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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元前5世紀(jì),在南方的《吳越爭霸》如火如荼的時候,北方的“三家分晉”也緩緩拉開大幕。

自晉文公取得天下霸主地位以來,趙、魏、韓、范、中行、智等六卿逐漸侵占了晉國的軍政大權(quán),成為事實上的晉國之主。三家分晉,便是這六個家族角逐出最后的勝利者,徹底瓜分晉國的政治遺產(chǎn)。

而六卿間的最終角逐,導(dǎo)火索是趙氏的分裂。

公元前501年,因為衛(wèi)國背離晉國,齊國便以“助衛(wèi)”的名義,討伐晉國的夷儀(河北邢臺)。次年,晉國為了報復(fù)衛(wèi)、齊兩國,又出兵包圍衛(wèi)國首都,準(zhǔn)備把衛(wèi)國拉回自己的陣營,為伐齊鋪平道路。

此戰(zhàn)以后,衛(wèi)國為了爭取晉國的諒解,進貢了五百家人口,暫時放到邯鄲。

那時,執(zhí)掌晉國軍政大權(quán)的是趙簡子趙鞅,邯鄲是晉國邯鄲大夫趙午的世襲封地,趙鞅的五世祖是輔佐晉文公的趙衰,趙午的五世祖是趙衰之兄趙夙。

也就是說,趙鞅和趙午是同宗同族的堂兄弟。

公元497年,趙鞅命令趙午,把衛(wèi)國進貢的五百家送到晉陽,自己直接管理。

既然邯鄲是趙午的世襲封地,趙午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肯定是邯鄲的利弊,而不是晉國或趙氏的利弊。

趙午認為,邯鄲離晉國首都絳城較遠,中間又隔著一座太行山,交通非常不便。但邯鄲離衛(wèi)國較近,同屬華北平原,理應(yīng)共同進退。正因如此,衛(wèi)國信任邯鄲,便把五百家放到邯鄲。

把這五百家送到晉陽,便是斷絕了邯鄲和衛(wèi)國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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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得罪趙鞅,同時挽救邯鄲和衛(wèi)國的關(guān)系,趙午決定繞個圈子——侵略齊國,引起齊國出兵邯鄲,再以“避禍”的名義把五百家送到晉陽。

這樣一來,邯鄲和衛(wèi)國的關(guān)系不受影響,趙鞅的命令也有了回復(fù)。

但問題是,趙鞅的初衷其實是破壞邯鄲和衛(wèi)國的關(guān)系,防止邯鄲和衛(wèi)國因共同利益勾結(jié)在一起,維護晉國的領(lǐng)土完整以及趙氏家族的團結(jié)。經(jīng)過趙午的一番折騰,邯鄲和衛(wèi)國的矛盾,事實上轉(zhuǎn)化成晉國和衛(wèi)齊的矛盾、趙鞅和衛(wèi)齊的矛盾。

可以說,趙午的做法,有了一絲分裂晉國、分裂趙氏的意味。

趙鞅查明事情的真相以后,大怒,下令召趙午回晉陽,隨即誅殺。

為了挽回事態(tài),消弭晉國、趙氏和邯鄲的矛盾,趙鞅命人通知邯鄲,允許他們?nèi)我鈸砹②w午的繼承人,晉國和趙氏都不做干涉。

趙鞅處理問題的手段有些欠妥,但從政治的層面來看,大方向是沒有問題的。但在邯鄲看來,你趙鞅隨意殺人,一句話又想輕松揭過,想的太美了吧?

于是,趙午之子趙稷、趙午的家臣涉賓直接舉兵起事,以邯鄲叛晉國、叛趙氏。

以一城叛一國、以一家叛一族,在春秋時期非常罕見。但他們既然敢這么做,肯定是有資本的。

什么資本呢?

