前茶、明前茶、雨前茶次第舒展,將二十四節(jié)氣化作舌尖上的韻律。寒食節(jié)的冷灶前,禁火三日的長安百姓咀嚼著茶餅,竟在草木清香里品出了介子推的悲愴。這些被習俗浸潤的茶名,如同敦煌壁畫上的飛天衣袂,在時光中飄轉成文明的路標。 周昉 《調琴啜茗圖卷》局部(唐) 涅槃:戰(zhàn)火中的茶香不滅 黃巢筆下"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殺氣,最終化作朱溫篡唐的劍影。當李克用父子的鴉軍黑衣染透潞州黃土,陸羽筆下的上黨茶山卻在戰(zhàn)火中愈發(fā)蔥蘢。三垂岡的蕭瑟秋風里,嚴遂成寫下"至今人唱《百年歌》"時,可曾聽見茶馬古道上的銅鈴聲?那些曾經(jīng)供奉在紫宸殿的陽羨貢茶,此刻正在市井茶肆的粗瓷碗中沉浮,將宮廷的雅韻潑灑成民間的長卷。 大明宮的琉璃瓦碎了,茶卻從廢墟中站起。曾經(jīng)需要三萬勞力制作的貢茶,如今在尋常百姓的竹焙籠里重生; 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局部 余韻:茶煙深處的盛唐背影 如今當我們捧起一盞明前龍井,可曾看見茶湯里蕩漾著太和七年的月光?那些在《茶經(jīng)》字縫間游走的茶魂,依然在西湖龍井的嫩芽里呼吸,在武夷巖茶的巖骨里沉吟。李德裕品鑒過的南零水,依然在鎮(zhèn)江金山寺的塔影下流淌;陸羽贊嘆的蜀岡茶,早已化作揚州瘦西湖畔的柳浪。公元907年隨著唐朝的滅亡,原有的貢茶體系走向瓦解,茶葉生產(chǎn)與消費的重心逐漸從宮廷轉移到民間。 趙佶 《文會圖》(北宋) 茶,這個最中國的意象,在唐代完成了從飲品到文化符號的蛻變。它既是王維輞川別業(yè)竹爐上的閑適,也是白居易潯陽江頭琵琶聲里的愁緒;是敦煌壁畫供養(yǎng)人手中的茶盞,也是日本正倉院里珍藏的唐物茶器。當我們在茶煙裊裊中回望盛唐,終于懂得:真正的文明,從不在金鑾殿的玉階上凝固,而是在草木人間,在茶湯冷暖間,完成永恒的傳承與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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