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大到足以藏起大大小小無數(shù)中國人。
沒人知道這些藏起來的中國人如何活著,活得怎么樣?這是我接觸《鹽鎮(zhèn)》這部非虛構作品的最直觀感受。
作者別開生面地從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剖開整個中國的灰暗面,從地圖上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落深挖小人物命運,繼而窺探整個中國無數(shù)個角落的小人物命運。
現(xiàn)年92歲的陳炳芝是《鹽鎮(zhèn)》中的第一個女性人物,她生于1932年,是四川自貢市富順縣雞公嶺人。
在談論后面的事情之前,我們必須先了解陳炳芝的基礎身世,以及后天形成的人生格局。
陳炳芝的父親陳細藍是一位教書先生,母親毛淑芬是一位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
由于毛淑芬給陳細藍連生了四個女兒,卻沒有生下一個兒子,無法完成延續(xù)煙火理想的陳細藍自覺養(yǎng)著一堆女人浪費米飯,于是帶著小老婆別婦拋雛人間蒸發(fā)。
或許這也是為什么父親是個教書先生,陳炳芝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原因。因為被視如敝履的女娃不值得陳細藍花費任何精力生命在她們身上。
四個未成年女孩,一個沒文化的婦女,加起來是五個沒有能力賺錢的女人,通過挖野菜賣砍柴,鹽巴炒米飯度過抗戰(zhàn)時期的艱苦日子。
到了18歲,陳炳芝開始外出打工。她最先是到縣里給地主人家照看十個孩子,后來又到一位支書家里當女傭,最后又去給一個老師當幫工。
她那廉價低等的勞動力并沒能給家里帶來什么補貼,只不過是使得家里分飯吃(爭飯吃)的人少了一個,而她自己也能穩(wěn)定地吃上有錢人家的一口飯得以果腹。
微薄的工錢讓她畫地為牢,陳炳芝常年沒路費回家,也沒條件給家里寫信。饑荒肆虐的年代,母親以為她死了,結果噩耗反了過來,陳炳芝得知母親餓死了。
陳炳芝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發(fā)生在她去一個茶館做幫工的時候。
茶館為了熱鬧氣氛經(jīng)常請來戲班演出,在某一天,一個唱戲的花臉和陳炳芝看上了對眼。
這個花臉戲子叫鄧修玉,是陳炳芝的第一任丈夫。
鄧修玉結過婚,有過孩子,又是下九流的戲子,世俗把這種人歸為“難找老婆”的光棍戶,但陳炳芝“別無選擇”地跟了鄧修玉。
鄧修玉沒有給她支付彩禮,也沒有給她舉辦儀式,能做到的就是帶她走,跟著戲班走南闖北顛沛流離。
1957年,陳炳芝懷上了孩子,不方便跟著戲班四處漂泊,鄧修玉把她丟在了仙市,沒告訴她多久回來,也沒給她留下一分錢,更沒給她安排一處棲身之地。
等到快臨產(chǎn)時,鄧修玉仍然杳無音信。窘迫之下,陳炳芝找到一間廢棄的房子,點了盞桐油燈,自己給自己接生,自己給自己剪臍帶,又自己爬起來給自己做飯。
即使經(jīng)歷過風暴,陳炳芝也沒和鄧修玉鬧散伙。幾年后他們又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鄧修玉再度消失,這次是真的沒再回來,就跟父親當初的人間蒸發(fā)一樣,鄧修玉這個人再沒有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過。
30歲的陳炳芝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媒人婆眼里的“拖油瓶”,更加“別無選擇”地跟了一個漁民。
這個漁民叫張運成,是個退伍軍人,打過仗離過婚,左手在戰(zhàn)斗斷掉,平日嗜酒如命,家暴極兇,對陳炳芝動輒拳打腳踢。
張是個極其大男子主義的男人,看見陳炳芝和其他男性說話,二話不說拽過來就打;酗酒發(fā)瘋,逮住陳炳芝就打;打漁推船累了,心里不爽,也要把陳炳芝拖過來打一頓。純純把老婆當沙包、出氣包。
最惡劣的是,張那極端暴躁的脾氣,毆妻手段相當令人發(fā)指,即使他只剩一只右手,也能把僅有一米五矮小的陳炳芝拎起來打個鼻青臉腫,又或者一手把陳炳芝的頭摁到水里面,喘不過氣的陳炳芝無論如何撲騰都無法掙脫張運成孔武有力的大手。
諸如此類奔著取人性命的家暴場面,往往驚動其他漁民前來喝止,張運成才善罷甘休。