用血緣維系的政治勢力。

晉國六卿世代聯(lián)姻,各種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趙午的舅舅便是荀寅,荀寅的親家即范吉射——“邯鄲午,荀寅之甥也。荀寅,范吉射之姻也,而相與睦?!?/p>

荀寅是中行氏的宗主,范吉射是范氏的宗主。

換句話說,邯鄲的背后是中行氏和范氏。

姻親關(guān)系決定了荀寅、范吉射和邯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晉國無力向外開拓導(dǎo)致晉國出現(xiàn)存量競爭,又決定了荀寅、范吉射想擴大利益,就要兼并其他家族。

在這樣背景下,邯鄲反叛以后,他們兩家堅決站在邯鄲一邊,準(zhǔn)備打倒趙鞅瓜分趙氏,進而重新洗牌晉國的政治格局。

同年7月,荀寅和范吉射便起兵討伐趙鞅,響應(yīng)邯鄲的叛亂。

其實在他們起兵之前,趙鞅的家臣董安于,已經(jīng)得到消息了,建議趙鞅提前準(zhǔn)備,先下手為強。

但趙鞅拒絕了。

因為晉國有一項政治正確,或者說所有人都遵循的政治秩序,那就是“始禍者死”——首先發(fā)動叛亂的人,便是破壞晉國和平的公敵,被動防御的人天然擁有道德制高點,不論做什么都能得到諒解。

于是,趙鞅明知道荀寅和范吉射要起兵,但就是不為所動,他寧愿損失一部分力量,也要贏得道德制高點,然后依靠大義名分,后發(fā)制人。

就這樣,荀寅和范吉射起兵之后,趙鞅便一步一步的撤往晉陽。

而這個決定,成為日后趙鞅回歸絳城的重要籌碼。

2、

既然荀寅和范吉射站在邯鄲一邊,那誰站在趙鞅一邊呢?

其實,趙氏在晉國深耕二百年,樹大根深,沒人希望趙氏繼續(xù)壯大,但這并不妨礙其他家族和荀寅、范吉射有矛盾。

《春秋左傳》里寫道——“范皋夷無寵于范吉射,而欲為亂于范氏。梁嬰父嬖于知文子,文子欲以為卿。韓簡子與中行文子相惡,魏襄子亦與范昭子相惡?!?/p>

范皋夷是范吉射的庶子,無寵。知文子,即智文子荀躒,智氏宗主。梁嬰父是晉國大夫,荀躒的政治黨羽。韓簡子,即韓氏宗主韓不信。中行文子,即中行氏宗主荀寅。

魏襄子,即魏氏宗主魏曼多。范昭子,即范氏宗主范吉射。

這段話非常簡單,但透露出三個意思——

范皋夷做為范吉射的庶子,不受寵愛,要想繼承范氏的家業(yè),他就必須打倒親生父親范吉射及其嫡子。

荀躒為壯大智氏的勢力,便想推薦他的黨羽梁嬰父做晉國六卿之一。要想名正言順的實現(xiàn)這個目的,荀躒和梁嬰父就必須立大功。

韓不信和荀寅有矛盾、魏曼多和范吉射有矛盾,盡管他們不愿意站在趙鞅一邊,但非常愿意借此機會,打倒荀寅和范吉射。

在這樣的背景下,五人便因共同的利益聯(lián)合起來,站在荀寅、范吉射的對立面,為逃往晉陽的趙鞅,爭取到難得的休整時間。

而在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人,便是智文子——荀躒。

為了獲得足夠的大義名分,荀躒向晉定公說:“君命大臣,始禍者死,載書在河。今三臣始禍,而獨逐鞅,刑已不鈞矣。請皆逐之”——晉國的政治正確是發(fā)動叛亂者死,現(xiàn)在邯鄲、中行氏、范氏發(fā)動叛亂,卻只驅(qū)逐趙鞅,非常不公平。唯有驅(qū)逐三家,才能維護晉國的政治秩序。

晉定公已經(jīng)無權(quán)無勢,能說什么呢?你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至此,撤往晉陽的趙鞅,便和智、韓、魏三家間接的達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

11月,荀躒、韓不信、魏曼多統(tǒng)兵討伐荀寅、范吉射,并把晉定公安置到軍中,搞了一出春秋版的“奉天子以討不臣”。結(jié)果,他們浩浩蕩蕩的去,丟盔棄甲的回,戰(zhàn)敗了。

此戰(zhàn)的勝利,給了荀寅和范吉射極大的信心,決定盡起大軍,討伐晉定公。

明明是其他三家出兵,他們兩人卻把矛頭對準(zhǔn)晉定公,目的,應(yīng)該是奪取晉定公,再以晉定公的名義發(fā)布討伐命令,得到大義名分,反向來一出“奉天子以討不臣?!?/strong>

