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12月的冬天,寒風刺骨,我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公社大院門前,胸口別著那朵大紅花在風中微微顫動。
母親用粗糙的手最后一次為我整理衣領(lǐng),她的眼睛紅紅的,卻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志遠,到了部隊好好干,別給咱老陳家丟臉。"父親站在一旁,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的溫度透過棉襖傳到我身上,我知道那里面藏著他說不出口的驕傲與期許。
那天清晨,公社里百余名新兵集結(jié)完畢,我們排著并不整齊的隊伍,在鄉(xiāng)親們的歡送聲中步行前往縣城的火車站。
十八歲的我走在隊伍中間,聽著前后傳來的興奮交談聲,心中既緊張又期待。腳下的黃土地凍得硬邦邦的,每一步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為我們送行。
路過村口那棵老槐樹時,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村莊,炊煙正從各家各戶的煙囪里裊裊升起,我知道那其中有一縷是來自我家的灶臺。
縣火車站的月臺上擠滿了送行的人群,我們這些穿著嶄新軍裝的小伙子被推擠著上了一列老舊的悶罐車。
鐵門"咣當"一聲關(guān)上時,車廂里瞬間暗了下來,只有幾處縫隙透進微弱的光線。
車廂里沒有座位,我們或站或坐,背包就是唯一的依靠。
隨著汽笛長鳴,車輪開始緩緩轉(zhuǎn)動,有人帶頭唱起了《團結(jié)就是力量》,很快整個車廂都跟著吼了起來,歌聲蓋過了鐵軌的轟鳴。
我靠在冰涼的鐵皮車廂上,看著光線從縫隙中一閃一閃地掠過,心里想著不知這列車會把我們帶向何方。
三天兩夜的顛簸后,我們終于到達目的地。轉(zhuǎn)乘軍用卡車時,天空飄起了雪花,我們擠在敞篷車廂里,凍得直跺腳,卻依然興奮地打量著這個即將生活多年的陌生地方。
卡車駛?cè)霚铌栜姞I大門時,天色已晚,雪花在探照燈的光柱中飛舞,像是無數(shù)銀色的蝴蝶。
營房整齊排列,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一切都顯得那么新鮮而莊嚴。
第一頓飯是二兩米飯配咸菜,炊事班班長是個滿臉胡茬的老兵,扯著嗓子喊:"新兵蛋子們,管夠!"
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下肚,長途跋涉的疲憊似乎一掃而空。睡在集體宿舍的木板床上,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鼾聲,我摸著嶄新的軍被,心里默默發(fā)誓一定要在部隊干出個樣子來。
新兵連的三個月是刻骨銘心的。天不亮就被哨聲驚醒,寒冬臘月里用刺骨的冷水洗臉,然后是全副武裝的五公里越野。我的膠鞋在雪地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呼出的白氣在眼前凝結(jié)又消散。
訓練場上,班長嚴厲的呵斥聲不絕于耳:"陳志遠!你的槍端平了嗎?"
"陳志遠!正步腿抬高點!"我的手掌磨出了血泡,膝蓋在水泥地上磕得青紫,但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晚上躺在被窩里,渾身酸痛得像是散了架。

我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第二個月。那天連里要出黑板報,指導員問誰會寫字,我猶豫著舉起了手。
我從小跟著村里的老先生練過幾年毛筆字,雖然不算什么書法家,但一筆一畫還算工整。
當我站在小板凳上,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八個大字時,周圍響起了一片贊嘆聲。
指導員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小子,深藏不露??!"從那以后,連隊的黑板報就成了我的固定任務,我也因此漸漸在連隊里有了點小名氣。
我挺直腰板,感覺胸中有一股熱血在沸騰。 在三連,我繼續(xù)負責出黑板報,漸漸成了連里的"文化人"。 1975年2月,連部文書調(diào)走,連長和指導員商量后,決定讓我接任這個職務。"陳志遠,從今天起你就是 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保證完成任務!" 當文書的日子比當戰(zhàn)士更加忙碌。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整理連隊日志,晚上常常要加班到深夜處理文件。 連部的煤油燈下,我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火焰的跳動而晃動。趙連長是個嚴厲的人,文件上有一個錯別字都會被他用紅筆圈出來,然后把我叫去訓一頓。 但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所以每次都認真改正,漸漸地,我寫的報告很少再被退回重寫了。 1975年11月的一天,天空陰沉沉的,到了下午開始飄起雪花。我正在連部整理訓練計劃,突然聽到食堂方向傳來"轟"的一聲巨響,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和人們的驚呼。 我丟下鋼筆沖出門去,看到食堂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群人,濃煙從窗戶里滾滾而出。 "都退后!退后!"趙連長撥開人群沖了進去,我緊跟在他身后。 食堂里一片狼藉,灶膛被炸開了一個大洞,磚塊和煤渣散落一地,幸好當時還沒到開飯時間,只有兩個炊事員受了輕傷。 趙連長蹲下身檢查 炊事班班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是……是丁杰,新調(diào)來的炊事員。" "把他叫來!"趙連長的聲音像炸雷一樣。 趙連長不信,親自在灶膛灰燼里翻找,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從灰堆里捏起一個變了形的金屬片。我湊近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一顆子彈的殘??! 連部會議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趙連長把那枚變形的子彈"啪"地拍在桌上:"查!全連徹查!誰私藏彈藥,軍法處置!"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的樣子,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接下來的三天,全連進行了徹底排查。 我協(xié)助趙連長一間間宿舍檢查,一個個戰(zhàn)士詢問。 終于在第三天傍晚,九班的林建軍主動來找連長坦白。 這個平時活潑開朗的山東小伙此刻垂著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報告連長,是……是我撿的……上周實彈射擊訓練后,我在靶場草叢里發(fā)現(xiàn)的...覺得好玩就……就帶回來了……" "胡鬧!"趙連長一拍桌子,茶杯都跳了起來,"部隊紀律是兒戲嗎?彈藥管理規(guī)定你沒學過?"林建軍的頭垂得更低了,眼淚滴在了地板上。 原來是林建軍在實彈射擊結(jié)束后,從草叢里撿到的子彈,出于僥幸心理就子彈帶回到班里,還用舊報紙裹起來塞進床頭柜里,班里的同志打掃衛(wèi)生時誤以為是廢紙,連同子彈一起倒進了垃圾桶里,沒想到這堆垃圾到了食堂,就被丁杰扔進了食堂的灶膛。 當灶火溫度達到一定程度時,子彈被引爆,造成了這起事故。 處理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林建軍私藏彈藥,嚴重違反軍紀,記警告處分一次;丁杰工作疏忽造成事故,同樣記警告處分。宣布處分決定時,趙連長的聲音低沉而嚴肅:"這次事故沒有造成重大傷亡,是你們的幸運。但紀律就是紀律,今天放過小錯,明天就會釀成大禍!" 讓我意外的是,趙連長決定不上報這起事故。"都是好兵,一時糊涂,"他對指導員說,"給他們個改過的機會。" 后來我才知道,趙連長當年當新兵時也犯過錯,是老連長給了他改過的機會,他才有了今天。 那次事件后,林建軍像變了個人,訓練格外刻苦,年底還被評為進步標兵;丁杰則成了炊事班的骨干,他發(fā)明的"曲氏節(jié)煤法"在全團推廣。 而我對軍隊紀律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僅是冰冷的條條框框,更是一種保護,是對每個戰(zhàn)士生命的負責。 1977年9月,我獲得了去軍校進修的機會。臨行前夜,趙連長把我叫到他宿舍,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老白干,給我倒了一小杯:"志遠啊,到了軍校好好學,別給三連丟人。" 他的眼睛在煤油燈下閃著光,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鐵打的漢子眼角已經(jīng)有了皺紋。我們碰杯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脆。 軍校畢業(yè)后,我回到部隊升任排長,后來又調(diào)到其他單位。 1988年,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武裝部工作。脫下軍裝的那天,我站在鏡子前久久凝視著自己,十八年的軍旅生涯在臉上刻下了風霜,也在心里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記。 如今每當下雪天,我總會想起那個灶膛爆炸的下午,想起趙連長檢查灶膛時專注的背影,想起林建軍坦白時悔恨的淚水。軍隊教會我的不僅是紀律和服從,更是一種責任與擔當。那些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鋪的戰(zhàn)友,那些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在寒風中挺立如松的日子,都化作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 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新兵連,站在隊列里聽著班長的訓斥,或是伏在連部的煤油燈下抄寫文件。醒來時,耳邊仿佛還能聽見起床號的回聲。我知道,那段青春歲月已經(jīng)遠去,但它留給我的精神財富,將永遠伴隨著我的人生旅程。軍旅生涯就像一壇老酒,時間越長,滋味越醇厚;而那些曾經(jīng)共歷風雨的戰(zhàn)友,無論天涯海角,永遠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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