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9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
我攥著電報站在營房門口的楊樹下,新抽的嫩芽在風里簌簌顫動,陽光穿過葉隙在電報紙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
遠處炊事班的煙囪正冒著白煙,蘿卜湯的味道裹在風里飄過來,突然讓我想起孫思琴總在信里畫的那些波浪線——她說那是黃河水在月光下泛起的漣漪。
通信員小王從崗亭探出半個身子:"排長,對象又要來???"
他刻意拖長的尾音驚飛了樹梢的麻雀。
我下意識把電報紙揉成團塞進褲兜,迷彩服后背的汗?jié)n正在三月的暖陽下悄悄洇開。
訓練場上的口號聲忽遠忽近地飄來,像把鈍刀在割裂時空。
記憶陡然回溯至兩年前從部隊探親歸家那個濕漉漉的午后。
父親將搪瓷缸往榆木桌上一頓,半缸茉莉花茶潑在褪色的"戰(zhàn)斗英雄"獎狀上,褐色的水痕順著毛主席語錄蜿蜒而下。
"孫家閨女你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他布滿槍繭的手掌拍在樟木箱上,震得箱角生銹的軍功章叮當作響。
泛黃的相片從箱底飄落,兩個年輕軍人勾肩搭背站在焦土遍地的戰(zhàn)壕前,背后歪斜的槐樹上還掛著半截繃帶。
父親用拇指摩挲著相片邊緣的彈孔,喉結(jié)在松垮的皮膚下滾動:"四七年打孟良崮,老孫替我擋的那槍要是偏兩寸......"
他的聲音突然被窗外的蟬鳴吞沒,只余下樟腦丸的氣味在燥熱的空氣里發(fā)酵。
三天后的晌午,孫家父女踩著黃土高原來的風塵踏進院門。


孫思琴兩條麻花辮垂在碎花襯衫前,鼻尖沁著細汗,懷里緊抱印有"晉中供銷社"字樣的油紙包。她布鞋邊緣沾著新鮮的泥點,像撒了圈黑芝麻的米糕。
"陳伯伯,這是自家曬的柿餅。"她聲音清亮如檐下風鈴,眼睛卻盯著自己磨破的鞋尖。
我注意到她軍綠挎包上歪歪扭扭繡著朵紅梅,針腳粗大得像是要掙脫布面,倒像極了靶場上脫靶的彈孔。
那天父親喝了半斤高粱酒,突然拍著桌子說要"親上加親",搪瓷缸里殘余的酒液在桌面上畫出不規(guī)則的圓。
孫叔漲紅了臉擺手時,孫思琴手里的柿餅骨碌碌滾到門檻邊,在月光里泛著琥珀色的光。
我望著墻上并排掛著的兩頂舊軍帽,紅星徽章在月色下泛著冷冽的銀輝。
從此每月初七,收發(fā)室窗臺上總會躺著封蓋著山西郵戳的信。
孫思琴的字跡像她包的柿餅,圓鼓鼓地擠在印著紅梅的信紙上。
她說公社成立了縫紉組,給軍屬大娘裁衣裳時總要多絮層棉花;說弟弟考上了縣中學,作文里寫"要當文化兵建設四化";說父親的老寒腿遇到陰天就疼,但看見我提干的喜報能多喝兩盅枸杞酒。
我把這些信鎖進抽屜最底層,鑰匙扔進了訓練場邊的排水溝。鑄鐵鑰匙落水時激起的漣漪,竟和孫思琴信紙邊緣的波浪線驚人相似。
此刻月臺上的煤灰鉆進鼻腔,我盯著綠皮火車吐出的白霧,手心攥著兩張電影票。特意換上的的確良襯衫被冷汗浸透,后頸的汗毛在汽笛長鳴中根根豎起。
當那個系著紅紗巾的身影躍入視線時,我鬼使神差地退進值班室,鐵門合攏的瞬間,瞥見她布鞋上沾著的煤灰——像極了初遇那天的泥點。
之后三天我泡在演習指揮部,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上畫滿箭頭。
直到文書舉著通報批評沖進來,我才知道孫思琴抱著軍功章殘片在團長辦公室站成了雕像。那塊帶著彈痕的銅片,是孫叔替父親擋子彈時嵌進肋骨的戰(zhàn)爭記憶,退伍時特意熔了打成紀念章。
"報告團長,這是承諾的重量。"據(jù)說她當時挺直腰板說的這句話,讓老團長手里的茶缸在辦公桌上砸出個凹坑。
我的三等功獎狀就是在那天被撤下的,像片枯葉飄進了碎紙機。
那個夜晚,我在單杠上把自己甩成旋轉(zhuǎn)的陀螺。手掌的血泡磨破又凝結(jié),直到星光在汗水中碎成流螢。
文書翻窗遞來的信紙上,淚痕將紅梅暈染成殘陽:"陳天龍,原來承諾是說斷就斷的麻繩,連個繩結(jié)都不屑打。"
轉(zhuǎn)業(yè)那天,我對著捆好的軍裝抽完半包大前門,煙蒂在搪瓷缸里堆成小山。
在一個杏花微雨時節(jié),我遇見了身著白大褂的吳羽娟。她身上帶著消毒水混合茉莉香的獨特氣息,說話時睫毛總在晨光里輕輕顫動,像蝴蝶在丈量春天的溫度。
我們順理成章地戀愛結(jié)婚,嬰兒房里飄蕩的奶香逐漸覆蓋了婚紗上的百合芬芳。
如今陽臺上總晾著印有小熊圖案的圍兜,茶幾玻璃下壓著孩子歪歪扭扭的涂鴉,羽娟修剪的綠蘿藤蔓般爬滿書房的黃昏。
這般歲月靜好的畫面,常讓我錯覺往事的棱角已被時光磨成圓潤的鵝卵石。
可每當電子鐘躍出零點藍光,記憶便化作細密的雨腳叩打窗欞。
孫思琴的面容總在空調(diào)換氣的嗡鳴聲中忽明忽暗,那些被嬰兒啼哭打斷的道歉詞句,在暗夜里竟自動續(xù)寫成綿長的詩行。
晨光初現(xiàn)時,我又會默默將這份潮濕的心事疊進白大褂口袋的褶皺深處。
軍旅紀念館開館那日,我在展柜前站成僵硬的雕像。褪色的軍功章與泛黃信札躺在防彈玻璃后,像被封存的時光膠囊。
玻璃反光中,有位白發(fā)老人正用袖口擦拭展柜,她圍巾的暗紅流蘇掃過"孫思琴捐贈"的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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