見他們兩人準(zhǔn)備這么做,從齊國逃亡而來的高疆極力反對,說討伐國君是沒人支持的,我就深受其害,與其做這種違背人心的事,不如利用智、魏、韓的矛盾,各個擊破,到那時國君就是最大的戰(zhàn)利品,事后怎么寫總結(jié)報告,都隨你們的意——

“二子將伐公。齊高疆曰:三折肱知為良醫(yī)。唯伐君為不可,民弗與也。我以伐君在此矣。三家未睦,可盡克也??酥?,君將誰與?若先伐君,是使睦也?!?/p>

但荀寅和范吉射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根本不聽高疆的勸諫,隨即起兵討伐晉定公。

果然,晉國首都絳城的人民聽說荀寅和范吉射討伐國君,都把他們視為晉國的叛臣,紛紛揭竿而起保衛(wèi)晉定公,并出城擊敗荀寅和范吉射的大軍。而見到兩人戰(zhàn)敗,荀躒、韓不信、魏曼多感覺反敗為勝的戰(zhàn)機已經(jīng)到了,立即統(tǒng)兵追擊,連戰(zhàn)連勝。

荀寅和范吉射沒有容身之地,被迫逃往朝歌(河南淇縣),而趙鞅自晉陽回到絳城,和晉定公舉行會盟,重掌晉國軍政大權(quán)。

此后六年,晉國不斷的發(fā)動平叛戰(zhàn)爭。

盡管齊、魯、衛(wèi)、宋、鄭、中山等諸侯國甚至是周朝,都卷入晉國的內(nèi)亂,而且都出人出物的資助荀寅和范吉射,但晉國憑借強悍的國力屢戰(zhàn)屢勝,終于在公元前492年10月,趙鞅統(tǒng)兵攻破朝歌,次年9月又攻破邯鄲,荀寅和范吉射逃往齊國,趙稷逃往臨城(河北臨城),后來下落不明。

為了報復(fù)各諸侯國支持兩家、分裂晉國的行為,平定叛亂以后,晉國又連年出兵伐衛(wèi)、伐中山、伐齊,讓各諸侯國飽嘗春秋第一大國的鐵拳。

做為這一系列戰(zhàn)爭的統(tǒng)帥,趙鞅,建立了赫赫無雙的功業(yè)。

公元前482年,吳王夫差北上黃池會盟,試圖取得天下霸主的地位。趙鞅又輔佐晉定公參與會盟,并利用吳國出現(xiàn)內(nèi)亂、吳王夫差著急回國的心理,一再拖延歃血的日期,為晉國爭取主動權(quán)。

經(jīng)過一番心理戰(zhàn)術(shù),晉定公得到第一個歃血的權(quán)力,晉國又一次成為名義上的天下霸主。

可以說,晉國復(fù)興,趙鞅是有大功的。

到了這個時候,中行氏和范氏做為晉國的叛臣家族,已經(jīng)有了濃濃的政治污點,再也不可能回到晉國權(quán)臣的第一梯隊。而喪失權(quán)力的政治家族,日后的命運,必然是被其他家族兼并。

晉國六卿,至此削減為智、趙、魏、韓等四卿。

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便是智文子荀躒決定擁護晉定公,中行文子荀寅、范昭子范吉射決定討伐晉定公。

一念之差,家族的百年經(jīng)營化為烏有,自此人妖殊途。

至于范皋夷,不過是背叛家族、背叛父親的庶子,又有誰在乎呢?

3、

盡管趙鞅重掌晉國的軍政大權(quán),但晉國四卿的紛爭,仍然在繼續(xù)。

韓氏歷來是趙氏的追隨者,魏氏始祖是晉文公時的猛將,從來沒有執(zhí)掌晉國國政,缺乏政治威望,所以此后能和趙氏爭鋒的,唯有聯(lián)絡(luò)其他家族擁護晉定公、擊敗荀寅和范吉射的智氏宗主荀躒。

早在擊敗荀寅和范吉射的時候,韓不信和魏曼多就提議召趙鞅回朝——“韓、魏以趙氏為請”,值得注意的是,智氏的荀躒,沒有參與這一行動。

等趙鞅回到絳城,梁嬰父準(zhǔn)備挑起新一輪的政治斗爭,便和荀躒說道:“不殺安于,使終為政于趙氏,趙氏必得晉國,何以其先發(fā)難也討于趙氏?”