“他把我按到地上,我躲了一下,他的手敲到咸菜壇上,都能留下很長一條血口。打一次架,我頭發(fā)都能被他扯脫幾撮?!?br/>
陳炳芝說那時沒得報官,也沒法離婚,日子忍著過。在給張運成生下一兒一女后,陳炳芝終于狠下決心逃離這個家,但又給張運成勸了回來,接著又生下了第三個孩子。
也就是生下第三個孩子的第七天,老天開眼——1969年,張運成醉酒捕蝦摔死了。
陳炳芝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有婚姻事實的最后一個男人,叫袁新歷。
袁和張一樣,都是殘疾人,都是靠打漁維生,不一樣的是,袁是一個瘸子,袁也沒有暴力傾向。
但很可惜的是,袁是個短命鬼,在和陳炳芝生下一個女兒后,便患癌去世了。
至此陳炳芝已經(jīng)有了四子二女六個孩子,這時她才四十出頭,與她母親的命運軌跡雖有不同,結局卻何其相似,她也要像母親一樣,一人撫養(yǎng)一群孩子。
從童年到自己的婚姻,陳炳芝的家庭填滿了遺棄和家暴,最終她又淪落到和母親一樣的田地。
這樣的困厄之境很容易就能溯源到悲劇的根源。
她似乎永遠都找不到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三位丈夫都身有殘疾,且要么地位低等,要么已婚再娶,而她自己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結婚生子過后,不斷地損耗自己的擇偶資本,轉而拖著一堆累贅,奔向下一個更低質量的男人。
除此我們也看到,彩禮雖然是中國社會詬病較多的陋習,但在一個沒有娘家的女人身上,是沒有彩禮可言的,而且缺乏娘家的女人,在擇偶上,是一個缺乏軍師的莽夫將軍。
沒了父母親的陳炳芝如此年輕,竟然以閃電速度屈身一個結過婚又窮得叮當響的戲子,全因她成了脫韁的野馬,沒了娘家的束縛和掣肘,自主掌控了婚姻大權。
試想一下,如果陳炳芝的母親的尚在,會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不入流又居無定所的男人嗎?
這樣我們就可以聯(lián)想到,在普遍情況下,女性的娘家發(fā)揮著質檢和品控的作用。
也許這個看法有貶自由婚姻,但現(xiàn)實中個人獨斷專行的嫁娶在中國社會仍非主流。
值得一提的是,暴力在婚姻中永遠是萬惡之首。誰能想到,光榮負傷的退伍軍人張運成,居然像對待敵人一樣對待自己的妻子。
打到一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村婦女需要用逃跑來尋求解脫,可想而知,張的暴力去到了何等程度,以至于張死的時候,陳炳芝一滴眼淚也沒掉。
“還在月子頭,他就打我,我才沒有哭。”
家暴的數(shù)量在中國是一個巨大的未知之數(shù)。我們很清楚地知道,在舊社會農(nóng)村,男人在家里可以橫著走,說打老婆就打老婆,就算把老婆打死,也不會有什么大禍臨頭的事情發(fā)生,所受的懲罰充其量是宗族內(nèi)部的道德譴責。就像陳炳芝所說的,沒得報官,沒得離婚。
就算到了現(xiàn)在,去村里榕樹頭乘涼的石板凳一坐,聽聽那些閑人高談闊論,不時仍能聽見有中年男人大放厥詞呵斥自己的女人:“要是放以前,你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寧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以往沒有法律的時候,中國人總喜歡用調和折中的方法來處理家暴,缺少殺伐果斷的狠招,所以女人只能一直忍氣吞聲被動挨打。
但現(xiàn)代婚姻大不同,越來越多人拋出“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的指導思想,這就意味著,一旦動手,就得有離婚的打算。
但在不少社會事件中表明,暴力毆妻的男人會在老婆提出離婚后,把人打得更慘。如果想申請隔離保護,也困囿于取證困難,難以證明男方家暴?;蛘哒f,想要證明,還得處心積慮再給男方打一頓,然后成功錄下影像。
女人是天然的弱勢一方,保障天平傾斜多一些都不足為過。像陳炳芝這樣生活在封閉隔絕的小地方的女人被打,只能指望好心的鄰居出手相救。最終她不再被打,也是因為張運成死了,而不是有誰來結束這一切。
要是把“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話丟進馬桶,要是有暴力機關毫不含糊地強有力介入,張運成還敢打嗎?打了還能活到第二集嗎?
