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初,余結(jié)廬千山之陰,守望玉佛苑之金頂。山月入戶,松風拂衣,忽聞空谷有擊磬聲,冷然若太古遺音。乃知此中隱修真之士,遂起探究之念。
予嘗求修行之道,或言出世,或言入世,異說紛紜。然觀諸法門,夫修行之道,其必有二乎?大修不避紅塵,小修自困山林;大乘如江河入海,小乘若清泉獨飲。若夫大修若淵,靜坐觀心,拂塵見性,于無聲處聽驚雷,于無字處悟真經(jīng)。朝采紫霞,暮飲白露,九轉(zhuǎn)金丹煉作琉璃身。其必曰:身如菩提樹,心若明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至若小修若溪,行腳紅塵,隨緣度化,以慈悲水潤焦土,以智慧火破癡愚。晨鐘警世,暮鼓醒心,三千煩惱織就福田衣。然則渡人如渡己,度己先度心,念念存善愿,步步生蓮花。其必曰:身如菩提樹,心若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夫修行之境,若太虛澄明。或見眾生如鏡,照見五蘊皆空,此乃大修者,雖處市井而心似孤峰,雖染塵埃而性本清凈。或守枯禪獨坐,終日持咒焚香,此小修者,雖避塵囂而念起波瀾,雖遠俗務而妄生暗涌。大修者以天地為道場,小修者以蒲團為桎梏,何以異哉?
至若六祖劈柴擔水,皆成般若;孔門克己復禮,盡顯仁心。入世修行時,則有心齋坐忘,見素抱樸,雖處紛紜而神游八極。出世修行處,或有閉關面壁,餐霞飲露,雖居空谷而神馳紅塵。此間憂樂,非言語所能盡也。
若夫大乘發(fā)愿,如地藏不空地獄;小成守靜,若老聃獨善其身。出世之心入世,則饑者得食皆如供養(yǎng)諸佛,寒者得衣盡成法施眾生。入世之心出世,雖誦經(jīng)萬卷終是文字障目,持戒千日難免分別心生。此真?zhèn)沃畡e,豈在剃度與否?
嗟夫!予嘗聞古德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然則何時而悟?其必曰:"心如明鏡不染塵埃時,念若春風能化凍土處。"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嗟夫!予嘗聞古之真修者,不以山林為靜,不因市井為喧。大乘之舟,載眾生而忘櫓楫;小乘之筏,濟自身而存執(zhí)念。出世猶在五行中,入世已超三界外。其心也,如皓月當空,萬川印影,月非有意照水,水亦無心留月。是故至人無修,以天地為丹爐;圣者無度,化眾生為道種。

時山嵐?jié)u起,磬聲杳然。但見云開處,一鶴排空,翅影沒入星漢之間。
觀夫煙霞盡處,或有真人負劍而行,踏罡步斗于松濤竹浪;或有禪客抱甕而歸,俯仰呼吸皆契太虛。昔呂祖三醉岳陽而不留形跡,張伯端販鹽市中猶演金丹,豈非身居濁世而神游八極耶?
夫修行者,聚心性以為道,合天人而稱圣。古之真修者,懷玉而隱市,握珠以游方。神農(nóng)嘗百草而濟生,軒轅鑄鼎以通神,老子著經(jīng)五千言,釋迦拈花破迷障。此皆內(nèi)修紫府,外澤蒼生,故能乘六氣之變,游乎無極之野。