安于,即董安于。

梁嬰父的意思是,不殺董安于,晉國遲早是趙氏的,不如現(xiàn)在以董安于為借口,趁機討伐趙氏?

梁嬰父重提董安于,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借董安于的手,斬趙鞅的首。

因為按照梁嬰父的邏輯,董安于明明知道荀寅和范吉射起兵的消息,卻不向國家檢舉揭發(fā),簡直是晉國內(nèi)亂的罪人。既然董安于是晉國的罪人,那趙鞅做為董安于的家主,豈不是更大的罪人?

這樣一來,討伐趙氏就名正言順了。

聽到梁嬰父的話,荀躒不問是非,直接向趙鞅問責(zé):“范、中行氏雖信為亂,安于則發(fā)之,是安于與謀亂也。晉國有命,始禍者死。二子既伏其罪也矣,敢以告”——荀寅和范吉射起兵的消息,董安于竟然能提前知道,你敢說他沒有參與其中?現(xiàn)在荀寅和范吉射伏罪了,董安于怎么辦,你自己定。

荀躒的話,可謂是殺人誅心。

如果趙鞅要保董安于,卻又拿不出董安于沒有參與叛亂的證據(jù),那就要接受荀躒的問責(zé),讓“討伐趙氏”名正言順。

如果趙鞅不保董安于,便相當(dāng)于親手誅殺董安于,那以后誰還愿意追隨趙鞅,為趙氏的基業(yè)做貢獻?

不論怎么選,都有無窮的弊端。

從以上兩件事來看,荀躒既不希望趙鞅回朝,也不希望趙氏延續(xù)下去,兩次出手,都是不見血的殺招。

趙氏和智氏,自此有了無法化解的政治矛盾。

荀躒是老謀深算的政治家,但從趙鞅之前的作風(fēng)就能看出,趙鞅同樣不是善與之輩。

面對咄咄逼人的荀躒,趙鞅只能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選擇了退讓——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讓咄咄逼人的荀躒高歌猛進,藏于幕后的趙鞅默默經(jīng)營,一旦時機到來,便一擊必殺絕不留情。

既然趙鞅選擇退讓,董安于就必須死。哪怕背負誅殺家臣的惡名,損害苦心經(jīng)營的名望,董安于也必須死,否則就不能給荀躒一個交代,趙氏就無法真正安全。

于是,趙鞅把荀躒的話轉(zhuǎn)告董安于,但不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董安于非常聰明,立即明白了趙鞅的意思,回家就自縊身亡。隨后,趙鞅把董安于的尸體放到絳城中心,讓整個晉國的人都知道,他趙鞅誅殺了自己的家臣。

趙鞅的做法,屬于自毀名望,從此以后,趙鞅唯一能做的是鞏固自己的地位、鞏固趙氏的地位,吞并整個晉國是絕無可能的。

而見到董安于的尸體,荀躒便明白了趙鞅的意思,選擇與趙鞅和解——“知伯從趙孟盟?!?/p>

總的來說,政治功績方面,趙鞅是勝利者,荀躒處于下風(fēng),權(quán)力斗爭方面,荀躒是勝利者,趙鞅處于下風(fēng)。

此后數(shù)十年,盡管趙鞅建立了赫赫功業(yè),但趙氏家族是逐漸隱退的,智氏則憑借政治斗爭的勝利,開啟了高歌猛進的輝煌歲月,逐漸從晉國六卿的落魄家族,成為晉國四卿的最強家族。

4、

趙鞅和荀躒的爭鋒博弈,可以說是互有勝負,而他們的政治繼承人,也都繼承了他們的政治風(fēng)格。

趙鞅的嫡長子是伯魯,幼子是無恤。

在決定誰做繼承人以前,趙鞅準(zhǔn)備了兩支寫滿訓(xùn)誡辭句的竹簡,分給他們兩人,然后就不管了。再過三年,趙鞅突然問起,結(jié)果伯魯?shù)闹窈喴呀?jīng)丟失,無恤的竹簡仍在,并能熟練背誦竹簡上的訓(xùn)誡辭句。

對于無恤的做法,趙鞅非常滿意,正式?jīng)Q定立無恤為趙氏繼承人。

《資治通鑒》里說:“於是簡子以無恤為賢,立以為后”,但我覺得,無恤能隨身攜帶竹簡整整三年時間,說明他是一個謹慎的人,而謹慎正是趙氏需要的。所以趙鞅選無恤做繼承人,不是因為他能背誦訓(xùn)誡辭句,而是因為他的謹慎風(fēng)格。