家暴一旦開啟,就是地獄。陳炳芝說自己沒出月子頭就被打是在生完第三個孩子的時候,說明張運成把逃跑的陳炳芝騙回去后,根本沒有痛改前非。
陳炳芝竟然聽信甜言蜜語重回虎穴...這我也能理解,耐死忍受是中國人特有的基因。況且這么多個孩子要養(yǎng),她一走了之?傳統(tǒng)善良的中國婦女大都過不這一關。
隨著最后一個男人的死去,孑然一身的陳炳芝無力獨自打漁,她最先到糧站當苦力過渡,接著開始做些小生意,比如到學校門口煎胡豆、豌豆賣,一分錢一勺;賣涼水,一分錢一杯。
后來她又通過民間借貸,購入一些機器,從事煎花生,絞肉,絞糖等小本規(guī)模的生意,當?shù)厝丝滟澦蚁敫覟椋挥猩忸^腦。
但事實上她在生意場上只是逞匹夫之勇。因為她在各種生意之間輾轉投入的機器,一臺就一千、兩千多塊,最終卻因生意慘淡,以幾塊到幾百塊不等的價錢把機器當爛鐵賣掉,所賺到的錢,幾乎也只能平本還債。
1990年,58歲的陳炳芝再次通過借貸搞到一筆錢,租下一個門面,買來一臺黑白電視,開了一個茶館。
前面說到,陳炳芝其實并沒有什么生意頭腦,很多生意想法,都是她看到別人做什么,自己就大刀闊斧地通過借錢跟著做,而在實際經(jīng)營當中,總是以關門大吉收場。
茶館的經(jīng)營也朝著殊途同歸的失敗進發(fā),一碗茶水賣五分錢,一天下來,收入也沒有三五塊錢,倒閉指日可待。
一個賣牛的販子見她不容易,替她招攬了不少牛販子來喝茶,但總歸是杯水車薪,心忖橫豎不是辦法,那人干脆告訴陳炳芝一個來錢更快的路子——把茶館變成貓兒店,說白了就是地下性交易場所。
于是,陳炳芝走上了這條臭名昭著的路。
茶館,自古以來就是間諜特務出沒交接聯(lián)絡的地方,有著便于隱藏骯臟交易優(yōu)勢,如今陳炳芝把她的茶館變成隱秘的“妓院”,自己當起了“老鴇”。
那時當?shù)匾呀?jīng)興起不少地下性交易場所,無一例外都是五光十色的霓虹裝潢,競爭十分激烈,小店雖可夾縫求生,但到底不會存活太久。
可令人意外的是,陳炳芝不僅把茶館成功轉型貓兒店,還站穩(wěn)了腳跟,一開就是二十多年。
秘訣在于她走的路線與眾不同,她的茶館主打低端市場,扎堆的小姐全是不請自來。因為長得國色天香的小姐都被招攬去了高檔夜店,能來她這里的,都是些被淘汰,被嫌棄的庸脂俗粉。
“我這里的女人盡是四五十歲, 一個個很丑的。人家不要的小姐,就往我這里來?!?br/>
陳炳芝從來不組織小姐,她聲稱自己只是提供場所,小姐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小姐每成交一單,她就抽傭幾塊錢,她所得的獲利也從不投入到茶館的升級包裝,所以她的茶館一直都是簡陋破爛,就連床坐上去都是搖搖晃晃快要散架陳舊木板。
“我想管他女馬的...床鋪反正又睡不爛的?!?br/>
