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春色是經(jīng)得起裁剪的。
“萬條垂下綠絲絳”,順垂而下的綠絲絳是一把一把散在風中的絲綢,畫幅一般,彌漫在春野之上。一雷驚蟄始,驚蟄已過,春風未至,在北地,好春色還在路上。
好春色走在路上,好景致就在腳下。漫步,在鄉(xiāng)間小路,不小心就碰到一處好景致。好景致是拱出土地的草芽,是草芽兒鵝黃嫩綠的風雅,是一只土撥鼠身上散發(fā)著的濕漉漉的春天氣息,是村巷里不經(jīng)意走出來的一頭牛,牛鈴聲落在從前的詩句中,落在牧童的鞭梢里,落在眼前一亮的念想里。
陪著一處好景致,坐在春風里,想念時光深處的母親。
那時候母親還年輕,而我也正值童年,那時的春天美妙得不可言說。晨間,陽光醒來得早,翻過遠山,斜斜地漫下來,柳枝已經(jīng)綻放新綠,在新鮮濃郁的陽光里婆婆娑娑地閃動著,風輕得像一層游走著的薄紗,村莊靜謐。我跟隨母親拐出小巷,母親出門,胳膊上總是挎著柳枝編成的籮筐,籮筐里放著一把或者兩把鐵鏟。一把,母親鋤草,另一把,我鏟草也挖土。繞上繩子一般盤伏的山道,來到青色田地。說是青色,那是青綠的麥苗,田疇之間,一綹一綹的,可了勁地生長著。母親躬身在麥地里,鋤草——將那些莠草一棵棵鏟除,在一株麥苗與另一株麥苗之間,一邊鏟,一邊用手將莠草拾起來,及至移步到地埂邊的時候,晾在地埂上。后來我想,那些晾在地埂邊的莠草,是我文字中的多余部分,母親的一雙手,就是剔除我文字多余部分的剃刀。再后來,母親的雙手就成了人生仰望的旗幟。母親順著麥行走,一行一行,整飭如詩。而我,就拿了鏟子,順著地埂挖麥地里沒有的草莖,春天的草莖蓄了足夠多的汁液,一鏟下去,提出草莖,斷茬的地方就有濃濃的汁液結(jié)成顆粒滴落下來,我將這或青或白的汁液涂抹在衣角、手背,或者鞋幫上,像新鮮的丙烯顏料,涂抹出春天的氣息。
空了的時候,就仰望穹蒼。
穹蒼高遠,如今想來,那高遠的穹蒼就是母親守望的眼眸,那么澄澈,那么寧靜。澄澈是絲綢樣的藍,寧靜是胡麻花開的憂傷。
風安臥在村莊低處。高處的天宇里,浮著鷹。至今,我對浮在高處的鷹心生敬畏與神奇,我猜想它們的身體里一定有一把打開的軟梯,它們才能在空中安靜打坐,像一頁撕下來的練習冊封面,有灰色的舊。就這樣,它們在高山之上的天空里能打坐一個上午的時光?;蛘撸惶?。甚至,我永遠都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從天空中扯下來,去了別處。
一上午的時光,在遐想里很快過去了。仿佛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一翻,就成了過往。
當我從遐想里回過神的時候,我在這邊地頭,母親在那邊地頭。母親收攏了一抱一抱的曬蔫了的莠草,一層一層塞進籮筐里,瓷瓷實實,將右臂伸進籮筐,斜著身子挎在腰間。這些曬蔫的莠草是驢的草料。驢的毛色總在春天里黝黑鮮亮,全憑母親一籃一籃的莠草喂養(yǎng)。
順著蜿蜒山道下山。村莊里已然升騰起裊裊娜娜的炊煙,在人家屋頂縈繞著,灰灰白白,后來,我把灰白色的裊娜炊煙想成是母親的發(fā)絲,在我的念想里飄揚。
此刻,我攥著一節(jié)春天新生的草莖,坐在童年的那條地埂邊,想念我陪伴了四十四年的母親,母親的手中少了鐵鏟,少了揚起來隨風而散的莠草。母親搬了新家,住在一生鋤了不計其數(shù)的這塊麥田深處。陽光順著地埂溜下來,暖暖的,像母親的疼愛。
我還想跟著母親順著地埂再走一次,可那個春天,已經(jīng)走遠,灰灰舊舊,像一頁照片,在風中游走,一如這清淺春色。

作者:任隨平(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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