及至末法,修士握枯禪而笑大千,執(zhí)小慧以薄三界?;虮苁烙谇嘌?,獨守爐火謂煉己;或逐浪于紅塵,強作悲顏稱度人。閉戶者以松子為金丹,入市者將銅錢作法器,豈知大修若鯤鵬擊水,九萬里云程皆道場;小修如蜩鳩搶榆,方寸間枯枝作桎梏?
今之修士,或耽禪悅而忘蒼生,或執(zhí)儀軌而失本真,此非修行之過,實修法之弊也。
嘗觀終南修士三千,或鑿冰為室,三十年不出,雪發(fā)垂地而經(jīng)脈盡枯;或負笈行腳,八萬里苦行,芒鞋踏破而嗔念愈熾。更有丹鼎派晝夜煽爐,燒汞成灰謂飛升;符箓宗畫咒如麻,黃紙堆山稱濟世。此皆以修己為樊籠,以度人作戲論,猶持螢火較日月,捧涓流量滄海。
當是時也,有閉關三十年者,解《楞嚴》如數(shù)家珍,見乞丐掩鼻而過;有持戒八百條者,論因果懸河瀉水,遇紛爭閉目合十?;蚍傧阏b咒于精舍,而老母饑寒于柴門;或辯經(jīng)論道于伽藍,而孤魂啼泣于荒冢。此所謂小修修人、小成度己者,猶持螢火欲破長夜,其惑也甚矣!
然則大乘之道不然:百丈禪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運禪心于鋤鎬之間;龐蘊居士沉寶船于洞庭,化萬金作菩提之種。藥山惟儼采樵時見本來面目,趙州從諗吃茶處透生死玄關。此皆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運水搬柴無非妙道,著衣吃飯盡是禪機。
昔達摩面壁九年,影透石髓時,尚傳《易筋》《洗髓》二經(jīng);六祖聞經(jīng)頓悟,得衣缽之際,猶說《壇經(jīng)》度迷羊。此乃真修己者必通人倫,實度人者先破我執(zhí)。今修士閉關則嗔侍者奉茶不恭,出山則怨俗客問道不誠,豈非枯坐愈久,我相愈固;妄念愈多,道心愈晦?
夫以六度萬行,不如慈心三昧;千經(jīng)萬論,難及躬身踐行。昔孔子厄于陳蔡,弦歌不輟教化;范公謫守巴陵,憂樂常系天下。此乃大修修己、大乘度人者,譬如江河行地,日月經(jīng)天,自利利他本無二致,世出世法究竟一如。
夫大乘之修,若黃河挾沙,泥沙俱下終歸海;小乘之煉,如明鏡拭塵,塵埃拂去復蒙塵。昔日寒山拾得,執(zhí)帚掃臺殿,笑罵皆成般若;趙州八十行腳,吃茶洗缽盂,尋常即是禪機。
真修行者,鬧市劈柴擔水,勝似蒲團枯坐;深山耕云種月,何異紅塵煉心?是故大修非修,以天地為洪爐,熔人我分別相;度人非度,借因緣作法船,渡真妄執(zhí)著念。
悲夫!今之修士,避世者如鼴鼠畏光,入世者若飛蛾撲火。守枯禪三十年,不及樵夫觀斧斤之道;誦真言八千遍,難比漁父識潮汐之機。蓋因大修在破執(zhí)不在避世,真度貴無心豈在強為?
嗟乎!使修行者皆明此理,則地獄早空,凈土現(xiàn)前;令參學者能破此執(zhí),何來山門紛爭,教派攻訐?悲夫!今之叢林多求福報者,少發(fā)宏愿人;多避世清修客,缺和光同塵士。此非修士之過歟?非道法之過歟?實未悟"煩惱即菩提"之真諦也!
太史公曰:余觀三代修行,其要皆在日用倫常。自達摩西來,六祖南遁,法門雖殊,其致一也。后之學者,或泥經(jīng)文而忘本心,或趨神通而昧大道,豈不惜哉!惟愿來者知修行不在深山遠世,而在明心見性;度人不必晨鐘暮鼓,但存悲智雙運,則娑婆可化蓮邦矣。
向使修士明陰陽生化之妙,悟真空妙有之旨,則挑水運柴皆通大道,待人接物盡是修行。何須分山林市井為二?何必辨出世入世之別?修己者度人已在其中,度人者修己未曾暫離。

此方謂:
不修之修通三界,無度之度遍十方。
觀自在修者,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修行。修兮度兮,無修無度,是諸法要義。
是故修中無大小,度里無乘成。
大乘者,以無度故,能度眾生;
小成者,以有度故,反成桎梏。
真出世者,蓮花不著水;
實入世者,明月豈沉潭?
歷劫修行之士,因徹悟究竟智慧,終獲無上正覺。
心無掛礙故,無有恐怖,究竟涅槃。
故知般若修行,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修度咒:
修兮度兮,無修無度;
大兮小兮,非大非小;
乘兮成兮,如露如電。
善哉!愿此圓滿成就!
又有詩云:

修者,無我相無人相
無大乘小乘,無出世入世
是故真空妙有
不修而修,不度而度。
大修非大,名為修己
破貪嗔癡三毒山,見本來面目
小修非小,謂之修人
解生老病四苦結(jié),種菩提因緣
大乘非舟,普度即彼岸
小成非岸,自度即慈航
以出世心入世,行于鬧市如涉虛空
以入世心出世,閉關于山林猶在紅塵
是故真修者
食時持缽,不著齋相
臥時安禪,不染寂相
修己時,十方眾生皆在蒲團
度人處,八萬塵勞悉歸清凈
是故,道言修行,修可修,非常修。
度之度,非恒度。
無修乃天地根,有修是萬物門。
大修無名,以天地為牝牡;
小修有跡,以言行作準繩。
故立大乘者守中,行小成者執(zhí)末,同出而異門,玄之又玄,眾修之所宗。
大修若淵,不言而自化。
閉五蘊如封匣,斬六根若截流。
觀心似鏡懸空庭,照見山河俱是影。
小修若藤,攀緣而附形。
結(jié)因果如織網(wǎng),渡眾生若栽蓮。
執(zhí)念生時舟自橫,回頭方見岸非岸。
是故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修己若谷,虛而愈深;
修人若川,動而多濁。
大乘若水,利萬物而不爭;
小乘若冰,皎皎然易折。
出世之心在鬧市,煮酒論道即蒲團;
入世之念歸林泉,掃雪烹茶亦兵戈。
大智修己如修人,明月印江千江月;
真慈度人若度己,春風過嶺萬嶺春。
出世非遠遁,入世非沉溺,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不避塵囂而自清,不拒緣法而常靜,是謂真人。
是故至人修非修,以不度為度;
圣者乘非乘,以無念為航。
天地為爐終不煉,虛空作鼎本無丹。
證得此間真意處,半縷煙霞滿袖禪。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