每位小姐的皮肉價格由她們自己敲定,所以陳炳芝從不在乎小姐的質量,“進兩塊錢是兩塊錢的事。”
小姐的價錢十分便宜,來得這里的嫖客,都是鄉(xiāng)鎮(zhèn)上上了年紀的老、弱、殘、窮之類的男人,他們大多數(shù)是光棍又或者喪偶失去家庭,迫于生理需卻對消費昂貴的夜店望而卻步,最終他們來到茶館。
在這里,他們僅僅需要花上三十塊,甚至是十五塊,就能夠和女人睡上一覺。
不論小姐的成交價格是多少,陳炳芝都只抽兩塊到五塊,遇到有客人花上兩百包夜,她也只抽不過十塊。有的小姐長得歪瓜裂棗沒人點,好不容易開了一單,陳炳芝則分文不抽,對待這類沒人光顧的小姐,她認為抽傭不厚道。
但無論茶館的生意是興隆還是慘淡,陳炳芝都要負責這些性工作者們的一日三餐。
低價的抽傭號召小姐相聚于此,平價的嫖資吸引嫖客慕名而來,你可以把這里看做是一個爛人聚集地,也可以把這里看做是邊緣人群庇護所。
不管里頭多么骯臟,但外表看起來和一般的小賣部雜貨鋪無異,都是賣著香煙冰棍,酒水花生,還有各色漁具和生活用品。
唯一不同的是,門外的長板凳常年坐滿談笑風生的老頭和搔首弄姿的中年大媽,這倒是別處所沒有的風景。
茶館的紅火讓陳炳芝解決了溫飽甚至積攢起了財富,但同時她的名聲也掀起非議。
“做這種事一定會有報應,好人家沒有干這個的。”
這是街坊鄰居背后戳她脊梁骨時說得最多的壞話,搞得整個家族形象聲名狼藉,因此家里人都一致反對她開店。
但陳炳芝絲毫不在乎別人怎么說怎么看,她太需要錢來扭轉貧窮,她從來都是聽別人說什么好賺錢就去做什么,她才不管這是什么歪門邪道,在她眼里,所有正義凜然的條規(guī)都為生存糊口讓路。
早些年小鎮(zhèn)被列為古鎮(zhèn),新領導開始對轄區(qū)的黑色場所嚴打,深諳茶館暗藏玄機的老警察來陳炳芝店門口攆人,警告陳炳芝不要再做了。也算是先禮后兵,勿謂言之不預。
但陳炳芝依舊我行我素,直到2019年,直接抓了她個現(xiàn)行,她才驚覺警方是動真格的。
慶幸的是,她年紀太大,只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監(jiān)外執(zhí)行。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br/>
就算被抓了,陳炳芝也不曾為自己開過“茶館”而懊悔反思。
“我聽嫖客說(雞窩)滿世界都有,這里變成了古鎮(zhèn),就不讓做了......為啥子別個可以做,我就做不得?”
這并非什么死鴨子嘴硬,因為她從不認為自己有錯,她的理由也很簡單。
“我沒得辦法的。要吃飯,要養(yǎng)娃兒?!?br/>
吃飯穿衣人倫物理,是天經(jīng)地義天大的一切,這就是她的道德觀,她用道德觀主宰規(guī)范著自己的言行舉止,至于法律觀在她眼里根本沒有,因為似乎也從來沒有法律幫過她,她又從何樹立法律觀?