趙氏宗主趙無恤,史稱趙襄子。

荀躒的繼承人是荀申,史稱智宣子,荀申的繼承人是荀瑤,史稱智襄子。

荀躒為什么選荀申,史料沒有明確記載,我們不得而知,但荀申選荀瑤,《資治通鑒》開篇就說了,看中的是五個優(yōu)點——美髯長大、射御足力、伎藝畢給、巧文辯惠、強毅果敢。

總而言之,荀瑤是相貌堂堂、文武雙全、能言善辯、多才多藝的人,唯一的缺點是“不仁”,但荀申認為不重要,直接無視了。

可以說,荀瑤能做智氏的繼承人,說明智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到荀瑤的身上,希望用他的聰明才智,帶領(lǐng)智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公元前463年,趙無恤和荀瑤爆發(fā)了第一次較量。

那年,荀瑤統(tǒng)帥晉軍伐鄭,鄭軍稍微抵抗一番,便退入新鄭,憑借城墻拒守。

要破新鄭,便要攻破城門,于是在某次攻城的時候,荀瑤招來隨軍出征的趙無恤,命令道:“入之”——上吧,把新鄭的城門打下來。

荀瑤的命令,明顯是讓趙無恤送死,所以趙無恤拒絕攻打城門,說了一句:“主在此”——你是主子,應(yīng)該勇冠三軍,還是你去吧。

見趙無恤反駁自己的命令,荀瑤大怒,罵道:“惡而無勇,何以為子”——你長相丑陋,到了戰(zhàn)場又沒有勇氣作戰(zhàn),有什么資格做趙氏的繼承人???

趙無恤不卑不亢的答道:“以能忍恥,庶無害趙宗乎”——我做趙氏的繼承人,無非是因為我能忍罷了,不惹事,就不會危害趙氏。

簡簡單單的四句話,完全暴露了趙無恤和荀瑤的處事風(fēng)格,而這兩種不同的風(fēng)格,決定了趙氏和智氏的最終勝負。

5、

智氏的勢力強盛,荀瑤的能力卓越,這兩者,逐漸推著荀瑤成為執(zhí)掌晉國軍政大權(quán)的權(quán)臣,即所謂的“智襄子為政?!?/strong>

如果說智氏強盛和能力卓越,助長了荀瑤的驕狂作風(fēng),那么手握晉國權(quán)柄,進一步把荀瑤的性格缺陷無限放大,導(dǎo)致他成了一個無法無天、欲壑難填的人。

在這樣的背景下,荀瑤開始不擇手段的發(fā)展智氏,削弱趙魏韓三家。

荀瑤的第一個目標(biāo)是韓氏,具體做法是伸手向韓康子韓虎要地。

這么做,荀瑤有兩個目的——其一是增加土地和人口,壯大智氏的勢力,其二是試探趙、魏、韓三家的態(tài)度,看看他們是否愿意低頭,做智氏臣子。

晉國六卿執(zhí)政的時候,雖然有的家族非常強勢,有的家族偶爾落寞,但總體能保持互相制衡的態(tài)勢,從來沒有哪個執(zhí)政權(quán)臣,敢向另外一個家族伸手要地。荀瑤的做法,事實上打破了晉國的潛規(guī)則。

于是,韓虎非??咕?,不想給。

但段規(guī)建議韓虎,不僅要給地,給的還要足夠多、足夠大——“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於得地,必請於他人。他人不與,必向之以兵,然后我得免於患而待事之變矣。”

什么意思呢?

段規(guī)的意思是,如果韓氏不給地,荀瑤便要出兵討伐韓氏,得不償失啊。不如滿足荀瑤的欲望,進一步激化他的野心,那么他必然向魏氏和趙氏要地。等到三家都不滿的時候,荀瑤便激起眾怒,到時候三家一擁而上,完全可以消滅荀瑤,瓜分智氏。

段規(guī)是什么人?

