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因為出差,我常前往日本神戶,那里至今仍保留著濃郁西洋氛圍的“異人館”的文化旅游街,總是給人一種錯覺,好像走在歐美的閑適小道上。這里的所謂“異人”,更多是“外國人”之意。我不覺想起,那個江戶“異人”司馬江漢。只是司馬江漢之“異”,全在“才”字上。
司馬江漢生于1738年的江戶陋巷,本名安藤峻。他的母親效仿中國的“孟母三遷”,把家宅從武士町遷至南蠻商館林立的日本橋,這種空間位移預示著他畢生的精神軌跡。如果將視線放在隅田川,那里的暮色總像是在溶解時間的邊界。十八世紀的江戶人若穿越至當代東京,定會在臺場海濱瞥見那個熟悉的剪影:斜挎望遠鏡的老者用浮世繪木版拓印二維碼,衣襟里漏出《解體新書》的殘頁—這分明是司馬江漢在平成年代的轉(zhuǎn)世。這位江戶時代的“越境者”,至今仍在霓虹與月光的交疊處,用他永不銹蝕的銅版刀叩問文明:當東西方的經(jīng)緯線在瞳孔里糾纏,人們或許會忍不住發(fā)問:該以何種姿態(tài)丈量世界的褶皺?

司馬江漢的工坊里,銅版機吞吐著東西方文明的碎屑。木制機架上殘留著漢方藥材鋪的沉香屑,荷蘭齒輪咬合處滲出《天工開物》的松煙墨,轉(zhuǎn)軸吱呀聲里混著長崎通詞的葡萄牙語殘音。他刻刀下的《兩國橋夕涼圖》中,持荷蘭望遠鏡的和服女子眼眸里,映著阿姆斯特丹港的船帆與葛飾北齋的赤富士。《江戶名所圖會》的星空中,二十八宿與托勒密星座在銅版紙上展開隱秘廝殺。
這種刻意的違和美學,恰似將松尾芭蕉的俳句揉進但丁的地獄篇。當町人們圍觀他展示《荷蘭風說書》插圖時,無人察覺郁金香花田的暗部藏著狩野派水墨的皴法,風車葉片間隙游走著《芥子園畫譜》的蘭草紋。他的銅版機儼然成了文明解體的祭壇—漢學的青銅鼎熔化成液態(tài),注入荷蘭印刷機的血管,在宣紙上分娩出混血的墨痕。
那具秘藏的荷蘭望遠鏡,是比“南蠻屏風”更危險的禁忌之器。當司馬江漢在深夜里校準目鏡,伽利略描繪的月球環(huán)形山便與《淮南子》的蟾宮轟然相撞。他在《天地理談》(《司馬江漢全集 第3卷》,八坂書房,1994年2月)中寫下“銀河原是眾星之卵,孵化的光年卻擊碎了天人感應(yīng)的琉璃穹頂?!边@種認知的眩暈感,讓他的天文圖譜成了混沌的預言書。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偏執(zhí)的觀測者甚至在吉原游廓屋頂架設(shè)反射鏡,聲稱要測量“色道與人道的引力常數(shù)”。當游女們嬉笑著用目鏡找尋牛郎織女星時,他卻在筆記里記下“塵世歡愛原是星云坍縮的余燼,你我不過是在銀河懸臂末端交換量子糾纏的情書”的文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寬政八年的梅雨時節(jié),司馬江漢的榻榻米上攤開著杉田玄白的《解體新書》。漢文批注與荷蘭術(shù)語在紙頁間廝殺,如同被解剖的人體器官在東西方知識的手術(shù)臺上抽搐。心臟化作哈維的血液循環(huán)泵,三焦經(jīng)絡(luò)蛻變?yōu)榫S薩里的神經(jīng)樹,三魂七魄被譯作拉丁語的“Anima”。他忽然頓悟,自己窮盡半生追求的蘭學,不過是文明解體的前奏。于是,這種精神漂流感又化作銅版畫里的暗流。晚年的《東瀛西洋圖》中,葡萄牙黑船的桅桿刺穿富士山巔,噴發(fā)的巖漿里游動著漢字偏旁與羅馬字母。臨終前他囑咐門人“將銅版機沉入隅田川,讓荷蘭齒輪與黑船倒影在水底接榫?!边@遺言恰似其自己寫自己的“吾身如葦舟,載盛唐月魄,浮尼德蘭星海?!?/p>
在森美術(shù)館的全息展臺上,司馬江漢的銅版畫正與衛(wèi)星云圖共振。當游客用AR眼鏡掃描《赤道南北恒星圖》,虛擬星軌便纏繞著德川家康的盔甲在展廳游走。讓我們大膽想象一下,那個永不老去的跨界靈魂,此刻正倚在晴空塔的鋼骨上似乎在嗤笑“你們用二進制代碼重構(gòu)我的銅版機,不正是令和年的南蠻渡來圖?”這個永遠在文明裂縫中游蕩的觀測者,始終站在所有時代的棱鏡前,用破界之瞳透析著人類認知光譜中的每一道暗線,也寫下了不與人同的江戶“異人傳”。(2025年4月2日寫于中國福建福鼎國際大酒店808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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