她也不認為那些來茶館撒歡的嫖客有錯。
“我覺得只要他把家庭照顧好,拿錢回來用,讓家里有得吃有得穿就行?!?br/>
陳炳芝的思想根深蒂固在舊時代,她對道德的審判是『責任制』,如果一個男人完成了責任,尋歡作樂是可容忍的,只有那些不管老婆孩子死活,只顧自己花天酒地的男人才是不可容忍的。更遑論來茶館的男人大多數(shù)都沒有家,就更不存在上述道德問題了。
在茶館出賣肉體的小姐,任何人都可以對她們肆意指摘,充滿歧視地稱呼她們?yōu)椤凹伺保揶硭齻儭暗唾v”,但她們也有一個正規(guī)的行業(yè)名稱,喚作“性工作者”。
不否認許多小姐可能真是為了賺大錢而倚門賣俏,但茶館的小姐顯然是游走在社會最底層,被社會忽視或極少關注的群體,是生活在垃圾堆里的邊緣人群。
陳炳芝說她這里有個新疆姑娘,十幾歲被拐賣過來的,沒有名字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到底是不是新疆人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長得像新疆人才得此雅號。
新疆姑娘少女時就跟著一個“老鴇”干皮肉生意,得來的錢全給老鴇誆掉,年長了來到茶館,得來的錢又全給家里男人打牌輸?shù)?,男人還罵她出去賣賤得很。
陳炳芝說新疆姑娘是個笨蛋,“她連錢都不會認,十塊和一百塊分不清。她看到一個人覺得很親熱,就抱著人家親嘴?!?/strong>這種人怎么可能在社會上找到正經(jīng)工作?
新疆姑娘沒上過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任何家的記憶,政府知道她是被拐賣來的,但無能為力送回原籍,后來她在一次意外中被車撞死了,留下的三個孩子由政府義務撫養(yǎng)。
可見這類人的命運都帶有隨機性,比正常人更容易非自然死亡。陳炳芝晚年常嘮叨,那些嫖客和小姐都比她年輕,但都比她早死,不像她那樣能夠自然老去。
“我認識的那些老頭,就是那些嫖客,死都死完了咯。小姐也死了很多個?!?br/>
就茶館而言,實際上不管是這里的小姐還是這里的嫖客,都屬于危害治安的重點管理人口。你要用嚴苛的道德來壓死他們,他們很可能用極端的罪惡來吞噬道德。這些老弱殘窮的男人把生理需求撒潑在了茶館,總好過心生惡念覷覦婦女,這些迫于生存的小姐用身體賺錢養(yǎng)活自己,總好過去當人販子坑繃拐騙。
我們必須相信,大部分人都在竭盡所能用盡可能不傷天害理的辦法來為社會維穩(wěn)貢獻自己的一點本分,這才有了還算美好的社會。
從陳炳芝的敘述當中,我們可以獲知,警方對茶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小姐們也是采取溫和寬容的態(tài)度,政府會定期給小姐們發(fā)錢補貼生活,和給她們打針做檢查。直到這個地方被列為旅游古鎮(zhèn),“茶館”才遭重拳出擊。
可能在“非黑即白”價值觀的人的世界里,就應該把茶館一鍋端,因為這些小姐觸犯了法律。然而,法律還沒神圣到可以定義這世間所有是非對錯的程度,你也很難用一般的道德標準去評判這類邊緣人物。更何況政府沒法安排這些“沒有任何正當生存技能”的小姐們的生活,無情剝奪她們賴以為生的活計只會釋放治安風險。當然這些不光彩的真相并不能拿到臺面上說。
總而言之,社會中產(chǎn)生的一些問題,當政府無法妥善解決的時候,就會選擇容忍,讓社會自行消化緩解。
中國人在養(yǎng)兒育女方面喜歡用“含辛茹苦”四個字,然而當他們面對自己含辛茹苦的結果——子不成龍,女不成鳳,到底是大失所望還是坦然接受?
陳炳芝有六個子女,她生得多不完全因為她跟的男人多,在農(nóng)村,就算她一生只跟一個男人,也許也不會比現(xiàn)在生得少多少。
她的子女,全都是平庸之輩,沒有一個讀到初中,沒有一個走運稍有建樹,全都是底層到不能再底層的市井青蛙。
她的大兒子是個漁夫,一輩子在漁船上打漁,后來古鎮(zhèn)禁漁便失業(yè)賦閑在家,早幾年還得了癌癥死在了陳炳芝前頭。
老二婚姻不幸福,離婚后開摩托車搭客,在一次嚴重的摔車事故中評了個殘疾,一直領著每月兩百的低保補貼。
老三在火車站從事防盜宣傳,每天給乘客的行李做防盜測試,人家說他就是干的小偷行當。
女兒老四19歲還沒到法定年齡就早早結婚,開了個破餐館天天拍蒼蠅,飯票全賴當老師的丈夫身上。
小兒子小五喜歡打架,動不動就跟人大打出手,陳炳芝姑息縱容,以“見不慣不公平的事(她才打別人)”來為小兒子開脫,最終小兒子因為小事把別人砍個腦袋開花,陳炳芝給對方賠了個傾家蕩產(chǎn)才把人從拘留所撈出來。小五當兵回來轉業(yè)做了輔警,待人才平和寬厚許多。
小六,即小女兒,遠嫁瀘州,住在密不透風的籠子樓房里。
晚年的陳炳芝承認自己不懂教育,只知道喂飽孩子,但她沒有過分苛責自己,她覺得自己也很可憐,從未真正從父母親那里得到過一丁點教育,所以她一直弄不明白教育是何物?