他是鄭莊公的弟弟、《鄭伯克段于鄢》男二號共叔段的后裔。

可以說,段規(guī)提出這樣的建議,那是深度總結(jié)了祖上的失敗原因,得出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xùn)啊,百分百做到了歷史照進現(xiàn)實。

于是,韓虎聽了段規(guī)的建議,把一座萬戶人口的大城給了荀瑤——“使使者致萬家之邑于智伯?!?/p>

荀瑤得到韓氏的地,非常滿意,然后又伸手向魏桓子魏駒要地。

和韓虎一樣,魏駒也不想給。

但魏相任章和段規(guī)一樣,覺得一定要滿足荀瑤的欲望,受害者群體越龐大,荀瑤的群眾基礎(chǔ)越薄弱,等到力量對比反轉(zhuǎn)之時,就是荀瑤授首之日——“主不如與之,以驕智伯,然后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奈何獨以吾為智氏質(zhì)乎?”

魏駒聽完,便和韓虎一樣,給了荀瑤一座萬邑之家的大城。

兩次伸手要地,兩次都得到滿足,可能荀瑤認為,韓、魏兩家已經(jīng)向智氏臣服,那么下一步便是向趙氏要地,逼趙氏臣服。如果趙氏不從,便集合智、韓、魏三家的力量,討伐趙氏。

于是,荀瑤開口向趙無恤要地,而且指明要蔡縣、皋狼縣。

蔡縣,即藺縣。

蔡縣、皋狼縣在山西省呂梁市離石區(qū)附近,而魏氏的都城在安邑(山西運城),趙氏重鎮(zhèn)在晉陽(山西太原),韓氏的都城在平陽(山西臨汾)。如果荀瑤得到蔡縣和皋狼縣,趙氏和韓氏、魏氏就被分割開了,荀瑤完全可以憑借智氏的強悍實力,各個擊破。

荀瑤要蔡縣和皋狼縣,一定是刻意為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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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縣和皋狼縣做為趙、魏、韓三家的戰(zhàn)略樞紐,地位有多么重要,趙無恤是非常清楚的,所以趙無恤直接拒絕荀瑤。

趙無恤拒絕給地,荀瑤有了借口,便出兵伐趙。

荀瑤來攻,趙無恤就跑到晉陽,準(zhǔn)備利用晉陽“政通人和”的條件堅守,等待事情出現(xiàn)變化。

隨后,荀瑤統(tǒng)帥智、韓、魏三家兵馬抵達晉陽,并掘開汾河倒灌,晉陽城墻只有六尺露出水面,荀瑤再堅持一段時間,晉陽就破了。

但就在這個勝利在望的關(guān)鍵時刻,荀瑤犯了一個致命錯誤——荀瑤和韓虎、魏駒乘船巡視晉陽外圍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strong>

當(dāng)初伸手要地的時候,韓虎和魏駒就不滿意,給地也不是臣服,而是希望捧殺荀瑤,再等待機會消滅荀瑤。但因為家族實力的限制,他們都不敢做反抗荀瑤的第一人,甚至在潛意識里,他們可能仍然抱有僥幸,寄希望于荀瑤不要徹底消滅他們。

現(xiàn)在聽到荀瑤的這句話,韓虎和魏駒的神經(jīng)瞬間緊繃,立即想到平陽緊鄰絳水,安邑緊鄰汾河,荀瑤能掘開汾河倒灌晉陽,下一次豈不是可以掘開絳水倒灌平陽、掘開汾河倒灌安邑?

想到這里,韓虎和魏駒徹底絕望了,隨即,他們的腦海中同時萌發(fā)了一個想法——

既然退無可退,那就戰(zhàn)!

和趙無恤的晉陽兵馬里應(yīng)外合,共同消滅荀瑤,一直打到完全勝利為止!

生死、成敗、榮辱,在此一舉!

就這樣,荀瑤的一句話,徹底幫韓虎和魏駒下定決心,把趙、魏、韓三家逼到同一條戰(zhàn)線上。

韓虎、魏駒要和趙無恤合作,但有一座城墻阻隔,無法直接建立聯(lián)系,怎么辦呢?

