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又急又密,織布機(jī)似的把天地都籠在細(xì)密的銀線里。李素娥攥著油紙傘往家趕,泥水順著布鞋邊沿滲進(jìn)來,涼得人直打哆嗦。拐過祠堂墻角時,忽聽得草垛里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這雨天還有人打谷場來?"她心里犯嘀咕,鬼使神差地放輕了腳步。油紙傘斜斜一偏,幾縷發(fā)絲粘在濕漉漉的脖頸上,倒顯出幾分江南女子的秀麗。
草垛突然劇烈晃動,男人的粗喘混著女人的嬌笑。李素娥渾身血液都往頭頂涌,握傘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她認(rèn)得那件藍(lán)布衫——昨兒個才給陳文慶縫的盤扣,針腳密得能藏住心事。
"慶哥,你倒是快些......"
"小浪蹄子,當(dāng)心叫人瞧見......"
李素娥猛地掀開草垛,濕透的稻草撲簌簌往下掉。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正照見陳文慶壓在王寡婦身上,半敞的衣襟里還掛著那只祖?zhèn)鞯聂浯溆耔C。
"啪!"耳光聲比雷還響。王寡婦捂著臉往陳文慶懷里鉆,卻被他一把推開。男人慌慌張張系腰帶, "素娥,你聽我解釋......"陳文慶伸手要拉她,卻被油紙傘尖戳中手腕。李素娥這才發(fā)現(xiàn)玉鐲內(nèi)側(cè)刻著個"陳"字,花紋正是陳家織錦獨有的雙面繡。 雨點子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碎的水花。李素娥突然想起三天前的事——婆婆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枯枝似的手指在錦被上劃拉:"素娥啊,陳家百年織造秘技傳長不傳幼,傳嫡不傳庶......"話沒說完就咽了氣,倒叫二房張金鳳在靈前哭得最響。 "慶哥,這鐲子不是該在庫房嗎?"李素娥彎腰撿起玉鐲,指尖撫過凹凸的紋路。陳家祖訓(xùn),掌家信物需得長房嫡子成婚時才能啟封。去年她與陳文慶成親那日,婆婆分明說玉鐲早年間就遺失了。 陳文慶臉色煞白,嘴唇抖得像風(fēng)里的紙錢。倒是王寡婦攏了攏散亂的鬢發(fā),嗤笑道:"李姐姐好大的威風(fēng),管天管地還管著爺們褲腰帶?" 第二記耳光來得猝不及防。李素娥甩甩發(fā)麻的手掌,冷眼看著王寡婦跌坐在泥水里。她突然明白婆婆臨終前為何總盯著西廂房——那里住著二房兩口子,張金鳳的胭脂味兒能飄出二里地。 "明兒 祠堂天井積著昨夜的雨水,倒映著二十幾雙布鞋。李素娥跪在青磚地上,懷里揣著的玉鐲硌得胸口發(fā)疼。族長握著黃銅鑰匙正要開祖宗匣,西廂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慢著!"張金鳳提著染血的裙裾沖進(jìn)來,發(fā)間金步搖叮當(dāng)亂響,"昨夜文慶在庫房摔了腿,大嫂卻在這里爭掌家權(quán),好狠的心腸!" 李素娥盯著她裙擺上的血漬,忽地想起今晨在后院瞧見的場景——染坊晾曬的茜草布少了兩匹,墻角卻多了道拖拽的血痕。 "二嬸這血跡倒是新鮮。"她起身走向張金鳳,袖口帶起一陣薄荷香,"昨兒染坊用的是蘇木,茜草要等月底才開缸。"指尖掠過對方裙角,果然蹭下暗紅碎屑。 祠堂里嗡聲四起。張金鳳臉色驟變,忽聽門外傳來雜沓腳步聲。王寡婦被兩個壯漢架著,發(fā)間還粘著稻草屑,懷里竟掉出半張染著胭脂的契書。 "好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李素娥撿起契書,指尖拂過"云錦閣"三個朱紅大字。這是蘇州最大的綢緞莊,上月剛推出與陳家雙面繡極其相似的"浮光錦"。 王寡婦突然瘋笑:"陳文慶這個慫包,睡我時說要偷秘技,見了血就尿褲子!"她猛地扯開衣襟,胸口赫然有道刀傷,"昨夜你們在庫房找織機(jī)圖紙,當(dāng)我沒瞧見?" "住口!"張金鳳撲過去要捂她的嘴,卻被李素娥攔住。族老們打開祖宗匣,里頭空空如也,唯余半片殘破的織錦,針法竟與玉鐲暗紋嚴(yán)絲合縫。 李素娥突然解開發(fā)髻,銀簪子"咔嗒"一聲裂成兩截。簪芯里滾出卷泛黃的紙,密密麻麻記著織機(jī)尺寸——這才是真正的秘技。婆婆臨終前劃拉的錦被花紋,原是拆開織機(jī)的暗語。 "二嬸可知為何秘技傳長不傳幼?"她將圖紙展平,"這織機(jī)要用紫檀木養(yǎng)二十年,機(jī)杼得浸足七代人的手汗。您房里那臺新打的鐵木機(jī),怕是要崩線吧?" 驚雷劈開祠堂房梁,暴雨傾瀉而入。張金鳳癱坐在祖宗牌位前,看著李素娥將玉鐲套上手腕。翡翠映著天光,顯出織錦紋樣里藏著的陳氏族譜——百年來每位掌家人名諱,皆用雙面異色繡成。 三日后,鎮(zhèn)外亂葬崗添了座新墳。李素娥蹲下身燒紙錢,火舌舔過契書殘角。她早知道王寡婦是張金鳳從揚(yáng)州買來的瘦馬,更知道陳文慶偷玉鐲那夜,西廂房的燈亮到五更天。 "少夫人,云錦閣來人了。"丫鬟捧著拜帖過來。李素娥望著遠(yuǎn)處青山,指尖撫過腕間玉鐲。晨霧里傳來織機(jī)吱呀聲,像極了婆婆臨終時的嘆息。 十年后,陳家織造成御用貢品。李素娥立在老宅門前,看學(xué)徒們搬運(yùn)新織機(jī)。穿堂風(fēng)掠過她發(fā)間銀簪,帶起若有似無的薄荷香。祠堂新供的牌位上,陳文慶的名字隱在雙面繡的暗紋里,要對著日頭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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