然而,對陳炳芝來說,最大的悲哀或許不是兒女不成才,而是她與子女們糟糕疏遠的關系。
陳炳芝和六個子女都算不上親近,其中老三和她的關系最為淡薄。老三是她和張運成所生的第一個兒子。張死后,老三就被婆家接了回去,沒想到不久后婆家的人就全都死光了,老三沒人管獨自流浪,如今與母親住的地方相隔僅一里地,卻不相來往。
遠嫁不在身邊的小女兒,陳炳芝一輩子也只去過瀘州看過她一次。其余子女雖在身邊,但與陳炳芝住不到一塊,那種兒孫繞膝歡聚一堂的福氣,陳炳芝無從想象。
落得如此冷清局面,究其根源,可以追溯到陳炳芝六個子女的留守兒童時期。
陳炳芝和張運成出門打漁一次,回家的時間通常是遙遙無期。家里的孩子由未成年的老大老二領著,陳和張只需給孩子們留下勉強餓不死的口糧。
女兒老四的同學描述說:
“她哥哥和她好像永遠沒人管。每次去她家都沒有大人,也沒有飯吃。她常年脖子都是黑黢黢的,還是我們?nèi)ニ医o她燒水,督促她洗澡?!?br/>
兒子回憶沒有一道屬于媽媽的菜,女兒回憶媽媽從來沒有教過她女孩該如何保護自己。
這些孩子,說好聽點是自顧自長大,說不好聽點形同自生自滅。
精于世故的中國人常用血緣關系來套近乎拉關系,甚至以為母女父子間同流一種血,就訂立了死生不改的契約關系,這是相當幼稚天真的,這種所謂的血緣關系只不過是一種生物證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真正調動人與人內(nèi)心深處感情共鳴的,是在漫長歲月流淌中,點滴匯聚而成的那些溫暖人心的共同記憶。
沒有共同記憶,就不會產(chǎn)生痛徹心扉恨,也不會產(chǎn)生至死不渝的愛,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感情,即使有,那也是意識形態(tài)的蠱惑,極其容易更改變心。
陳炳芝和她的六個子女,恰恰就是欠缺了太多太多的共同記憶。
藉此我們可以俯窺整個中國,我們有著數(shù)不清的留守兒童,大片的留守兒童與父母的共同記憶斷層隔膜,注定造成大量家庭的親情危機。這也是我們中國的農(nóng)村家庭往往內(nèi)斗得厲害的原因。
這對于外出打拼的父母而言,這樣的結果相當諷刺寒心,他們?yōu)榱藘号尘x鄉(xiāng),最終卻落得被兒女們精神拋棄。
多子多福的觀念殘害中國人上千年,子女眾多的陳炳芝并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樣得以安享晚年。
陳炳芝開茶館的時間點在1990年,那年她58歲,在外人的詰責下,她的辯白是:“我沒得辦法的,要吃飯,要養(yǎng)娃兒?!?/strong>
但是當家人反對她開店時,她的辯白是:“我說管我的, 你們又不給我一分錢?!?/strong>
兩套說辭兩相對比,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端倪。
陳炳芝最后一個孩子(小女兒)出生于她四十出頭的年齡節(jié)點,到她58歲開茶館那年,也差不多該成年,加之小女兒在90年代中期嫁人,距離撫養(yǎng)重擔卸下業(yè)已不遠,陳炳芝聲稱“要養(yǎng)娃”的苦衷顯然站不住腳。
那么我們可以推斷,“要吃飯,要養(yǎng)活自己”,才是她篤定開茶館的根本原因。因為她已經(jīng)58歲,到了退休需要被人贍養(yǎng)的年齡,卻無人贍養(yǎng)。當然,她的幾個子女養(yǎng)活自己的家庭都甚為艱難。
所以開店時面對子女的霸道阻撓,陳炳芝也駁斥得干脆利落,“你們不養(yǎng)我,還不讓我自己賺錢養(yǎng)活我自己?”