這個時候,一個關(guān)鍵人物出現(xiàn)了——張孟談。

趙無恤退到晉陽,目的就是用空間換時間,等待戰(zhàn)局出現(xiàn)變化。而那個唯一可能出現(xiàn)的變化,便是韓虎和魏駒轉(zhuǎn)變態(tài)度,和趙無恤一起夾擊荀瑤。

趙無恤判斷,韓虎和魏駒一直被荀瑤欺辱,趙氏滅亡等于削弱他們的潛在同盟,這是他們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仍有退路,他們未必愿意破釜沉舟,但現(xiàn)在晉陽即將陷落,韓虎和魏駒就必須做出最后的決定。

也就是說,晉陽陷落前夕,是趙無恤和韓虎、魏駒談判的最佳時機。

于是,趙無恤命張孟談悄悄出城,約見韓虎和魏駒,說道:“臣聞唇亡則齒寒。今智伯帥韓、魏以攻趙,趙亡則韓、魏為之次矣?!?/p>

韓虎和魏駒說,我們知道啊,但如果謀劃泄露,荀瑤會立即殺我們的。

這是一句試探性的話。

因為韓虎和魏駒無法確定張孟談的身份——張孟談是愿意為趙氏犧牲的忠臣,還是賣主求榮的小人?所以韓虎和魏駒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既不拒絕,也不同意,等待張孟談給出解釋。

韓虎和魏駒的意思,張孟談聽懂了,于是他說道:“謀出二子之口,入臣之耳,何傷也”——這件事只有我們?nèi)酥溃M管放心。

言外之意是,如果我被荀瑤抓了,寧可自盡,也不會吐露一個字。

聽到張孟談的保證,韓虎和魏駒選擇相信,然后和張孟談約定了出兵日期。

等到了約定的出兵日期,趙無恤命人悄悄出城掘開河堤,汾河水瞬間倒灌荀瑤的軍營,隨后,趙無恤親統(tǒng)趙軍沖擊荀瑤大營,韓虎和魏駒指揮韓、魏軍左右夾擊,荀瑤統(tǒng)帥的智軍兵敗如山倒,大敗而逃。

但趙無恤、韓虎、魏駒根本不給荀瑤喘息之機,不做休整便開始追殺荀瑤的敗軍,直到誅殺荀瑤、屠滅智氏為止——

“大敗智伯之眾,遂殺智伯,盡滅智氏之族?!?/p>

至此,趙氏隱忍數(shù)十年,一舉實現(xiàn)了絕地反殺,贏得晉國政治斗爭的最終勝利。曾經(jīng)威名赫赫的晉國六卿,也只剩下趙、魏、韓三家。

6、

智氏族滅以后,智氏的城池、田地、人口都被趙、魏、韓瓜分,三家的實力膨脹到史無前例的程度,《史記·韓世家》里寫道:“康子與趙襄子、魏桓子共敗智伯,分其地,地益大,大于諸侯?!?/strong>

韓氏是晉國三卿中實力較弱的,就這,韓氏的地都大于普通諸侯,可想而知,魏氏和趙氏的地有多大。

這就意味著,晉國三卿的野蠻生長階段結(jié)束了,開始進入成熟階段。而在一個組織的成熟階段,任何動作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所以做事要考慮方方面面,絕不能孟浪。

對于晉國三卿來說,與其繼續(xù)付出巨大的成本互相兼并,不如鞏固勝利果實,并爭取法律的承認,把桌子下面的東西拿到臺面上來,光明正大的行走世間。

在這樣的背景下,幸存下來的晉國三卿,便沒有爆發(fā)更大規(guī)模的政治斗爭。

此后數(shù)十年,趙、魏、韓三家的根基越來越深厚,晉國境內(nèi)再也沒有挑戰(zhàn)者,就連晉國國君僅有的土地,也被三家瓜分殆盡。

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正式頒布詔書,任命晉國的趙籍、魏斯、韓虔為諸侯。

魏斯是魏桓子魏駒之孫,史稱魏文侯。韓虔是韓康子韓虎之孫,史稱韓景侯。趙籍是趙襄子趙無恤的侄曾孫,史稱趙烈侯。

原本趙無恤有五子,但他覺得兄長趙伯魯是嫡長子,本來應(yīng)該做趙氏繼承人,只是因為自己有“謹慎”的性格,才被父親趙鞅選中?,F(xiàn)在智氏族滅,趙氏不再有滅族之災(zāi),那么謹慎便無用了,趙氏應(yīng)該還給兄長趙伯魯一系。

于是,趙無恤在臨終前,把趙氏宗主的位置傳給趙伯魯之孫趙浣,趙浣又傳給趙籍,接受周威烈王的冊封。

有大功而不貪權(quán),無論能力還是人品,趙無恤都對得起趙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