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東的日頭毒得能曬裂驢皮,王家莊三百來口人活得比村口老榆樹還干巴。趙保長穿著緞面馬褂踱到碾盤前,后襟沾著昨夜賭錢的煙油子,腰間銅鑰匙串叮當(dāng)作響——那鑰匙能開祠堂糧倉、能啟祖宗井蓋,偏生開不得莊戶人的活路?。
我蹲在自家土墻根搓麻繩,眼瞧著趙家護院往井口撒石灰。這口宋代的甜水井,自打前年大旱便成了趙家的私產(chǎn)。井繩絞上來半桶渾湯子,莊戶人的淚?。
栓柱媳婦抱著空瓦罐暈在井臺邊,三歲娃娃趴在她胸口舔嘴唇。昨夜我翻山去三十里外馱水,叫巡夜的護院逮個正著,脊梁骨挨了五馬鞭,破棉襖里滲出的血痂結(jié)了銅錢厚?。
私塾周先生是城里逃來的讀書人,長衫下擺打著靛藍補丁,袖口卻總別著支自來水筆。他在關(guān)帝廟破供桌上攤開縣志,二十幾個光腳后生圍成團,眼珠子粘在那些曲里拐彎的線條上。
"光緒三年大旱,鄉(xiāng)紳王守業(yè)捐糧三百石..."周先生的鋼筆尖突然頓住,墨水在宣紙上洇出個黑窟窿。破廟門吱呀作響,趙保長提著馬燈晃進來,燈影里護院的砍刀泛青光?。
月黑風(fēng)高夜,周先生的血衣掛在老榆樹上示眾。趙保長敲著銅鑼滿村吆喝:"外鄉(xiāng)探子私通馬匪,死有余辜!"栓柱舉著柴刀要往人堆里沖,叫我死命拽住褲腰帶。十五歲的后生眼窩子冒著火,比保長家的煤油燈還亮?。 后半夜起了怪風(fēng),我摸到村西亂葬崗。周先生臨終前塞給我的油紙包,在墳頭磷火里顯出真章——光緒年的引水圖標注著龍王廟方位。扒開供桌下的浮土,青石板縫里滲著濕氣,舔一口甜得扎心?。 祭龍王的銅鑼敲得人心慌。八個壯漢抬著貼"奠"字的空棺,后頭跟著披麻戴孝的春妮——這丫頭爹娘死在催租棍下,在趙家當(dāng)了八年粗使丫頭。栓柱突然竄上供桌,掏出暗渠圖嘶吼:"龍王爺?shù)呢暺吩陟籼玫亟眩? 饑民們撞開描金漆的祠堂門,香案底下露出黑黢黢的地道?;鸢颜找娗啻u壘的暗倉,麥垛堆成小山,中央竟有口漢白玉砌的方井!井水清得能照見保長偷藏的銀元?。 趙保長舉著洋槍堵在井口,緞面馬褂濺滿泥點子。"反了天了!"槍聲震落梁上積灰,栓柱捂著肩膀栽進井里。我掄起夯土的木槌撲上去,井水突然暴漲成黑龍,把保長的金牙都沖進陰溝?。 再睜眼時,栓柱的身子卡在閘口,手里攥著半本濕透的縣志。趙家大院方向騰起濃煙,有人說饑民砸了糧倉,有人說馬匪劫了銀窖。我把后生冰涼的拳頭貼在臉上,聽見暗河在腳底下咆哮——百年來頭一遭,清凌凌的水漫過龜裂的曬場?。 新立的石碑杵在祠堂廢墟上,刻著"民國十八年大旱民眾自修水利處"。縣里派來的委員吃著烙餅訓(xùn)話:"要感念趙保長開倉濟糧..."話音未落,春妮抱著功德碑的殘塊沖上來,石頭上"捐糧三百石"的刻痕還滲著麥殼?。 我蹲在老榆樹下搓麻繩,眼瞧著新修的引水渠又讓鄉(xiāng)紳圈了去。栓柱的墳頭長出簇野枸杞,紅果子滴著水珠子,活像周先生鋼筆漏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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