那時她還領著低保,后來是因為被抓了才被取消的,理由是政府覺得她有這么多子女,不應該再占用財政了。
我們無法搞清政府是否對陳炳芝經(jīng)營的“黑店”勾當早已有所調查掌握,因為按照陳炳芝真實的經(jīng)濟狀況評估,她的低保早該要被取消了。
茶館給陳炳芝帶來不菲的黑色收入,她能在那個時代攢到一萬塊錢,這個數(shù)目令人艷羨又瞠目。每攢足一萬塊錢,她就在鎮(zhèn)上買下一間房子,她給每個兒子都買了一套房(除了不來往的老三),加上她自己的茶館鋪面,她名下起碼擁有不低于四個物業(yè)。
然而很矛盾的是,只要這些物業(yè)不變現(xiàn),陳炳芝確確實實又過得很清貧。
她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做,飲食清寡而單調,主食是一兩左右的白米飯,副食或是一碟干胡豆,或是一份辣椒攪皮蛋,又或是紅辣椒拌青椒。有時她還會去撿隔壁餐館客人吃剩下的飯菜,人家酒廠丟進垃圾桶的豬兒粑,她也撿回來熱一頓。
她獨居的茶館一直沒裝空調暖氣,夏天酷熱,冬天酷寒,隆冬時節(jié)四面漏風,晚上睡覺要蓋三床舊棉絮,直把人壓得喘不過氣才算暖和。
派出所給她送去二十斤米、一桶油,她自己舍不得吃那么好的米和油,轉頭就拿去賣掉。二零年的時候,聽說打疫苗能有兩百塊,她想都不想就跑去打,完全忽略自己的高齡風險。
以上種種,你很難把她和一位坐擁多個物業(yè)的闊老太聯(lián)想起來。
隨著古鎮(zhèn)開發(fā),她當初用一萬塊錢買來的房子翻了三十倍,她賣掉了手頭上的一套房子,回了三十萬,孩子們立馬急著要把錢分掉。
雖然大兒子死了,但她還是兌現(xiàn)承諾把茶館這個鋪面分給大兒媳,現(xiàn)在她住在茶館里,每月都要向大兒媳支付房租。
早前她生了一場大病,兒女們讓她把戴著的金戒指金耳環(huán)脫下來賣了支付醫(yī)藥費。
我們不難看出,陳炳芝為家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自己似乎卻沒有被很好地善待,就連想把手頭上的一堆殘破陳舊的五十元散錢兌換成新的五十元整紙幣——這樣的小事,都沒人抽空替媽媽去銀行走一趟。
"娃兒們都說忙,沒一個愿意幫?!?br/>
但這都不妨礙她仍然處處為兒孫輩牽腸掛肚,她開茶館被抓這件事,她從不感到羞恥,反而聽說會影響孫子升學而感到自責愧疚。
這無不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骨子里奉行終身責任制的思想,對自己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終身售后,買房娶妻帶孫子,一條龍服務,到老了也還是“我輕于鴻毛,子孫重于泰山”的觀念,你解釋不清這是偉大還是可悲。
這讓我想起了一句話:“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法回避?!?/strong>
這句話恰恰是這些偉大又可悲的女性的拓印,千百年來帶領著中國女性陷入死循環(huán)。
更可怕的是陳炳芝這一代人的思想遺毒了好幾代人,這好幾代人不死完,這好幾代人死完之前若不在新一代人身上加以阻斷,中國就很難有希望迎來女性真正意義上解放的時代。
她們依舊會不斷地榨干自己,不斷地忘掉自己,希冀著晚年會得到什么天堂般的回報,為此舍身忘己奮斗終生,殊不知她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錯把奮斗的意義當成活著的意義。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