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重溫紅樓,在某位書友的提醒下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細節(jié)。

書中23回,黛玉和寶玉一同葬花時,曾經(jīng)和寶玉探討過對于將落花放進水里,施行“水葬”的可能性。黛玉對寶玉的提議并不贊同,她說:“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踏了?!?/p>

但轉(zhuǎn)到第44回,黛玉評論寶玉祭奠金釧兒的行為時說,“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在第一個細節(jié)里,黛玉對水的潔凈程度有很高的要求,只要水臟一點點,她就嫌棄,認為糟蹋了自己的花。但轉(zhuǎn)到第二個情節(jié)中,她卻并不認為祭金釧兒的水必須得是什么水,反而認為只要是水,天下的水總歸一源,都可以用于祭奠。

前后黛玉對于水的態(tài)度可謂迥乎不同。為什么同樣是水,葬花的時候就對水有要求,祭金釧時卻可以隨便弄弄?難道是黛玉看重自己的花,而認為金釧兒的生命可以隨便對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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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不是如此。相反,我認為這個有趣的反差,恰恰體現(xiàn)了黛玉的人格成長過程,即擺脫“著相”的過程。

所謂著相,指的就是過于看重外物和外在表象,而忽略真實的核心。

第20回,黛玉和寶玉吵架的時候還振振有詞地說:“我是為我的心?!钡珜嶋H上,她在這個階段還是比較“著相”的。她看重寶玉的行為舉止,力求從中證明他對自己的真心。她會因為寶玉疑似將自己認真繡的荷包送了小廝而生氣流淚,會為了寶玉陪著湘云而不陪自己聊天解悶兒而失望痛苦。

黛玉在這一階段的重要行為藝術就是“葬花”。這是一種儀式感十足、非常費時費力、甚至有些興師動眾的行為藝術,她需要一清早就起來,拿上花鋤、花帚、絹袋,到無人的地方撿拾收集落花,放進絹袋,再挖一個坑把它埋起來。

甚至在作者沒有寫出來的地方,黛玉還十分體貼地為落花考慮埋葬的方式,她想到水葬可能還是不夠干凈,必須要用絹袋盛裝掩埋,才配得上落花的美麗。

這個儀式當然是十分凄美動人的,但它同時也涉及了許多外物。

而到了紅樓夢中后期,可以看到黛玉對這種行為藝術的理解和認知有了一個明顯的成長,其標志正是這次評論“王十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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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評價寶玉祭金釧的行為,黛玉傳遞出她的一個新觀點,即只要“盡情”了,就夠了。

地點沒有那么重要,時間沒有那么重要,甚至祭奠所面對的水到底是什么水,也沒有那么重要。只要“王十朋”有心,能夠?qū)χ@碗水盡情,對方自可感知他的深情,自可明白他的心思。

黛玉的這番話,寶玉雖然表面上假裝沒聽見,但實際上是聽進去了的。

后文第58回寶玉曾經(jīng)對藕官提到過他近來搞行為藝術的心得:“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供一鐘茶,有新水便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边@番話表明,寶玉的心境已經(jīng)不同于當年,已基本和黛玉的“盡情”之說吻合。

黛玉的心境與寶玉基本相同。從第28回之后,我們沒有再看到黛玉有葬花或者其他類似的行為,但是她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因之而生的行為藝術,卻并未隨著不再葬花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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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回,我們得以從寶玉的視角旁觀了黛玉的一次十分鄭重卻比較簡便的“祭奠”行為。這次祭奠的開頭是由雪雁的敘述來描述的:“(姑娘)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來,自己傷感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nèi)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了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shù)兀纸袑⒛驱埼狞埛旁谧郎?,等瓜果來時聽用?!?/p>

隨后,寶玉在估摸著結束時進去解勸黛玉,看到的景象是:“只見爐裊殘煙,奠余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里搬桌子,收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jīng)祭完了,走入屋內(nèi),只見黛玉面向里歪著,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tài)?!?/p>

黛玉這等悲感,寶玉來時她臉上還帶著淚痕,可見對這次祭奠心中十分誠懇。但她卻并未大張旗鼓,只是傳了些鮮果,焚上一爐香,就在自己房內(nèi)祭奠。

這應該已經(jīng)算是成長后的黛玉比較正式的一次行為藝術了,但規(guī)模仍然較小,并不正式。

這個階段,寶黛對于他們心中合格的行為藝術的定義是相似的,都是“極簡行為藝術”,都是“心誠則靈”,也都是從最開始的對外在儀式感的極致追求,轉(zhuǎn)向了內(nèi)心的修行和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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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成長呢?我認為一方面,年齡的增長本身就會使她提升心理能量和哲學認知;而另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她與寶玉的感情發(fā)展給了她許多啟發(fā)。

前期,黛玉和許多曖昧期的小姑娘一樣,在“你證我證”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她不由自主地在意寶玉的外在行為,不斷求索、試探,以致生出無數(shù)煩惱。然而,當她和寶玉終于實現(xiàn)了“心證意證”,她終于能夠從對寶玉的信任出發(fā),更加抽離地看待這些外物。

也許就是從這一刻起,她忽然意識到,外物可以沒有那么重要。寶玉的人究竟在寶釵那里還是湘云、寶琴那里不那么重要,只要依然心心相印,他們永遠是最刻骨銘心的知己;落花究竟是不是水葬,抑或到底葬不葬,也不那么關鍵了,只要內(nèi)心是潔凈的,即便零落成泥也自有風骨;祭奠朋友是否在特定的日期、特定的地點,甚至是否用特定的儀式,也不用強求,只要心中永志不忘,即便是設石為壇,撮土為香,亡人也自能夠感知懷緬之心。

我想,人的成長歷程,很大程度上正是這種脫離“著相”的過程,由向外擴張逐漸轉(zhuǎn)變?yōu)橄騼?nèi)求索。我們正是在一次次與外界的碰撞當中,認識到自我靈魂的可貴,一層層剝離外界桎梏,最終才能獲得與自身的和解。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